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槐（三十一）

于仙田

第三十一回   闻噩耗高家痛亲人  看电影慈母哭爱子

一九四九年年底，原牡丹江军区一团参谋高富京带着从军区报纸上剪辑下的四篇高波事迹的文章以及一张高波的戎装照片从东北回到故乡海阳高家村探亲。
走过杨柳依依的村河堤坝，走过村南的龙头槐树，来到沿边西边那熟悉的高家三间老房，高富京在敞开的大门前高声喊道：“奎宾二爷、二奶在家吗？”
“是谁呀？”
随着一声苍老声音的询问，满头花白头发的二先生和妻子从屋内蹒跚走出，看着一身戎装的高富京，老两口喜出望外：“哎呀，是富京大孙儿来家了！”
二先生揉了揉昏花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高富京：“瘦了，黑了，快到屋里坐啊！”
高富京坐在炕头上，一边喝着二先生斟的茶，一边和二先生闲聊着家常。通过闲聊，高富京得知高波妹妹高瑞亭于一九四六年也参了军，经培养在部队上担任军医；高波大哥高海亭当年在西安军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又转到了成都黄埔分校学习，毕业后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在军长罗广文带领下全军在四川起义，高海亭担任解放军六团一营二连连长；瑞亭和海亭时有家信打来，可就是没有收到小儿子高新亭的家书。
听到此，高富京觉得不能再瞒下去了，他默默地拿出了剪辑的四篇高波事迹的文章以及高波的照片，轻轻地放在了炕桌上。
二先生翻看着事迹，心里明白了，他抬起泪眼望着高富京：“富京大孙儿，新亭他……”
高富京擦了一下眼睛，沉重地点了点头：“新亭二叔，为了我们的新中国，为了保护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在东北和十倍于我的土匪英勇作战，最后身负重伤，医治无效而英勇牺牲了。”
二先生的妻子呆呆地看着窗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噩耗传来，高家人悲痛欲绝，高泉亭把二哥的遗像蒙上黑纱，玉兰在家也悄悄地戴上了黑纱……
过了几日，海阳县民政部门捎来了高波牺牲通知书，二先生把儿子的遗像和牺牲通知书挂在了墙上。
高洪昌、高普连、高左宾等高波生前领导、好友闻讯赶到高波家，向二先生老两口表达对高波烈士的沉痛悼念之情。
高富京经过打听，得知自已的革命领路人高卓臣因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由于生存环境恶劣，劳累过度，积劳成疾，患了严重的麻风病，当时治疗条件所限，组织上只能将他送到海阳的一所佛教禅院丛麻院静养治疗。高富京赶到丛麻院看望他时，他已经到了晚期。为了不传染、不影响别人，他总是让警卫人员把来人挡在门外，隔着窗户和来探望的人略谈几句，就劝说来人尽快离开。
初春的一天，群山吐出了嫩绿，招虎山下，丛麻禅院旁，泛绿的修竹群随风摇曳。
高富京一身戎装，踏着一路的嫩草来到丛麻禅院，他向门旁的警卫战士说明了来意，警卫战士领着他穿越竹林，来到内院的一处禅房外。
“高参谋，请您稍等，卓臣书记正在休息，我进去通报一下。”
警卫战士说完，就走进了禅房，过了好一阵，禅房的窗户打开了，高富京看见窗内的竹椅上坐着一个骨瘦如柴、面容黑瘦、双眼深陷的人，一付大口罩戴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一双深陷的而依旧是炯炯有神的眼睛。
“卓臣先生，卓臣书记，是您吗？”高富京惊骇地问道。
“富京大侄子，是我啊，我得了麻风病，已经是晚期了，在这里，只能是是苟延残喘了，谢谢你来看我！听说新亭和你一起到东北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来信了，他还好吗？”
高卓臣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高富京低沉地说：“先生，新亭二叔去年这个时候在东北因保护群众与土匪作战而光荣牺牲了！”
听到高富京简单地介绍了高波战斗和牺牲的经过，高卓臣低下头，再抬起头时，这个很少动容的硬汉子，已经是满眼泪水：“什么？新亭已经走了一年多了？”继而他又说道，“新亭是个好样的，他没有食言，我以有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
高富京离开高卓臣一个月后，高卓臣因麻风病晚期在丛麻禅院去世，这个一九三五年参加革命，曾经担任过地下党蓬（蓬莱）、黄（黄县）、掖（掖县）三县县委书记的革命先驱，终年三十二岁。
一九五九七年，已经转业到北京工业局的曲波带着对当年在东北剿匪战友的怀念之情写下了优秀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书中扉页上题着：“以最深的敬意，献给我英雄的战友杨子荣、高波等同志！”小说一问世，就在社会上掀起了巨大的反响，并在一九五九年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成同名电影。
初冬的一天，已经转业到地方工作的高富京在一次回家探亲的时候特来转告高波的父亲说道：“鸿臣二爷，《林海雪原》书中的高波，就是新亭二叔，参谋长少剑波就是作者曲波，您可以和曲波联系一下。”
“富京大孙儿，我也不认识曲波，不知道他的通信地址，如何和他联系呢？”一向足智多谋的二先生高鸿臣也犯了难。
高富京低头思忖了一下：“噢，对了，鸿臣二爷，《林海雪原》不是拍成电影了吗，您可以通过八一电影制片厂转信啊。”
二先生乐得连连点头：“大孙儿说得是，我这就写信。”
二先生说完，立刻提笔给曲波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
曲波首长：
您好！
我是海阳县高家村的社员高鸿臣，看到大作《林海雪原》后听您的战友高富京同志说，书中的高波就是我的儿子高新亭，得知此消息后我激动不已，夜不能寐，特此来信，先表敬意！求您证实一下，如蒙回信，将不胜感激之至！
                                                    高鸿臣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六日
这封信写给北京八一电影制片转曲波收， 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此信几经辗转，在第二年的春天，终于转到曲波手中。曲波看到此信后，心情非常激动，立刻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回信，并随信寄来一张高波的照片和一本《林海雪原》。曲波回信的大意是：
高老先生：
您好！
来信收到，内情尽知。当时只知道高波是海阳人，具体哪个村就不知道了。通过来信得知您是高波烈士的父亲，我非常激动，也很高兴，太好了！高波同志是一位优秀的革命战士，为了新中国的解放，为了东北牡丹江地区剿匪战斗的胜利，为保护小火车，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他与土匪英勇作战，最后光荣牺牲。高波牺牲后，和杨子荣烈士一起埋葬在海林东山下。高波是您的好儿子，是一名战斗英雄，优秀的解放军战士，更是胶东人民的好儿子！望节哀保重，您虽然失去了亲生儿子，但我们革命队伍里千千万万的人民子弟兵都是您的亲人！
祝您身体康泰！   
曲波   
一九六0年三月九日

接到曲波回信后，高家人高兴得喜极而泣，消息一传开，高家村沸腾了！曲波寄来的高波单身照片和《林海雪原》在大家手中传阅着，高波的幼年好友和当年剧团的同事们争相阅览。
这个看着照片说：“新亭真帅呀！”
那个说：“这书里的少剑波警卫员、战斗英雄高波，原来就是我们村的高新亭啊！”
“英雄，英雄！”
一直未出嫁的玉兰看着高波的照片，一缕缕深情的思念飘过胶东的群山，飘过波涛汹涌的大海，飘向高波战斗、牺牲的东北大地……
盛夏里的一个夜晚，高家村的小河旁，杨柳低垂，微风徐来。在村南头那棵久经沧桑的千年大槐树下，乡里来的流动电影队拉起了大幕，准备放电影。五六十年的农村，文化生活贫乏，每逢有电影、戏剧下乡时，高家村民都是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地前来观看，连周围村的人也蜂拥而来。
二先生的妻子更是电影迷，早早就带着小板凳来到槐树下，占了地方。
“同志，今晚放的是什么片啊？”在场的一个青年人问道。
“林海雪原。”放映员随口回答。
“林海雪原？”青年人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电影开演了，当画面中出现了东北冰天雪地、林海雪原的画面时，观众们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过去。当少剑波、杨子荣的画面在观众眼前闪过时，有人喊道：“这就是先前曲波编的《林海雪原》书改编的。”
“这不是在东北打土匪吗？”
听到“东北打土匪”，二先生妻子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高波的画面出现了，只听得放映员大声喊道：“乡亲们，这个高波就是咱们高家村的！”
由于扮演高波的演员张良和高新亭模样极为相像，也是瘦瘦的，个子不高，人群里又有人大喊：“这个高波就是高新亭！”
人群鼎沸了：“真像新亭啊，奎宾大妈，您养了个好儿子，养了个英雄啊！”
人们的呐喊声、赞扬声此起彼伏，二先生妻子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走到影幕前，盯着影幕上机智、勇敢、帅气的高波，勾起了她的失子之痛，情不自禁得放声大哭，许多妇女受到感染也都撩起衣襟在擦眼泪。场面混乱起来，放映员和大家再三劝说也无济于事，二先生妻子的情绪还是无法控制，无奈之下只得由几个妇女把她搀扶回家。回到家后，她一病多日，很久才平静下来。
高波的父亲高奎宾一直想有机会到海林看看儿子的坟墓，但由于家里经济困难，凑不起路费，一直到去世，这位海阳北部山区知名的教书先生——“二先生”也没有实现探望儿子坟墓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