平市庄

吕立

一
沿榆关⑵向北
在四面环山的一个角落里
丁香花丛里的手掌
把我带进不同于城市的另一种风里
那里有青色的岩石，紫色的服饰
被岁月遗忘的语言以及在血液里张起的庄稼
过去的和过去的未来被纺车的声音缠绕着
缥缈地印在石壁里等待着释放
在炊烟里可以闻到铁、土和充满色彩的声音

而我的疑惑是在最结实的脸庞里诞生的
那平静的和所有眼睛一样的目光
散发出麦穗和玉米的清香
在一支和母亲一样的鸡形里⑶
我的爱沉浸在一种身不由己的恍惚中
总为那浑厚的乡音而凝神
母牛们如烟雾般消失在牛群中
身后的草坪上张满阳光的斑痕
成群的山羊如石做的雕刻
把最初的温存藏进细密的毛间
杏花和桃花像钟一样延伸到大地的深处在杨树以外松树的眼睑上
为一粒饱满的种子加强生命的辉煌
静默中昔日的创伤早已平静
成熟的原野或许留下太多的祈求
每每有足音飘过
在一片残破的废墟里伸展触觉
在岩石上，在阳光里可以听到
黑色石头发出的声音，绿色的声音，铁锤砸在钢铁上的声音，镰刀收割的声音，飓风的声音，闪电的声音，石屋的声音，坟墓的声音，以及在梦境里正在成熟的天空和在天空下涵盖泥土的声音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悄无声息的孕育和萌芽
夜里不时传出婴儿的哭声
那是无数只闪烁的眼睛
他们已经找到了适当的位置
在硕大的容器里预言着石头、植物、蚯蚓和明天
那些能够食用的蕨类植物一束束地长成女人
在野菊花开放的日子里
把男人们发酵成酒埋进泥土里
就像一面透明的镜子
村庄就这样在不停地滚动中成熟
辽远的声音使他们穿越了马铃草做成的街道
在跌入五彩梦境的同时，葡萄的琼浆如一枚宝石
在难以预料的时刻里萌动欲望

我们把爱留在这里，留给幸福、和平和微笑
留在草丛里，留在午夜星群编织的歌谣里
在你美丽与圣洁面前语言的根基已经松动
就像用肉体与感情拼成的图案
在唯一的肖像里漂泊在升起的山岗
这里有同样的鲜花，同样的色彩
不同的只是高高隆起的思念和在泥土里放射的空间
我时常听到不知名的山鸟
在被山鹰抓伤的石头上饱满的叫声
而突然出现的火焰里一闪而逝的翅膀
被锲入的钢铁刺进灵魂的瞬间
血染的旗帜在森林跌进的足迹
却不停地击中在我的头上
沿着来路把我送回宽阔的摇篮里，绸密的细胞中
并向我轻声讲述六十九年前的夜晚
为人类的天平上升起的和平和富足的微笑
生生不息
二
于是，我走进在血色里长起的天空
在被刺刀践踏的最精美的语言里
重温被毒蛇吞噬的花朵
1941年强暴无情的死亡把奴役者的幻想刺中每一个人
来自太平洋上的风抽干了嘶哑的喉咙
苍白的天空被太阳的铜鼓疯狂的撞击
在你富足而安宁的胸膛里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是女人们死去后飘逸的头发
星空下倒塌的石屋，泥土里腐烂的尸体
和与人一样忧伤的植物
就这样夜色悄悄降临，在木槿上开花
异国的浓香在腐烂的车辙里碾过颤栗的情怀
一切的沉寂从不再沉寂的边缘发生
悄悄逼近我们，直至心里
默默地承受着你与我共同的呼吸
岁月之矛吐出滴血的沧桑
在颤抖而悠远缠绵的歌音里
我感到了日出而作，日没而息
在世代相传的习俗里传播爱情和智慧的人们
就像是越冬的植物
把善良、诚实、勇敢堆积了整个夏天
雨季却没有来临，风儿四处流浪
如鲠在喉的感觉走进这些日子
那些龌龊的禽兽在历史书里详细地描述对真理玷污的快乐
用粗大的绳索，紧紧地缠缚于你
使你在太平洋的风暴里窒息死亡
然后诞生另一种情绪在另一种语言的蹂躏里生活

死亡的火焰吞噬着正在流淌的鲜血和鲜血里的歌
给世界带来太多的选择
而你却不再沉默
站着是一盏灯塔，倒下是一座堡垒
你的力量是你自身的源泉所构成的空间
行走在用死亡铸成的刀尖上升起又落下
不再回避死亡、机器、战争甚至枪炮
直到在鲜血里、哭泣里、坟墓中把它们认识
三
再没有比石头更真实的东西了
那一段残垣断壁上被岁月风干的语言依稀可见⑷
有许多杂草从裂痕中长出来，春华秋实
通过它们季节在死亡里复苏
那是一堆五光十色的透明晶体
断裂的石块连着石块，而本质的根基却牢固坚实

那个当年曾经用心血书写它的人呢
那个当年曾经教会山村唱《义勇军进行曲》的人呢

是谁摇动着粗陋的辘轳
是谁在石砌的掩体里瞄准了仇恨
用子弹说话
在风声雨声里抓住了岁月痛苦的闪烁和游移
来自春草里死亡的暗示
仔细分解着每一块石头
在每一处震裂的缝隙中，小麦的鞭子燃烧着牺牲的火焰
就像一粒种子
团结抗战在中华民族的心中流淌
在最底层，最痛苦的模型里
为黎明的花朵唤醒所有的眼睛
一切的时间过去了，只有鲜血里的歌
人们在枪林弹雨中选择自己的位置
谈起自由的精神就如同谈起自己的生活
透过它，切开死亡的机器
在战争以外的原野上建立秩序
用最精美的语言讲述友谊、和平和微笑
四
有一种发现使我感到惊奇
当碾子成为风景以后
却在人们的心中变得神圣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用很不方便的腿
把我带进一片雨后的山林中
看唯一的坟冢旁悄然而立的碾子
使我想起一个被铁条穿透双胛背缚着它走进死亡阴影里的女人⑸
是怎样用嘹亮的嗓子宣告刺刀的结局

愤怒来自山里的风，来自黄昏，来自废墟以及在废墟里脱去外壳长出手臂的车前子
来自每一次屠杀后酸性而明净的雨滴
在夜里和灰尘中涨起
就像在浑浊的水潭里丢下的一枚石子
璀璨星空里的一颗星星

山里的树在夜晚疯长着，蟠根错节
拥挤的愤怒在人的脸上滴落
它把空穴的风，苍白的空洞抛洒于空中
并用自己的身体结构大地
诞生心愿、未来和太阳
这就是死亡里繁殖出来的坚强生命
20万双鞋袜做白了漫长的长夜⑹
贫瘠的土地上长出40万公斤的重量⑺
就这样，它经历了许多比野菜还苦的痛苦
就这样，它品尝着比干果还甜的希望
那是无数双手、胳膊，挺起的脊梁
在骡、马的嘶鸣中聚集、散播
并用许多方式审判侮辱和侵略的事例
通过它使自身完美真实
五
我感到那双握枪的手在岩石里深藏
如火的皮毛在山犬的脊背上开花
等待时机咬碎野狼的喉结
结束的日子就是接近开始

你不再是一张脆弱的网，丝织的线
你是一把磨利的尖刀
在金山岭上铺满仇恨的花朵⑻
它用每一秒钟愤怒的眼睛
刺死最后的统治
并在一个女人的疯狂哭泣里
把死亡的面具重新丢给制造死亡的东西
马骥就这样从铠甲的披风里走来⑼
阳光下紫色的脸庞涂满战争的斑痕
像是我在过去岁月里期待的人
用自己的双手解开隐子草里淤积的根结
并把眼睛在准星里滑动的光彩
交付给夜色之脚的边缘
花厂峪，一把充满力量的长剑⑽
峪门口，一支充满激情的歌谣（11）
那是我们曾经站立过的地方啊
不存在的神话在死亡里沉默

陌生的路，是谁把你从迷失之中找出
是谁维护着你的鲜血和骨头
那是许多在废墟里成长起来的故事
发着响声从黑暗里出来，走向黎明
人啊，你在哪里
哪里是你足迹停留过的地方
你的绿色呢，你的声音呢，你的季节呢
从陈旧的岁月中脱颖而出的崭新的生命呢
流淌着，流淌着，流淌着
战争在鲜血里流淌着
有许多声音消失又回来
再一次从呼唤中冉冉升起
直至在葡萄架里、青纱帐里、岩层里、心灵里发出淤积已久的怒吼
遮掩了天空的边缘
战争中人民的智慧
被死亡的痛苦幽禁成地雷战、袭击战、威胁战、麻雀战的伟大
仿佛满山的干柴燃烧于每个人心中的灯笼里
一夜间铁轨被扭曲，桥梁被掀塌
人民用破坏自己的血泪重新塑造着自己
在平市庄以外，在驻操营，在海阳，在正义与邪恶同时到达的地方（12）
睁开磨利的双眼，神圣又坚强
六
一个风和日丽的夏天，一片清翠的思念
把我带进肃穆的氛围中
在你诺大的胸怀里，在拦马山宁静的山坡上（13）
泥土里的真诚护卫着一段像墙一般的沟体
二十四个墓碑是一群真正人的平均年龄
就像一簇簇长起的野花，一棵棵挺立的松柏
把自己从变形的盆地山冈提取出来
交付给一个正义的黄昏和铿锵有力的真理
用血肉之躯叩击每一块石头
在最后的领地里用红色花朵结束最后的战斗
那是严峻的死亡逼近我们
在身后，母亲的声音、妻子的声音、孩子的声音，以及你自言自语的声音，你的脉搏
要求你在退出生存之前，踩死脚下的侵略
并用鲜血喷涌的伤口驯服这些尸体和灰烬
把不落痕迹的爱溶化在巨大的容器里

生命之火就这样燃烧在集合的概念里
从两个极端彼此走来
散落的生命已超出唯一的界限
就像一团火，在地心里奔涌
死亡的赐予是勇敢者最高的殊荣
让痛苦的桂冠保存下你们的痕迹
在唯一值得存在的时刻里
发酵成另一种从不散逸的液体
通过视觉

怀疑死亡，厌恶死亡，甚至不再谈起死亡
而生命却在死亡之中开花
清明时有许多花圈把习俗变成文化
通过语言延续它
七
平市庄啊，祖国已把你完整地交给了我
并使我因你而诞生
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辛勤耕耘的人们，奔腾向前的河流，开满鲜花的拦马山，晴空中飘荡的白云，坚实的房屋，绸密的天线网络，和像炊烟一样长满天空的欢乐，告诉我
这就是中华民族以及他的生活
像泥土与石块一样，把自由与和平同时附在你的怀里
在春雨飘洒的季节
把最富足的日子装进绣花的枕头里
等待出嫁的女儿梦里的笑容
这就是人的财富，泥土的赐予
把和平写在每个人脸上，写在巨大的日记本里
然后在黄色的土地上构造美丽的声音
一秒钟一秒钟地延长
直至无时无处，无论怎样，都能达到的宽广明朗的地方
就像第一次呼吸
允许接近的感觉在一扇真实的门里默默地等待
我的声音消失在你的脉搏里
在你宽厚的力量里，希望之声不绝于耳
并用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色彩
给我自由、空气、阳光和纯正的语言
为一个正在前进的民族呐喊、说话

【附注】
（1）平市庄：河北抚宁县境内，系抗日战争期间冀东一带著名的抗日根据地。（2）抚宁县一个镇。（3）抚宁版图与中国版图形状相似，故称“鸡形”。（4）在平市庄的墙壁上，现仍可辨别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字迹。（5）抗战期间平市庄的妇女主任，被日本人用刺刀穿透双胛，背缚石碾，死于山坡上。（6）抗战期间，抚宁县人民为八路军做鞋袜20万双。（7）支援前线粮食40万公斤。（8）金山岭在平市庄附近，日本天皇的驸马被我军击毙与此。日本天皇的女儿在金山岭哭自己的丈夫。（9）马骥，我军十二团营级指挥官，著名的抗日英雄。（10）马骥部队曾在此歼敌100余人。（11）马骥部队在此歼敌50余人。（12）驻操营、海阳均为抚宁重镇。（13）拦马山，在平市庄附近，1943年春，我十二团一营被日伪军1500多人合围，双方激战，马骥率部突围，后人为纪念这段历史，在山坡上建烈士陵园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