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和他的“乖乖们”

张鸥

　　

《老爹和他的“乖乖”们》（散文）
张鸥

　　毒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水泥铺就的小径泛着白晃晃的光，园子里的花、菜、连及那棵紫槐，叶子都打绺，成卷儿，低垂。
　　孟夏突来的酷热笼袭着世界，撕噬着情绪。“哪儿凉快哪儿呆着”，成了最贴心的叮咛，失了调侃的味道。
　　午饭时跟小妹边吃边聊，我喝了杯酒的缘故吧，躺床上睡了一个美美的午觉。小妹与我总有着说不完的话，爹妈是听客，言插不上，除了点头就是给我们夹菜。小妹说“学生有耍小聪明的，作业偷工减料”。我筷子尖顿下，“又想起你大外甥了吧？七道数学题做五道？”（她们娘俩的感情无须质疑，教我儿子严苛亦无可厚非。）
　　提到孩子，爹猛不丁倔出一句，“别说我的乖乖，想想你们姐仨？”我嗓子眼里含口噎喉的酒撤离饭桌，入睡的。
　　“隔辈人亲”，我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计较爹的态度。那个倔老头，又不是今天才倔的。
　　午觉醒来已是三点。推开外屋门，伸展伸展压麻了的胳膊，望向晒台下。
　　墙边绿植耷拉的叶子环出一片阴凉，我们全家都宠溺的“灵猫”，两只前爪捧着猫头趴着。猫眼半眯半睁，猫尾有一搭没一搭的翘起摇摇，落下，再翘再落。它慵懒至极，完全不复悠闲时的讨好。
　　厢房根儿，老爹弓着腰在摆弄着他的小玩意儿。他好听歌偏又不会唱，直吧拉茬的跑调，鼓捣淘愣来的录音机。磁带卡住，他抹抹额头的汗珠儿，我喊他，“挺热的天儿，进屋吧，爹”。他抬头望望我，“热啥，这儿有过堂风”。他手举着镊子，镊子穿在磁带的齿轮上，轻轻晃悠着，招呼着“乖乖，过来”。意指的不是我。
　　“灵猫”还行，蔫蔫的起来，迈着斜斜的猫步偎到老爹腿边。
　　老爹和猫近距离的亲昵着。他不嫌猫毛沾裤子上，猫不嫌他很大声播放音乐的鸹噪。
　　老爹视“灵猫”为乖乖。我不吃醋，默默地心头泛起一丝酸疼，他喊过我们“乖乖”，喊过我们的孩子“乖乖”。然而，时光抛弃我们的青春，抛给他无言的寂寞。
　　常常哼着“鄂伦春的姑娘”的老爹，娶了北京姑娘，继而生了三个他的姑娘，他的“乖乖”，竟与猫对语。老来的孤独侵扰着他。
　　是我们不乖了？！不再有点啥事儿哭哭啼啼找爹撑腰了？还是爹老了，除了“多吃点，多穿点”，失却更多的语言交流，加了陌生添了疏离？
　　老爹从说教者渐成倾听者，他不得不接受某种意义上的残酷。他的三个“乖乖”闺女于他来讲，是来去匆匆，认真聆听一堆老话老理是个费劲的事。他虽老不痴，看得出不耐烦的眉头皱着，索性不说。宁愿划定一个新的“乖乖”，猫不犟嘴。
　　老爹说，他最丰盈的日子是我们年少时。他和妈带着我们姐仨挤睡一铺炕上。他极怀念那段饱满。那时候孩子们之间的感情有“一奶同胞”的味道，不像现在各个这么“各色”“霸道”。
　　在纯抚宁口语化中，我们父女回忆着。
　　二妹不管干啥错事儿，老爹先打我，“你是老大，知道不？”
　　很多次我问过妈，“凭啥？我啥时候能不当老大？”
　　等我终于理清“我老大”，已上了三年级。那年，幸运的意外的有了小妹（妈避孕环错位，“万一”是个男孩儿呢，挨罚爸妈也认了。），我算生动且深刻的领悟“老大”的权威，加以实施。
　　门口小妹受欺负，我冲锋陷阵护着挡着，爹妈夸“还是你大姐吧”如何如何。小妹扬着大脑袋，给予我崇拜。
　　庄稼院活计多，妈写纸条，我和二妹轮流放学回家做饭、温泔水喂猪。我们俩就指使小妹“去抱柴禾”“去把桶拿来”，她稍有反抗怠慢，二妹喊“大姐，你看她”，我撂下作业，打。
　　老爹心疼老闺女，搁下锄，抱起她，踹我两脚。配的词儿我一直没忘，“你老大不假，那是得对她好，她还有老子呢，轮不到你打”。我照做了，姐妹情感日渐亲密浓厚。
　　老爹买苹果，习惯夜晚我们都做完作业，切成三瓣儿，分着吃。叽个啷叽个啷的比大小，他先是笑，若真的吵起来，他一把抓起，直接扔进泔水桶。
　　“争啥不许争吃的，小丫头家家的在嘴上？一家子姐妹都不能均着让着，外人怎么处？”听他的话，我们都长成他的“乖乖”，似乎他有了更多的干劲儿。
　　姐仨陆续结婚成家，老爹欢喜中夹杂着不舍。听不到我们吵架式的唠嗑声，他没抓没挠的丢了啥似的。
　　闷闷地喝酒，闷闷地听歌，记住两样日子。农历一、四、七、二、五、八赶榆关集和深河集，自己拼着挣零花钱；星期一到星期五，小妹午饭要回家吃，别人家是“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命根子”，我们家是“老闺女，大外孙，老爷子命根子”。
　　姐仨不再是“乖乖”，外孙子接班了。新奇的小玩具买回来，姥爷陪着一块儿玩。好吃的，老爹一买就三份儿，兴登地“你们吃，姥爷有钱。你们都是乖孩子”。等各自归去自己的小家，老爹会在门口徘徊许久。
　　剩下老两口着实没意思，老妈联合她的娘们姐们，跳舞旅游。老爹不屑那一套，他眼里都是“活儿”。
　　小孩子谁搭顾大跟谁亲，动物也一样，我的“灵猫”缠上老爹。脚前脚后的见他就绊着。
　　刚端上桌子的排骨，老爹先扔给猫一块儿，“乖乖，你吃”。老妈白他一眼，装没看见。
　　天气预报说高温防暑，老爹想着我的儿子，催着给点“冰棍钱”。我笑他“老不舍心”，他微愠“我替你疼着他，他是我的大乖乖”。也是，老爹根本没指望外孙任何回报，完全出于亲情血脉的传承。此乖非彼乖啊。但愿会被理解和感念。
　　老爹和猫还躲在阴影里，他脚上是达儿放家不穿的旧鞋。“衣不大寸，鞋不大线”，老爹四十一码的脚在四十二码的鞋里狂荡着，脸上竟流露满足的光。
　　老爹将一腔的情爱俱赋予他的“乖乖们”，厚重，执著。起敬留笔，老爹，余生我们陪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