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草（小小说）

张鸥

西庄有户人家，家中只有两个人，奶奶和毛毛草。

奶奶八十岁了，颠着小脚整天东家串西家，托人给毛毛草说媒。

毛毛草大概是天上掉下来的孩子吧，俏丽的脸上长了个痦子，痦子紧挨在眼睛下，庄里人有所谓会看相的半仙儿说，那个痦子位置占的不好，称之为“滴泪”，大凶，会妨人的。毛毛草打从懂事儿起，便不爱听那半仙儿胡诌。

毛毛草的娘生她的时候，大出血横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再也没有醒过来。毛毛草的爹给人家帮工采石的时候，一个不留神从山坡滚下来断了气。守寡多年的奶奶忍着丧子失媳的悲痛把毛毛草拉扯大。

毛毛草天生就懂事。每逢天边乌云涌过来要下雨，她总是蹦着跑着帮奶奶往柴房搬柴。奶奶渴了，她马上把水端过去。奶奶累了，她又甜甜腻腻的偎在奶奶身后，给奶奶捶背。毛毛草做的实在超出了与她同年的小孩儿，奶奶爱的不得了，每到夜晚月亮从天边露出脸来，奶奶就搂着她，两腮洒满清泪“草儿啊，奶奶的肉，快快长大吧”！

光阴似箭，嫩嫩的毛毛草长得娇娇的，成了大姑娘。

现在，奶奶托人给她找婆家，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

有人给提了东庄的王越，毛毛草心里很乐意。王越是她的同学，人老实，虽然家里条件并不好。毛毛草羞涩的答应媒人可以见见面，奶奶不同意。说死说活不同意。

有人给提本庄的李全，奶奶又嫌人家花哨。
东挑西挑只要有提媒的，奶奶总有不中意的地方。时间一长，毛毛草已经二十出头了。

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再不嫁人，在庄人看来已是很奇怪的事儿。有天晚上停电，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喋喋不休的奶奶伴着神色忧郁的毛毛草。“草儿啊，奶奶只有你这块心肝，你一定要听奶奶的话，后后有席，奶奶非给你找个好人家不可。”

毛毛草忆起奶奶带她的艰辛，心里好不是滋味儿，一个劲儿的茫然点头，“中，中，全都听您的。”
毛毛草眼看着同龄的姐妹相继做了新娘，心里急嘴上不敢说，暗暗祈求，奶奶赶快点头吧。

王老富家只有一个儿子，房子也挺宽绰，奶奶瞧着毛毛草一年大一年，不敢再专政，总算同意点了头。

毛毛草终于嫁到了老王家。临出嫁头一天，她和奶奶去爹娘的坟前烧了纸，告诉他们，苦命的草以后有人疼，别惦记。

王家人口冷清惯了，添了一个毛毛草，加上她手脚麻利，什么活都会干，很受欢迎。但是，细心的她慢慢发现气氛好像不大对头，追问丈夫，他赌气的一跺脚“你还不知道？养只鸡还下蛋吧？”

毛毛草刷的明白过来，嫁过来已经是三年了，仍旧未曾有孕。原本体念她的婆婆不再爱护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儿，净寻瞎气生。

更甚的是，她的公爹抱孙心切，整天直搓手指，见她就唉声叹气。

毛毛草的丈夫也经常愁眉苦脸，同时加紧了对她的“亲热。”

但终究于事无补，毛毛草的肚子依然那么平坦，身材苗条，不见迹象。

倒霉的毛毛草急得半夜常常哭醒，丈夫揉着惺忪的睡眼，不耐烦的问“又怎么啦？”她的泪扑扑流下来，“赶明儿咱上医院去检查检查，好吗？”“不去，丢人现眼。”

毛毛草在婆家自觉好像很对不起人家，低眉顺眼的。脸上没了笑容，谁见了她都觉得仿佛换了一个人。她一天天清瘦下去，丈夫的脸色愈发难看。她苦得一个人搂着枕头哭。

回到奶奶身边，奶奶见她的样子吓了一跳，痛心的打听，“他们待你咋样？”“挺好的。”冷不丁的一股凉意窜上后背，打个冷颤，无父无母的孩儿苦水道给谁听呢？！奶奶毕竟是奶奶，虽然照顾她长大，如今竟与奶奶无话可说。

毛毛草跑到爹娘的坟前，放声大哭，哭的死去活来，哭的天昏地暗。她怨娘，为什么生下她又抛弃她不管，自己到了这步天地。爹呀娘呀，你们见到过天空中那只孤单单的燕子吗？它就是我呀。草丛中失声惊恐的蛐蛐儿在替我和你们诉说呢……

没跟奶奶多住几天，毛毛草又回到了王家。极不情愿的回到丈夫身边。她恐惧，陌生。

丈夫的脸色阴沉，却怜惜问她，干嘛不多住些日子？

她黯然的沉吟着，半晌方道：“不想。我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奶奶说这儿是我的家。”

丈夫的脸色越发阴沉，提高嗓门，大声吼到，“让你回去住就回去住，你已经对不起我们，这次不能积点儿德成全成全？”

毛毛草不解的望着丈夫，她不明白当初温存倍加的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不就是不曾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吗？口口声声希望她积德，她并没有缺德啊？？？

毛毛草自认为对王家确实没啥错的地方，唯一的毛病她决定去医院求个究竟。

她找到旧时同学，彻底检查后，她看到报告结果差点昏了过去。她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先天性不孕症。”彻底打破了她的全部信念。

完了，一切全都完了。毛毛草跌跌撞撞的捏着那个重迂千斤的检查结果，歪回到奶奶再三再四叮嘱的她的王家。

毛毛草的“滴泪”原本不影响大局的。如今，她瘦的如此可怜，那“滴泪”竟然不知丑陋的大肆闪耀，她的泪水淌下来，它幸灾乐祸的笑。无声的笑，对着镜子，毛毛草吓的大声尖叫，捂住了脸。

“我不是个好女人”她对丈夫无奈的诉说。“衷心谢谢你这几年的恩情，担待，我们离婚吧”。

冷漠她多时的丈夫极为诧异。尽管他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内心对她还是爱多于怨的。

他心里想，“我不能离婚。可怜的她没有对不起我，那不是她的错。她是我老婆，决不能离婚。”丈夫动情的把她搂进怀里。“不管怎样，也不能那样。”

也许是丈夫背后劝慰的结果吧，公婆对她也渐渐热乎起来。她有点儿受宠若惊。

直到有一天，有个女人抱着个孩子找上门来，她的梦才成了泡。

毛毛草不想听丈夫的任何解释，也不理会婆婆所谓的英明做法，赶走大人留下孩子。她恍惚间记得婆婆的话，“他是咱王家的根。”

毛毛草担起娘的担子，悉心照料着那个根。不再和丈夫讲一句话。

在王家的根长到两岁的时候，那个夜晚，她对丈夫惨笑着，“我也算积德了。”丈夫得意的逗孩子玩儿，没有理会她的话茬。

深夜，当天边那轮残月踱出来，毛毛草一个人孤单的行走在通往爹娘坟地的路上。

一座坟，里面是爹娘，旁边又添了风里摇的毛毛草。凄苦的团圆中，哀怨缈缈荡向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