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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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千古一商 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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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24 15: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暗无天日,真的痛苦不堪。

  廷尉府死囚圄里,干渠是见不到一丝光亮,沉重的枷锁紧锢着他的头颅,铁链锁着他的四肢,一点动弹不得。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辰,没有了时间的变化,没有了昼夜的更替,永远的黑暗陪伴,连个窗都没有,哪怕很小很小都没有。干渠感到窒息,有些透不过气来,需要不时大口大口地喘息,手脚想移动一下都非常困难,得费老大的劲,于是索性,他艰难翻身仰躺在潮湿的地上,伸展开只能容纳一人的身体,面朝无法看见的天顶,闭紧了血丝浑沌的双目。

  神志一直昏昏沉沉,似死似睡,突然,传来“嘎嘎”两声响音,一扇沉甸的牢门被打开,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线,随之,一双轻慢的脚步走近了他。干渠遽然感觉到有一袭女人的气息逼了过来,他闻到了一股从未闻过的脂粉馨香,于是,吃力地微微睁开眼睛,只是看见一个轮廓,一团影绰娇美的模糊。

  “干渠,睁大眼看我,知道我是谁吗?”模糊的淡红嘴唇开口说话了,声音轻柔地飘进了他的耳膜。

  干渠听话地慢慢睁大了眼睛,渐渐地看清了这一张高贵的脸庞,吃劲艰难地点点头,道:“王……王后……”他试图撑起身来,却一下没能抬起。

  “嗯,知道就好。你别动,亦别说。”王后,亦就是新晋的华阳王后,赶紧小声喝按住他的起动,随后谨慎且威慑地关照干渠,“听我说就是,干渠,干壮士,你敢作敢为,一人承当,很好,我与吕先生自然都知道,记住了。但是,你必须想好,一定得想好,此可关乎国家之命运,切不可随意乱指人,使一干人受其牵累,清楚不?”话里藏着意思,她是既在称赞干渠,又在施加压力地提醒干渠。

  干渠狠命睁大眼,看着华阳王后,拼力点着头,拼足力气,凛然言道:“干渠所为,与他人无干!”

  华阳王后听后欣然,眼望着遍体鳞伤的干渠,一声感叹唏嘘。

  干渠喘着粗气,稍等片刻,便翕动嘴唇,气衰声弱地道:“请王后转告先生,干渠任性,牵累了他,万望宽宥。干渠死后,别无他求,只一件事麻烦先生,请照顾一下我的孤儿寡妻,干渠当没齿不忘,来世必报。”

  华阳王后遂点点头,沉吟须臾,然后清晰地吐出仨字:“放心吧。”

  然秦孝文王一颗心总放不下。

  再三思虑之后,孝文王赶紧召见吕不韦,在士仓与众老臣逼谏的同一王书房里,与吕不韦摊白了要求,请其务必亲临刑场监斩干渠,以正视听,可清白表明自己确实与凶犯干渠毫无瓜葛。

  吕不韦只能淡然一笑,亦知晓无法推辞,甚不情愿地点头接受下来了。

  嬴子楚一得到消息,惴惴不安地,急匆匆赶到吕府紫书房,小心探问道:“先生真答应下来,监斩干渠?”

  吕不韦望着嬴子楚许久,内心绞痛煎熬,可为了嬴子楚能顺利上位太子,做成一笔前无古人的伟大买卖,他定住神,毅然决然地坚定道:“公子,不别担忧,干渠是条好汉,不惜舍身取义,我自痛不欲生,但又奈何大王如何?遵旨监斩,亦必须监斩,是为表明清白,实际摘除干系,良苦用心,我岂能拒之,能否拒之?不能。”紧接着,他两眼犀利,有意威慑地提醒嬴子楚,“虽说,干渠行刺嬴子奚系他个人所为,但他毕竟是为你我以命翦除死敌,如此忠义之人,天大之恩,我吕不韦是决然不会忘记,公子你亦不能忘呵!”

  嬴子楚连忙表态,躬身作揖,承诺道:“先生,干渠大恩,子楚记住了。先生大德,子楚亦记住了。上天作证,子楚来日定当加倍报之,一旦拥有大秦,必与先生共享天下。”

  誓言诺定,此时难熬。

  吕不韦无论如何都睡不了,明日就要行刑,真的彻夜难眠,总不时记起与干渠甘苦患难的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前日行刺虽是他刻意纵使所为,亦为是养士千日,用在一时。然那日日夜夜相随相伴,那份情义不可谓不深厚,若想再得如此之人,恐日后亦很难寻出第二个了……想着想着,吕不韦便不知不觉地走出了寝房。

  星稀月明,退去了前些夜的暴雨狂作。

  亦不晓鬼使神差,吕不韦走着走着木知木觉地走进了偏角旮旯的干渠居室,一通两间,简单干净,里间寝房一张床榻,原本睡着一家妻儿与他,前间两张案桌几,其它几乎寻不到带有私人标记的物品可作纪念。

  案桌,榻坐,全是光光的……

  没有箱笼……

  侠士的标记——长剑一柄,已被缴去,墙上亦空空如也……

  床褥有棱有角地叠着,似他人一样方正,甚至寻不到睡卧的痕迹,哦,对了,干渠的夜晚,多半是守在吕不韦寝房外度过的,还有大多半,则是颠沛流离的道途车辇……

  床榻前亦是空的,似乎他一生只穿一双鞋……

  突然,吕不韦发现青布枕垫的一端向上翘起,亦不太平整,他走了过去,看下面是一只长长窄窄的青布包……这似乎与主人的整个格调,与居室的整个格调不太协调,或许,就是这个掩掩藏藏的青布包,能揭示干渠纯属私人的隐密?

  吕不韦小心翼翼地拿起它,一层一层揭开了青布,没料,最里层那赫然在目的物件令吕不韦无比震惊,是一块黑木灵牌,就是他吕不韦当初在邯郸为干渠设立的灵牌!吕不韦激情感动了,再亦忍不住眼泪的飞落,洋洋洒洒地掉落脸面,掉落到刻着干渠姓名的黑木灵牌上。

  早已戒备森严,四周戈戟林立。

  咸阳城边的小校场上,吕不韦作为监斩吏,不得不早早地坐到了原来演练军卒的将军台上,朝廷差不多的将臣都来了,或出于正义,或出于好奇,或出于对人性人格的辨别,反正都是想看一出精心布局的好戏。除此外,戏的延伸结局早已是定了的,因为这个结局中只有一个既定的角色,绝无第二个对立面,而戏本身的结局,只是给延伸的结局增加一个配角抑或是仍就一个。

  将臣中唯一不同的是老夫子士仓,延伸的结局与他已无关,而戏本身的结局却与他的感情紧密相关,他已失去了太多,今日他要拿回来,要报复一下造成这种极大损失的“主犯”。因此,他今日是以监刑吏的心态来到将军台的,监刑的对象不是受刑的人,而是监斩行刑之人。

  咸阳城的百姓早已将小校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密密匝匝,人头攒动。王宫的阴谋,篡夺,杀戮,对他等并非太过新鲜,但这毕竟是难得遇上一回的。现在,他等看到的只是小校场中间立着的一根粗大木桩,那上面悬着四根铁链,当然是用来锁住凶犯手脚的,只是现在还只是垂悬着。

  正午时刻,一声锣响,两名赳赳彪悍的刽子手手托大刀,押着干渠入场了。

  受尽酷刑的干渠,遍体鳞伤,黑色的夜行服已似片片污蝶随风四处翻飞,然他的虬髯宽脸,尽管衰弱,尽管惨白,可上面那双眼睛却投射出芒刺,那么地凛然,那么地不屈。

  时辰到了,又一声锣响,所有在场观刑人预料听到的“斩”字并未见出声。

  老夫子士仓的眼睛却死死地盯住了吕不韦的脸上。

  吕不韦面不露色,心有点怯怯地,除此外几乎看不出甚么更复杂的表情,而这怯意,自是不作任何种解释的,此时,他仅是怯怯地望向待戮的干渠。

  干渠亦望着吕不韦,胆气却是要豪壮得多,他点了一下头,那个动作只有他吕不韦能够觉察一丝,那个眼神亦只有熟悉透他的吕不韦才能读懂的一句:杀吧,别手软。

  又是一声锣响。

  与锣声几乎同时,吕不韦竟掉转了头,不忍心,还是不忍看?

  当然,那个“斩”声仍然没有发出。

  为甚么?为甚么?莫非……几乎每个人的眼神都在这么问着,有的幸灾乐祸,有的还伴随着凶光。

  “斩呀!为甚么不斩?”声音终于喊出了,瞬间声震全场,居然没想到,这声音却是从干渠口中嘶竭发出来的。

  顿然,人群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

  “吕不韦!不要再惺惺作假了!”紧接着,干渠瞠目裂唇地怒骂道,“想我干渠乃堂堂赵括将军侍卫,从长平关死里逃生,不是随你来当秦狗的!今日我寻到了债主,为我赵国四十万死难兄弟报了仇,我干渠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你何干!你我情断义绝,快快杀我,亦好让我死得安心!快啊!——”说到最后,他歇斯底里了。

  一时,人群中起了一阵极大的骚动。

  “当——”第三声锣响了,几乎是锣声的延伸,吕不韦嘴里终于蹦出了一个字:“斩!”

  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立马手起刀落,于是见干渠的人头直飞落将军台下,喷溅起的鲜血遽然令那些文臣武将慌不迭地避逃开去,似乎是干渠真的向他等索命来了。

  吕不韦瞠目了,僵直呆然,久久地站立着不动。仿佛时间凝固了,眼前的这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更仿佛他的生涯里从未有过干渠这么一个人。

  公元前250年,秦孝文王服丧期满,在咸阳宫举行了隆重的登基仪式:加冕冠礼,册封太后太子,宣告年号,祭祀天帝。

  朗朗晴空,秋高气爽。

  站在高高的祭天台上,俯瞰着石阶之下的满朝文武与万千臣民,他等匍匐跪地,远声高呼:“我王万年,万年,万万年!”孝文王不由露出一脸的灿烂,却隐隐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微笑,唉,千年的太子熬成了王,苦熬了这许多许多年,五十四岁才总算熬出了头,正式继位秦王,坐上了让天下人景仰的至高王座。可以说,是喜是悲,是高兴还是哀怨,所有个中滋味恐只有孝文王自己才能知晓。

  嬴子楚亦如愿以偿,迈进了梦寐以求的东宫太子府,从一个穷途末路、潦倒落魄的人质公子,一文不名,现在顺理成章地成了天下皆知的大秦太子,一下拥有了储君的地位。原本理该高兴,可嬴子楚一想起这风风雨雨的九年,九个年头啊,一个不算漫长亦很漫长的岁月,其中所经历过的几多艰辛,几多坎坷,几多生死,亦只有他自己知晓……不,更有太傅吕不韦清楚,这一位功不可没的阳翟商贾,终于成就了一笔巨大的买卖,是为旷古奇迹,开天辟地,时至如今,那嬴子楚距离王座仅一步便可登天。

  现在,现在静心下来,吕不韦到了该考虑他自己的时候了。已然,他早就筹谋起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乃非丞相莫属。计划烂熟,于是,吕不韦便胸有成竹地毅然跨入了蔡泽的东城丞相府。

  “蔡丞相,可知我为何而来呵?”吕不韦一见面大鼻凹的蔡泽,施礼后就气高临下,一脸坏笑地问道。

  “嗯……”蔡泽知道来者不善,遂眯细起一双鼠眼,望了吕不韦好一会儿,才还以看似随意的狡黠一笑,“当然为我而来啰。”

  “好——,蔡丞相果是聪明过人,那我吕某就不用兜圈了。”吕不韦底气充足,昂昂然道。

  “那,就请太傅直言吧。”蔡泽嗓音鸭鸭,不高不低,摊手一摆道。

  “好——,那吕某当先请问,蔡丞相以为自己现在身处如何境遇呵?”吕不韦并未直言,而是拐着弯先问了一句。

  “哦,莫怪老朽无自知之明,还得请太傅明示指点。”蔡泽故意玄虚,试探深浅,看吕不韦究竟作何说道。

  “蔡丞相真是不知?不会吧。”吕不韦甚为诡谲一笑,暂且放过不说,然后,顾自又紧跟着问了一句,“那吕某再请问蔡丞相,您以为自己比大秦历代丞相,张仪、商鞅、范睢高明如何呵?”

  “喝——,太傅以为呢?”蔡泽还是以守为攻,有意揣着明白打哑谜,“老朽实在愚钝,或许,旁观者清,太傅一定比我看的更清楚,不吝赐教。”手捂胸口,他谦恭地一弯身,意思很明确,就是要吕不韦来挑明,以便从中看出其究竟据以何理,能说服他蔡泽肯心甘情愿地让相。

  “既然蔡丞相想听吕某的唠叨,亦好,那吕某就不妨给您说说。”吕不韦气定若神,侃侃而谈,“纵观您不多年来的成效,虽说曾以‘国富之道’为大秦启开国之富源,然而,于大秦之千秋霸业,可是乏善可陈。您功建几许?业成何处?恐都没有,还真没有。可惜了,岁月荒废,蔡丞相甚么功绩亦没有,甚么大事亦未干,就是一无建树。但是,您至今却一直拿着丰厚的俸禄,难道心不发颤吗?想想吧,无功而受禄,结果会如何?朝野上下均是议论纷纭,又有几人服您?您还能待得下去吗?”连着的诘问,其实亦无须蔡泽来作答,他只是稍顿了顿,接着又是一番愤慨激词,“至于扫荡中原,雄霸天下,那根本就属于无稽之谈,难见结果。蔡丞相,您说,您可如何向大秦的列祖先王交代,又如何再与当今之大王开创?因而,吕某好心规劝您,还不如趁早把相让于我,唯有如此,吕某还可看在您姿态主动份上,至今往后,必将好生厚待您,保您永享人间之荣华富贵,继续封号做您的纲成君,世代相袭,后顾无忧。蔡丞相,您看如何呵?”

  再不用吕不韦多说甚么了,蔡泽知道,自任丞相以来,自己确实做事不多,碌碌无为,功绩微乎其微,整日上朝下朝,一事无成也。可这又能怪谁呢?怪只怪自己出相的不是时候,老秦王已经垂垂暮也,昏聩不清,根本听不了自己的片句谋略与肺腑谏言。新秦王如今继位,更是显得庸庸无为,初理朝政,乃处在懵懂不清之中,无有空暇,更不曾愿望听听自己的深谋远虑,其又奈王如何?蔡泽心里清楚,今日吕不韦的确来者不善,是趁机威逼利诱,无非就是冲着自己的丞相之位而来。但想想这几年,蔡泽亦已看到,吕不韦之扩张势力可谓如火如荼,凡珠宝金子可以买的通的,吕不韦是不惜痛下血本,收买所有人心,尤其是收买了大量朝臣之心,就连那些原本与吕不韦势不两立的老士族老臣亦都被他收买差不多了。

  蔡泽真的渐渐敏感自己陷入穷途末路,不答应吕不韦恐是绝对不行了,亦只有答应吕不韦,或许还可保他继续荣华富贵,否则势必人财两空,甚至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蔡泽便只得往聪明里去想,对吕不韦的逼相,一切都好说,一切均答应:“多谢太傅英明指道,如此亦遂了蔡泽久之心愿也。”话虽说好,他却是苦涩一笑,缓慢地微微欠身作了一个揖。

  看来,坐等丞相之位恐无多大悬念,只须些许时日便成了。

  然没想到的是,好事居然连双。

  已是数次携重金往返赵国斡旋的总管吕征满心欢喜回来了,给吕不韦带来了天大的绝好消息,比之做丞相都好上千百倍的好消息:赵姬母子从邯郸归来了。亦是因嬴异人已成为大秦太子,赵国为同未来之秦王媾和通好,加之诸多赵臣收受贿金而竭力谏言,赵孝成王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遂将赵姬与赵政一同送归还秦了。

  吕不韦自然喜不自禁,赶紧匆匆地,坐着玄色紫纹车辇赶往东门,迎接阔别很久的爱姬赵姬,尤其是他那自认为是儿子的——赵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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