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梦想

张丽宇

我有一个梦想
素心如玉


   这个题目出自一个叫张昊的学生给我留的藏头诗，可惜，我现在只能记起这前两句：我有一个梦想，发自内心的梦想。
　　那年我教初三。那时，学校要求学生每天都要写日记，老师每天批改。于是，每天晚饭之后，学生们获得了十分钟的自由练笔时间。于是，每天早上，两大撂日记本就整齐地摆放到我的办公桌上。也因此，身为语文老师的我，不得不每天伏身案前，挤出紧张的备课批改时间来完成这多出来的工作。
　　此前，我从来就不认为这每天短短的十分钟能提升学生的语文素养，而且还是饭后身体最倦怠的时间。看着学生明显敷衍上来的文字，我也同样选择了敷衍，除了个别文笔优美词句通顺的写上一两行批语加以褒奖外，其余的一率以一个大大的“阅”字了事，直到那天，在课代表送上来的两大撂日记本中，我意外地发现了张昊的名字。
　　那是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挺聪明的但不求上进，不爱学习，也从不写作业，每天上课睡觉下课打闹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面对老师时挑衅的神态是他的招牌。为了促他上进，我也曾苦口婆心地与他谈过心，但却没有任何成效，久而久之，我对他也就选择了习惯性忽略。所以这天，在日记本中看到他的名字时，我很是吃惊。
　　呆愣了足有三秒钟，我翻开了那外观精美的日记本。果然，如我所料，本子上只有寥寥的几行字，且龙飞凤舞的难以辨认。大意是看别人都写日记无聊才凑上这几行字，不会写也不想写，希望老师不要同他计较，就是计较也无所谓，反正自己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不在乎，结尾别出心裁地画了一个笑脸。
　　还真是个孩子，如此无理的话竟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我不禁苦笑，想了再想，提笔在他的文字后面加了一段话，告诉他若想别人仰望，须自己成长为一棵大树，告诉他若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不可能得到别人的重视，告诉他不可自我放弃，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等等，总之，都是平时常用的套路，写起来熟门熟路，一气呵成。最后，顺便批评了他的书写潦草，希望下次改进。批语很长，几乎将剩下的页面占满。
　　第二天的日记，他又交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看内容，仍是寥寥几行，但字迹工整了许多，虽说远远谈不上漂亮，但看得出他用心了。这次倒没有太过激的言语，而是大谈了一通自己对人生的见解，颇有几分玩世不恭，也有几分少年的狡黠和桀骜。出于老师的责任，我觉得有必要纠正他的价值观。于是，他的日记本上，留下了我对人生的思考。
　　此后的目记，他要么提几个困扰他的问题，要么对某类现象发表一通自己的看法，篇幅长短不一，但永远留下了让我发表看法的空间，让我不得不回复。
　　如此一周有余，不经意间，日记互动竟成了我和他的定式，我习惯了在他的日记本上圈圈点点，并不认为如此的厚此薄彼有什么不妥。
　　生活一如既往地平淡着，每天的日记也一如既往地送交批改下发。但身为老师的敏感还是让我觉出了异样。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学生们的日记和以前不一样了，篇幅长了，书写正规了，而且不再是中规中矩的观察日记，也不再是简单地介绍每天的课前饭后，更多的倒像是心理咨询和情绪发泄。诸如同学闹矛盾想揍人喜欢上女生这样大胆的问题也在日记中出现了，询问我该如何解决。
　　但我并未在意，以为是学生们写厌了千篇一律的套文想换换心情，对于他们的问题能解答的解答一二，觉得没必要关注的仍是一个大大的“阅”字了事。
　　这天，我习惯性地快速浏览着如山的两大撂日记，伸出的手在一本翻开的日记上停住了。那上面，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老师，为什么我的日记写得如此用心，您却只是给一个阅字，而张昊的日记，您却给那么长的批语呢？”
　　我翻看了一下名字，是王榕的，那是个活泼开良朗又很有灵性的女生，作文写得尤其好，很得我的器重，每次批阅她的日记我也格外用心，没想到她如此的不知感恩，因上一次日记我给了她一个“阅”字，便做出如此不敬之事。
　　我只觉得一口气冲上来，怎么咽也咽不下去。气急之下，也顾不得师道尊严了，以吵架的口吻写道：“王榕，说话讲点良心好不好，翻翻你的日记本看看，你得的批语是不是全班最多的？”然后就再也没了心情。那天，我破天荒第一次没有批完学生的日记。
　　王榕第二天的日志是亲自交到我手中的，这个一向大方的女孩子，脸红红的向我鞠躬道歉：“老师，对不起，惹您生气了。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您先看我的日记吧，这是我们的心里话。”于是，我看到了下面的文字：
　　“老师，我们都很羡慕张昊，他每次的日记您都给批语，而且写得又多又好。我知道您给我的批语最多，批我的日记也最用心，可自从张昊交日记以来，我最恨他抢我的日记本看。老师，你知道吗，张昊第一次写日记那次，本子发下来，他抓过来一看，立时乐红了脸，捧着日记本嘿嘿笑着看了一节课！那一天他就没合过嘴。老师，现在每次发日记，我们都轮流看您给他的批语，他可得意了，说您跟他关系好，他是您的知心小棉袄，所以您才会对他另眼相看。老师，还记得上个周五他没交日记那次吗？他周末发空间里得瑟来着，还说给您留了一首藏头诗。他跟我打赌说您看不出来，老师，您早看出来了，只是不屑于理他对吧？他就是个自恋狂。老师，求求您，多给点批语吧，我实在看不惯张昊在班上挥着日记本炫耀时那张欠揍的脸……”
　　翻开张昊的日记，在那个周五，他的本子上干干净净的两句话：“老师，我想请个假，今晚的日记我不交可以吗？原因保密。”还记得我当时，纯粹是以一种例行公事的姿态批了两句：“准假，落下的内容下周一补上。”而在接下来的那一页，我看到了王榕所说的藏头诗，确实是“我发空间”四字。末尾，少年还开玩笑似的写道：“原因我藏在诗里了，老师您发现了吗？”下面那一个刺目的“阅”字刺痛了我的眼。
　　那天，我静静地坐了许久许久。我很羞愧，当时如是，两年后的今天依然。我自认为自己很亲和，对学生一视同仁，殊不知，在我站在自己的高度大谈人生观，想当然地认为是对他们好时，学生们对我已经敬而远之了。我自认为自己放下了身段，以平等的态度和他们对视，实际却从来没真正走进过孩子们的心里，没来没有想过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终于明白了，孩子日记风格的改变，不是因为写腻了想换换内容，而是以这种方式来获取我的关注，现在想来，不少学生在日记中躲躲闪闪流露出来的，正是渴望得到关注的心理。难怪王榕会向我要批语，难怪学生连打架早恋这样的是都不避讳我，难怪连班上最胆小的女生都有勇气在日记里和我探讨数学学不好的问题，原来，他们不过是千方百计想引起我的注意而已。
　　张昊最近上课的态度端正了许多，许久不见的课本摆上了课桌，有时还跟着做一些随堂练习题。虽说仍不时搞点小动作，但见我眼光瞥过，他会害羞般脸红地低头一笑，再不见以前那故意挑衅的神态。我还以为自己的日记教育收到了成效，还很是自得。现在想来，他是以这种方式来以示尊重，来回报我对他的关注而已。
　　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体发育渐趋成人，可他们的心智，却未如他们表现出的那般成熟。在他们的内心，是极希望得到呵护和重视的。他们的心，纯净透明，却也敏感脆弱，如一颗易碎的玻璃心，经不起风吹雨打，他们需要为自己找一方可以安放灵魂的憩息地。本来，这份心灵的安全感应该向父母索取，而现在，他们将这份信任给予我，可我，却放纵了自己的惫懒，对他们的暗示视而不见，忽略了这一颗颗透明的玻璃心。
　　那个中午，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大学时一个父母离异的同学，在一次闲谈中，他颇为自豪地说：“我这样的，混到现在这样，已经够值得骄傲的了。”当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他有些自我放弃不上进，对他未免多了几分看不起，现在忽而懂得了。他的意思是，作为一个没有父母管教的孩子，自暴自弃自我放逐甚至违法罪都很正常，而他克制了自己的叛逆，没有学坏，还考上了大学，确实足够值得骄傲了。
　　我想起了我接触过的一些问题学生的父母，他们大都工作很忙，要么就是在外地工作，平时与孩子不怎么见面。面对惹祸的孩子，他们出口的话竟惊人的一致：“我这么辛苦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让人动容，而他们的孩子，却是毫不动容，甚至梗起脖子和父母吵，要老师出手干预才能平静下来。那时觉得孩子不体谅父母的辛苦，现在我忽然有些明白了。在孩子们的心里，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吃穿用度这些身外之物，父母对他们的这份好，他们不需要。他们真正向往的，只是父母的陪伴，只是那份心的归依。所以，面对父母打着为他们好的幌子斥责时，他们才会动怒，才会失去理性。
　　忽而又想起了那个叫小崔的少年，那是我新读的一篇名为《对不起我来晚了》的小说中的人物。他在一个月大的时候，就被外出打工的父母塞到了老外婆的手中，从小受到其他孩子的嘲笑，父母之爱的缺失让他的性情变得暴戾，尽管后来小村里的大部分孩子都如他一般成了留守儿童，他却无法放下对父母的怨恨，发誓永远不会原谅他们。他以欢笑来掩饰自己的失落，却终于在无望的仇视中绝望。最终，他将书包装满了石头，决绝地将自己沉入湖底。这个故事让我心痛，让我第一次去审视少年的内心。偏执、叛逆，在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上，如穿衣吃饭一般司空见惯。他们好表现，他们渴望独立又希望被时刻关注，他们努力地想成为别人尤其是父母眼中的焦点。当他们的精神需求得不到满足时，往往会以各种极端的方式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别人都要生二胎，我爸妈不用了，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小儿子——手机……”这首名为《手机》，在中国江苏第二届全国少儿诗会中获得一等奖的作品，是我在写这篇日志当天无意中看到的。一个小学生，会有怎样的孤寂和无奈，才能写出如此令人心痛的作品！
　　现在的社会，随着手机的普及，一大批人加入了低头族的行列，于是，一大批孩子被淡出了关注的视野，孩子的心灵本就单纯，那缺失关爱的心灵如何填补？
　　“我有一个梦想，发自内心的梦想……”文理不通的诗，传达着孩子最朴素的愿望。被孩子选中作为交心的对象，我何其有幸！
　　我再不敢以敷衍的心态对待这一本本日记，这是孩子们用心写出来的文字，是他们一颗颗纯净的玻璃心啊。




作者简介：

素心如玉，乡村中学教师。素性喜静，懒于交际。所好唯有读书，尤好古典名著，闲暇之时多以书为伴，每有所感便信笔涂鸦，以简单的文字来娱乐自己的生活，至今已有小说散文几十万字。偶尔兴之所至，也向纸媒投稿，作品散见于《胶东文学》《华东文学》《黄海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