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红，红秋，拙荆

张鸥

　　

秋红，红秋，拙荆
文/张鸥（河北秦皇岛）

　　应着节气快霜降了，一天天的明显着冷，趁着晌午头，大太阳照着，暖和些，他帮她套上毛衫，毛衫外加件坎肩，扶上小三轮，来到紫金山下。

　　他伸手摸摸广场边的石凳，感觉还是有些凉。返身取来自带的坐垫铺好，抻平，招呼着她“坐好”。打开小录音机，搁她怀里，A面到B面播放，评剧《花为媒》。她爱听，尤其是听到剧中张五可小姐那句唱词，“爱花的人，惜花护花把花养，恨花的人，厌花骂花把花伤”，她的脸上便会浮现一抹光晕，似乎回忆起某种美好。他望望头顶上高远的天，半山腰一片片的红，眼光回触身边的她，在树影下的石凳上痴痴的呆坐，不禁长叹一声，“拙荆啊，愚夫下半辈子就陪着你了，盼你早点儿好起来”。

　　她自顾听着，全然不理会一个老男人的虔诚祈愿。

　　广场上，二十啷当的小伙子们在打篮球，鼓着腮帮子喊“加油”助威的脑门儿上也冒着汗，有把子力气不折腾折腾，大概是浪费青春吧。盘山的柏油路上，走过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男男女女运动衣飒飒爽爽，稍远处跟着几个和他俩年岁差不多的老人们，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边走边唠。

　　他眼热起来，秋，红了，红火的秋，她怎么还不好？难道真的“拙”了？喊她“拙荆”，内心深处可是含着汩汩情意啊。

　　他在她的身后，把思绪揪开来，揪成段，段段牵牵连连。

　　四十年前，他和她初相识的场景仍深切的留在彼此的心间。

　　较比现今小镇的繁华，那时很安静萧条。一条河隔着南北两岸。北岸沿河受地势影响（地势凹，涨水就能冲垮田地），只能栽种大杨树，树根扎进护着的贫瘠土地，土地生长着白薯，高粱。南岸河堤护着的则是水稻，花生。老百姓的意识里，不十分确切分明，“北岸为何叫半山区，南岸叫平原”？一河之隔而已。本着“填饱肚子”的原则，分着粗粮细粮，一般嫁闺女“不往北去”。

　　一里地也是北，隔条河，赶上夏涝，那一里地得绕一大圈，北，意味着掉了身价。

　　年轻总是肆意张扬的，每一代年轻人都充斥着挑战上一代的斗志。不管不顾，撞南墙也乐意。

　　那年的冬，河面封冻了，他的村子大喇叭广播有电影。南岸的一帮年轻人听到了，串掇着她一块去，寂寞的寒夜早早猫被窝有啥意思？听老人们磕着烟袋锅，除了农事就是张家长李家短，累耳朵。看电影是个不错的主意。

　　露天，站着，还不能挤到人前面，外庄的“借光”看看就不错了，不能欺主人。她踮着脚，远远的看得见屏幕人影，听不清对话。灵机一闪，她绕过人群，背面看去。背面有俩人紧靠着（一男一女），她那晚听到好几遍，“好玩儿不？好看不？你听话，再累腾我也带你来”。模糊不清的回话“哼哈”的她听不懂。

　　过了三天，前趟街她老姑奶奶家，添了孙子大送面。摆酒席，客人很多。老姑爷爷乐得合不拢嘴。她和来晚了的他，被安排到一桌子。合着他是姑爷爷那边的亲戚。

　　筷子挟菜都往自个儿嘴里送，他不，他先挟给半个身子倚他腿上的那个小丫头，这样一筷子那样一箸子，饭碗满了，他自己朝嘴里扒拉白米饭，没怎么吃菜就撂下筷子，一旁眉梢带着宠溺等小丫头，“慢慢吃”。

　　她好奇，和他唠嗑儿。原来是他的妹妹，先天发育不好，说白了就是“心眼儿不忒全”。他没有了爹，妈常年齁拉带喘的下不来炕，走亲他就得带着妹妹。“我是她哥，谁都能嫌弃她，我不能。我爹临走托付我了”。她记住这句话。

　　他俩年貌是相当的。偷偷的恋爱。她父母兄嫂坚决反对，没别的理由，“小伙子人倒是不错，勤劳务正的，家不行”。

　　她拧上来，“穷不生根，富不长芽”。

　　嫂子瞄瞄她，“病娘，那样的妹妹，你嫁他跟要饭，差啥两样？兜里比脸蛋儿都干净”……

　　她早有耳闻，他是民兵连长，种地干啥的都是好手，气哼哼的怼嫂子，“要是我们揭不开锅了，他出门要饭，我提溜棍子端着碗立马跟着”。“是是是，他人品好，他老娘走了，妹妹呢？一辈子的持累，你行吗”？“怎么不行？大不了当个闺女养活着，还差她那一口”？

　　姑嫂斗嘴搅理，她爹娘听见了，他也听见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矛盾着，猛然来了勇气，跨进去，“把她交给我，放心吧”。

　　婚结了，日子是柴米油盐加缝补洗刷的。

　　他看到她坐在炕沿上，妹妹站着，小脸儿紧绷绷的不敢喘气，乐了。他的媳妇儿，正举着一根针，认了挺长的线，给他妹妹缝肩膀头开口的地方。少时奶奶说过，“拙老婆认丈线”，“穿着连，万人嫌”，忍忍他憋住了，淡淡的放轻语气，“下回让她脱下来，再缝。扎着了不好”。妹妹感激的朝他咧咧嘴，竟然踮起脚，朝她脸上亲一口。她顾不及哈喇子沾脸上，搂进怀里，一股暖在他的眼里射过来，她红了脸，低下，挨上妹妹的脸。他暗称她“拙娘子”，暗念她的好。

　　他们的女儿会走路了，老娘走了，咽气前眼巴巴盯着她，头转向妹妹，她瞬间心酸，都是为娘的女人，一样的心念啊，字字清晰的，“妈，我会疼她一辈子的”。

　　他们的生活一点点宽裕着。闺女上小学了，下午放学写完作业和街坊孩子疯玩，欻石子，踢口袋，妹妹趔趄着追，孩子们不带她玩儿。她和他下地回来，妹妹缩在鸡窝旁边的墙旮旯眯着了，脸上挂着泪痕。一阵心疼袭来，她接过他手里的锄杠扛肩上，示意他抱起，进屋。

　　忙忙叨叨答对完晚饭，吃完，她利利索索的收拾碗筷，喊过闺女，“你凭啥甩你老姑？别人家的姑姑再好，下雨天想着你的是她，死站门口等你，忘了？再说了，屁股肉臭扔不得，你亲姑就是这样的，她活着还遭罪呢，咱是一家人，得好好的顾着护着。记住没”？

　　他没接声，赞同她的话。

　　第二天早起，他睁眼看到，妹妹在屋地玩着一个布口袋，媳妇儿连夜剪剪缝缝，各色的布犄角做成一个口袋。里面她给装了稻糠，跟他这么说，“没装苞米粒儿，咱妹妹下手没轻重，万一砸别人家孩子脑袋呢？”黑白电视播着评剧《花为媒》，阮妈妈报花名，“秋季里开红花，开兰花开紫花，开白花，花花花都是花”，硬朗的他，欢喜着，他的身边都是“花”。日子也像花一样，生根，发芽，绽放。

　　闺女考学要走了，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吃着饭，他激动的端起酒杯，“愚夫敬你一杯薄酒，劳苦功高”。她含羞带嗔，“我，你口中的拙荆，拙不拙”？妹妹不解，掺和，“嫂子好，不拙”。

　　值了，她醉了。

　　他和她送走闺女，下地干活儿，赶集上店儿，一人牵一只手掖哒着妹妹。年岁不饶人，妹妹的思维愈发迟钝，脾气反倒愈发的大，他俩不敢放手，让妹妹离了眼，指不定捅啥娄子呢？恨不得拴裤腰带上，她老了。操心操老的。

　　闺女倒是懂得心疼他俩，师范毕业回小城，结婚成家。姑爷也挺厚道，头次登门丝毫没有嫌弃老姑，尽管见了陌生人躲进门后，似乎也明白啥，透过门缝痴痴的笑。吃饭的时候，还给老姑挟菜，俘获全家的认可。

　　他发觉她的不对劲儿，做好的菜在锅里，不往桌上端。他以为她是累了，懒得弄菜，白饭就咸菜也没在意。几次这样，他警觉，她拿东忘西，刚六十出头，不至于啊。老夫老妻的几十年，些微改变都在心里眼里。

　　一刻不能耽误，闺女姑爷开着车，带她去医院。一系列检查后，“阿尔茨海默病”，怕他不懂，大夫换成地方俗语告诉他，“老年性痴呆”，用药加调养吧。他揽她入怀。愧疚，他答应过，“做滋养她这朵花的土壤”，竟把她“滋养”成这般模样？！

　　闺女接他们夫妻和老妹妹搬一起住，方便照顾照顾。平时，小两口上班，他哄着她，哄着妹妹，一边一个坐沙发上看电视。戏曲频道固定的，她偏爱评剧，他特意跑去录制一盘，揣兜里随时随地听。周末，闺女陪老姑，他就带她去紫金山下看风景。

　　岂不知，他和她俨然是一道风景，在秋红，红秋，霜降的时节，依依伴伴呼唤着“拙荆”，“愚夫”是多么温暖浪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