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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岁月第三十五章当权派与家人的福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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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7 11:27:0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梁贵才 于 2023-12-9 07:38 编辑

                               难忘的岁月

                第三十五章当权派与家人的福气(2)
                                      (2)
       我小,没有过历史的经历。只感皮毛。可对于父亲来说,那可就太复杂了——革了别人的命,更让父亲难以容忍、不可接受的:自己与被自己革了他们命的人站在了一起!成了人民的敌人。父亲昨天革了他们的命,今天又跟他们同台并立。父亲深感蒙羞受辱!这是对共产党人,革命者的极大讽刺,亵渎和侮辱!也让父亲思而不得其解。
       在革命的历史阶段,地富反坏右是人民的敌人,是被斗争、被专政的对象。因为他们的家庭,祖辈欠下过人民的债。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情理乎合。
        到了文化大革命的今天,专政和斗争对象改换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成了第一斗争对象。那些黑五类成了走资派的陪绑了。每次让父亲做检查,或批斗父亲,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都排成队站在父亲的左后侧,名曰陪绑,其实只是“不及其质,而形于其色”。纯属掩人耳目于虚设。挨斗受罚的是父亲。被辱骂,遭拳脚的是父亲;被呼喊打倒的是父亲;被剥夺人身自由和权利的还是父亲。
        而五类黑帮们却安然自若,毫发未损。逍遥于法外者且幸灾乐祸也!他们在不幸中却得到了幸运的满足。
我看得出:他们在舒展筋骨,哑然失笑;他们把对共产党的仇,对父亲的恨变成了报了仇解了恨的拱心内笑;
我听得见:他们在解恨地对父亲诅咒:你老梁也有今天哪,这是老天在惩罚你,是你应得的报应。你当初依仗着共产党,把我们搞得人死家败,你罪孽深重,天意如此,众人所指啊,哈哈哈!让我们陪着你,不!是让我们身临其境,耳闻目睹,看着你现眼,看着你被老天惩罚,这是你拉下的饥荒,让你当着我们的面还呢。老天有眼,不是让我们陪着你,而是在让你给我们当面低头认罪呢......

       我搀扶着父亲,一瘸一拐,两步一歇,一挪一擦地回到了家。
      一家人到了一块儿,只能用不扬声大作的闷哭发泄委屈和痛苦;用相互安抚和劝解来调谐情绪;用支持和鼓励的方式,振作起每个成员精神气儿与整个家庭的良好氛围;使之都能冷静地,安然地、客观地、面对现实。
        我的老家——马家洼,整个村庄是由马,刘、曹,许和一些杂姓所组成。马姓占全村的百分之七十。但马姓的祖宗也管不住了,如今是同姓相互联姻,派系分成,形不成体统,心不归祖宗,鼠窃狗盗,淫私鬼通......
        运动当初,只有一些个小青年美滋滋,自我感觉良好的红卫兵。文革最火盛时期,出现了新潮派——红色造反团。随着形势的改变和政治利益的驱动,马姓大族又分家了:一个是“福尧系”,为“东风造反团”,另一个是“绍良系”,为“卫东彪造反队”。
       初始的红卫兵解体,消失。
他们在当初蒙迷的形势中,只是想同心协力利用运动整整他们的仇人——老梁。老马一家大族不能让外来的臭扛活的老梁“统治着政权”,让它们左右为奴,任其驱使。有的人是出于对老梁的的恩恩怨怨,就机会出出气,顺顺心。还有的人没弄明白,这文化大革命到底是干什么的,目的和结果到底怎样。都很谨慎从事,怕整大火了对自己不利。那时他们的心情,态度,想法,目的和做法基本趋于一致。到后来,形势越来越拓宽,越闹越大越甚,这个地方谁夺了权,那个地方哪当了权。能打敢杀的造反派头子都当上了一官半职,成了“红色政权”的主宰了。这可是吸人眼球的“涨眼金銮”。
        运动哄来闹去,打倒走资派,让其永世不得翻身算是大局已定。恍然大悟中这“权”字如水落石出,放出光辉,令人眼浸血欲滴。权欲开始膨胀发作,分崩离析,拉帮结派,分系扯旗,阵营对峙,大战开始......
       九钩子,聋子,四羊儿旗下为“福尧”系派;三秀才旗下为“绍良”系派。他们对准父亲时是兵刃合一。但他们之间都是尔虞我诈,魔鬼之心不予妖怪之和。这叫先谋和,而后权争,分庭抗礼不如独虎称雄。
       以前,没有运动的年月,把我们家门槛子磨平的人不胜枚举,白天晚上基本上没断过串门子的人。在这文革运动期间,确是院落尘积,无痕足迹,屋里也就席空座闲了。
我们家借父亲的“光”,被人“保护”了起来。不但外人没人来,我们家的人都被秘密监视着。别人怕连累自己不敢来;我们也怕连累别人。我们家成了与世隔绝的“禁区”了。全村只有一家许姓,不听邪,一母俩儿,敢逆潮流而动,接三叉五都到我家走一趟。所以被公认为“老梁的死党”,“保皇派”,“爪牙”。一家娘仨,生活相当困苦,从打运动一来,人家就没害怕过。造反派也没人敢给人家怎么样。全村三百多户,一千多口人,只有这唯一的一户敢跟我们家来往,当时可算是公开的,坚定地保皇派人物了。
       那时,这个造反队,那个造反团除了揪斗父亲,更不会闲着。相互串联,谋划整人,收集、编造父亲的黑材料,写大字报,等等。一年下来,工分不少记。好像他们在为集体做着什么伟大贡献,得到报酬应该应分似的那么硬气。
       当时,学校更是混乱不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学校更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必争之地。其手法上也都体现在一个“整”字上。老师整校长,夺权,批斗;老师整老师,大字报攻击;成分高的老师就更糟糕了。学校被全红色笼罩了起来,全校已经完全停了课,运动已全面向纵深发展。
      我,从此舍弃了学业,不再登学校的大门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抵抗造反派的肆虐作恶,维护我父亲和我们家的权益之环境当中去。叫作所谓的“逆流”吧。我当时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虎劲儿和一股子不听邪的犟劲儿。每天要把造反派们新贴出的大字报全部抄录下来,给父亲汇报。
       曾有一次,我正抄写时,被一造反派干将发现,他叫“瞎料头”(绰号),他挤咕着一双没有蚊子屁股大的眼睛对我狠狠地说:“谁让你抄大字报的,你再抄,我就把钢笔给你踹噜。听见了没有!?”
       我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没勒他,继续抄录。
那几年,说实话,我没怕过他们这些人。更是没服过他们。揭发他们中的许多人,许多事儿的大字报,我也没少写过,工分也没少给我记。我就是以我的豁出来的牛劲儿,跟他们这群吃人饭,干鬼事儿的邪骨头,歪肉们决一雌雄!
       我成了父亲的得力助手,保镖,文、言秘书。
       说起找问题,挑毛病,谁都有漏儿。街毗子秃丫头,哪都知道哪几两几斤,人品德行。你抓着我的一丝半缕,揪住不放,使劲抖搂,难道你就没毛病,你就没错处?除非不是人。从此,我就从被动的抄录别人给父亲写的大字报,转变为给别人写大字报。特别是那些老鸹落猪身上看不到自己黑的造反派成员,我是绝不放过,也不轻饶的!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狠地煞煞他们的邪风鬼气,校正一下他们的“自我感觉良好”“软件儿”,也是完全必要和应该的吗!!
我写的大字报一贴出去,也是几十号张(即:大字报编序的张数)。也没人敢理直气壮地把它撕掉。只是总被新大字报有意地将其覆盖上。
       我们家在马家洼是唯一的外来梁姓。没有大族,没有铁哥们,没有亲戚。朋友倒是有,那得是和平年代。运动年代,可就无影无踪喽。有的是还在坐山观虎斗呢。
       我天不服,寡家孤姓,势单力薄,也无能倒海翻江。毕竟人家都是时代的红人儿。有人支持,有人怂恿,任意兴风作浪,胡作非为,只许他们“造反有理”,不许我们乱说乱动。他们说鬼话,作恶事都对,我们论理评辩,自保人身权利,都不允不容。
       我们一家,从父亲到母亲,再到我们兄弟姐妹,都成了阶级敌人,被斗争的对象,也激起了红人们大发雷霆之怒。他们狼狈为奸的密谋,策划,鬼魅魍魉组合,一场野蛮的群兽暴行,正在紧张地酝酿之中。
——那是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晚上六点多钟,我们还没吃饭,就听见大街上,房顶上的铁皮话筒子喊着——“全体革命群众们,今天晚上开大会,当权派梁作林做检查。都快点吃饭,到大队部集中,必须都得参加......”
       这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震荡着夜空;震荡着大街小巷;震荡着人的心;更震荡了父亲、母亲、三姐、小弟、小妹和我的敏感神经!!我的心“嘣嘣嘣......”猛然地跳了起来。慌得浑身直晃。刚要吃饭的我们一家老少,被豺嚎犬吠惊呆了,无法再平静下来吃这顿晚饭了。一桌子冒着热气的饭菜渐渐地冷却,成摞的碗,成堆的筷,默默地等待着主人们的使用。可是,谁也没去碰、摸他们一下。一家人坐在炕沿上眼直愣呆!
七点许,十几个带着红袖章的造反派,红男绿女们,闯进了我们的屋。那些政治饥饿者们一进屋,野性发作,一张张凶煞的面孔在焦躁地发威!与当年的国民党反动派的讨伐队没什么两样。这次行动,不言而喻,一定是预谋已久,精心策划,又统一组织的大规模风暴行动。是致父亲于政治死地的、史无前例的重大阴谋活动!!一个满脸煞气,酒气熏鼻的小子放炮了“老梁,马上下炕,跟我们走,广大革命群众强烈要求你去做深刻检查,这是革命群众的意愿,你必须无条件服从。把你那些与党与革命人民群众为敌的反动历史,反动思想和罪恶勾当,老老实实,彻彻底底地全部交代清楚,争取宽大处理,否则,顽抗到底,必是死路一条。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想蒙混过关,休想!”随后,十几个打手们就带着挑衅的口气说:“快点快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伤了和气不说,倒让我们费事儿”。
       父亲充满着激情地说:“行。我跟党干了那么多年革命,忠心耿耿,从来没干过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勾当。我什么都不怕!”父亲挪擦着下炕,我们都拽扯着父亲,让父亲吃完饭再去。父亲刚毅而坚定地站了起来,蔑视着这十几个造反派成员,一身正气,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地迈出了家门。他那久患不愈的脉管炎双腿,就像铁打钢铸似的坚挺;他那顽强不屈的气质,充分展现了一个老革命者自信、自强的精神状态;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充满着共产主义信仰的钢铁意志......
       母亲很是坐不住,她连连嘱咐小弟:“安头(小弟乳名),你好好看护小妹,哪儿也别去,把门都插上,哄小妹睡觉,啊!”
        我跑出门,赶紧搀扶上父亲,母亲和三姐也随后紧跟。
那几个造反派簇拥着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同行。后边的三个造反派成员离我们越来越走的慢了,作神弄鬼儿,小声嘀咕着,我没听太清。可是,我能悟领得出:他们在谋算我们一家人,有下毒手的可能......
        我的心更是没底儿了,越想越瘆得慌!不堪设想的一大堆灾难,今晚极有可能就降临在我们一家人的头上......
我,作为父亲的亲生儿子,在这充满杀机预感的时刻,怎样决定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此时此刻必须做出坚定和果断地选择——我决定:横下决心,以生命的代价,保护父亲和母亲不受任何伤害,去做一次全力的较量......我搀扶着父亲。艰难地迈进会场的门槛儿。立即被涨烟浊气扑面袭扰。嗝哽喉咙,熏目俱泪。母亲也随后走进了会场。
       那时还没电。三盏玻璃罩油灯坐摆桌面上,灯捻儿挑的很高,间接地噼啪作响,象传说故事中鬼殿的“人油灯烛”。光亮阴暗又带着血色。气味腥浓扑鼻。整个会场有阴气蒸腾萦绕,充满杀机四伏之兆。一场瘆威的恶作剧可能在这阎王鬼殿上演......
        会场中间是一块隔空的场地,摆着三张快散件儿的四腿长方木桌,没有可坐的的板凳。桌子左右旁站立着惯序成然,规矩有律的“五类分子”们。他们早已不等令其,而各自就位了。显得十分的乖巧,更为显得明理大度。他们是受训熟成的老到精炼,实足的“政治油子”。
       我在父亲的左侧,我们站在会场的中间,我扭身用惊诧的目光扫视了会场的四周——灯影下的百余平米大房子里坐满了群众,他们相互之间没有空隙,人挨着人紧挤着;没有像以前的那种轻松自然,不拘谨的交头接耳;没有畅怀的开语,豪兴的爽笑;更没有融融和悦的氛围。栩栩如生,雀无声!整个会场可呈“刻板剧照”一般。他们——他们的身躯,头面被三盏灯烛的迷光复影,重叠成魔块儿,阴阳深浅,错综变化着的三角形,多边形。会场左边的那间屋子里又是一般境况——灰面瓜脑的大会组织,召集者们,正在紧张地精心地安排布置着。只见他们张牙舞爪,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从他们的行为动作,狰狞面目上看,完全能看得出:他们在一手创造并亲自导演着人间奇剧。为孝忠主子,鬼使神差,扭曲人性,出卖灵魂。共同策划着如何更具有典范性,奇迹般特色的创举,怎样才能成功,在煞费着苦心......
        静中有动,黑幕拉开。在导演的指挥下,一窝红蜂骤然围住了我们一家人。一条疯狗乍叫“革命的造反派同志们,革命的群众们,走姿派梁作林检讨大会现在开始。大家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的捣乱破坏。大家伙要认真听,还要揭发检举。大家不要怕,有党中央,毛主席,还有全国的革命人民支持我们,给我们做主,我们就敢把皇帝拉下马,就能把妄想复辟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批倒斗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让我们的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随后,又一狗声叫起来“梁作林,你要认真,彻底的交待。不要欺骗革命群众,不要以人民为敌,顽抗到底绝没有好下场。你要老老实实地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监督,检举,揭发,批判。只有这样,才是你唯一的选择,没有别的出路可走。你听明白了吗?”
父亲没有直接顺应而答。只是说:“我愿意深刻做检查。不过,错误就是错误,对就是对,有错就承认,深刻检讨,坚决改正;没有的事儿,就不能瞎说,更不能胡说。共产党人敢作就敢当,吃咸盐的嘴有一就说一,不能胡诌八咧,更不能说鬼话。”
       父亲刚毅又果敢的开头语,直言不讳地亮明了自己的态度。在广大群众面前义正词严,光明磊落展现出了共产党人,革命战士的大意凛然之气质。
       一开板儿,造反派们就吃了父亲的闭门羹。父亲的生硬话语刺激了他们的猫狗脸儿神经,下不来台的尴尬倒使他们更加丧心病狂起来。立马先来了个下马威,当即报复,控压父亲。那乏味的口号又连连不断地喊了起来。以挽回脸面,控制局面,震慑父亲,震慑群众。直到喊不出新词儿来,才让父亲做检查。
       他们反复揪着致父亲于政治死地的两个问题不放。一个是所谓的“与大地主之子拜把子”;另一个是诬陷父亲“解放军南下时当逃兵”。父亲已经没有遍数地向各次大会讲过了。可是,他们非要逼着父亲承认不可。父亲就是拒绝承认,他们也就越是不饶。我悟得明白,也越来越看得清楚“她们在台上,我们在阶下;人家得势正狂;我们正走背运;他们是狼子野不死,不达目的不罢休。”
       父亲的刚正不阿,宁折不弯,正是他做人的本性。他更不会向野蛮和邪说卑躬屈膝,出卖自己的正直的人格和灵魂。但僵持对峙,最后吃亏的准定是我们一家人。
正直的人是顶天立地的,誓不可杀,不可辱。这就是我父亲的伟大,令人敬佩和尊重之处。
       在这一触即发,危机四伏的关头,既使明镜知道:他们不会善饶父亲,我们也无论如何做不到违心地劝解父亲去承认造反派们所强加的罪过,侥幸换得父亲和家人的平安。换取那丧失灵魂和肉体人格的苟且偷生。父亲亲情不可亵渎,正义原则不可歪曲,更不得偏废。我相信父亲,我也暗暗地赞佩着父亲。可是今晚......
       当年,父亲是个身体强壮的棒小伙子,手头霎落,样样精通。是一把拿得起放得下的庄稼活儿好手。从迁安县大老远的来到马家洼给地主扛活,被马姓大地主看上了,就被留作长工使用。
      老地主有六子。都是有文化,能言善语,巧打会算,精明奸诈,诡秘油滑的主儿。
      父亲是个“斗大的字不认得半升”,只会卖苦大力儿的穷汉子。能有资格跟他们交情处友吗?人家十里八村赫赫有名的大财主能跟一个穷汉拜把称兄道弟?既使父亲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非分之想,人家能瞧得起?!
       听父亲以前跟我说过“当家的老地主只是念过嗒啷话儿。他是看上了我的一手好活计,能给他效力,才打上我的歪主意的。今天说跟老四拜,明天说跟老五拜,天天忽悠着我。其实,他跟哪个儿子都没正儿八经的说过那种意思。”
       我知道,也非常相信:父亲是有志气,性格又刚毅的人,深知家穷人秕,但人穷志不短!不会把自己当作贱货白白赊给别人戏弄的。
       老地主十分奸诈狡猾,对父亲没安什么好心。穷人和富人之间像鸿沟一样的界限自古就形成了的。富人不想过,穷人想过过不去。这条沟永远不会被填平。利益相争,生死对立者能成为朋友兄弟吗?可能吗?老地主为了迷惑父亲,在伙计当中,村子里放风,口口声声说父亲认了他为干爹了。父亲说,这老王八犊子从来根本就没跟我欠过这个缝儿。就是变相地拢着我,让我终生为他所奴。
       巴掌大的小村庄,已是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父亲成了地主马姓家的“贤兄义弟”了,老地主拍粘在父亲身上的那张不狼非狗的皮,再也无法揭去。
       父亲很实事求是,耐心仔细地跟群众再度解释着。造反派们还是有耳不入。更是不往心里去。他们根本不是也不想把事情搞清楚,做具体客观的分析,就是一口咬定他们想象的就是事实,父亲说的就是谎言。
       说穿了:求真儿不是目的,整人才是他们所要达到的、而且必须要达到的真正目的。
       父亲说,共产党来后,是他带领穷人斗争了地主,平分了地主家的土地和财产。把值钱的东西、房子都分给了村里最穷的户。我们家除了拿了一对儿玻璃罩“盆景”,破“胆瓶”,其他的什么也没要。只作为标致性的印象物件儿保存了下来。为什么已经分给我们家的房子,粮食,箱箱柜柜布匹,绸缎,都不要?是父亲傻吗,还是父亲不敢要?都不是。父亲说,那些东西都是穷人的血汗,穷人的血汗就应该物归原主。如果我分领了他们的东西,不也就成了喝人血汗的二地主了吗?!父亲饱受地主剥削之苦,体会就是这么深刻,感性就是这么通达宽厚,更是父亲天下为仁的人性之高贵。
       说父亲是地主招养的“拜把子贤兄义弟”,可以用这样铁的事实加以否定———父亲在斗争地主的大会上,在以后的不计其数的忆苦思甜大会上(我就参加过几次),父亲痛哭流涕,揭发地主怎样剥削,愚耍穷人的事事件件,宗宗样样的事实,来控诉他们的罪行。举例一事儿——
      一天,狂风骤起,倾盆大雨暴下,地主家的一只粪篓子在场地上被大雨暴浇,老地主很心疼。就喊叫来父亲命令说:“你看那只粪篓子还在被大雨浇着,你快去把他背(发备字音)起来”,别把好好的粪篓子浇坏了,啊?!”父亲听了这等话,好不伤心难受!一股酸水儿涌上心头——穷人真是不值钱啊,一个大活人都不如人家的一个粪篓箕子啊!!”穷人就是一文不值的奴隶呀!没办法,父亲再不愿意,吃着人家的饭,也得咬着牙,泪水肚里流去背那个粪娄箕子。父亲被浇成了“落汤鸡”,冰凉的雨水浑身直淌!老地主连一件儿旧、破衣裳都没舍得拿出来给父亲换换!父亲没有替洗的衣裳,只能把淋湿了的一身儿脱下来,使劲拧拧,搭在了衣杆儿上背干。父亲背着人儿,偷偷地大哭过,恨自己命苦,苍天不公道......
父亲是个心眼儿很实的庄稼人。又要脸面,还要强。恐怕别人瞧不起,身体有毛病,遇着啥为难遭窄事儿,从不跟任何人讲,都是咬牙挺着。在抗日打鬼子那几年,在枪林弹雨,寒霜地冻中东跑西颠,趟着冰碴子河,爬坡滚沟,跟鬼子周旋。骨体肌肉多次受伤。一顿饱,一顿饥,喝凉水吃冷饭,肠胃更是伤损成疾。
       解放军南下时,大批地方干部也都争先恐后报名,随大军去做地方工作。父亲也是积极报名的一员。可是,随军南下,是要条件好的:年轻,有文化,身体素质得好。大字不识,老弱病残者,再强争,组织也不会批准旳。因为那是战场,不是去哪儿养病养伤养老。再说,老区也得有人继续工作吗。因此,父亲就没被批准南下。这就是父亲当时的真实情况。
父亲在大会上已经几次说的很清楚了,造反派就是不肯听、更不肯信。父亲越解释,他们越揪着不放。总以自己的贼心强加别人偷意。在这当时,人家嘴大,父亲嘴小,嘴大者说什么都对,都有理,嘴小者怎么说都不行,更是不对。把话往明了说,作检查是形式,整人斗人是根本。没有问题可抓,还能整人?
      造反派们为了稳妥从事,干的把握点儿,也曾差人调查过父亲工作过的单位,没得到他们所要得到的结论。他们折腾马姓地主家没死的哥们,也都没得到他们要得到的人证。还是不死心,不舍得放弃。不但死死地咬着不放,还变本加厉,非逼着父亲承认不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一天不承认就折腾你三天;一个月不承认,就折腾你三年。工有的是,反正生产队给记工分儿,怕啥!还怕摆弄不了你这个臭走资派?
父亲从开始直到今晚的检讨,可以说词不差分寸,字不差毫厘,有根有据,干脆,利落,响快;从表情上看,干净,大方,安然自若,没有任何萎缩,吱吱呜呜,含含糊糊,躲躲闪闪那不自在的表现。心不亏则意不乱,心里凉水儿似的平静。父亲这些举动,在造反派们看来,是一种反作的对抗行为,还没把这个死硬派整老实。怎样才能榨出老梁的油来?还真得拿出第二套方案——非上点儿小手段不可了。
      “造反派们,革命的群众们,大家都看明白了吧,这个走资派真顽固哇,他是成心与我们为敌了呀,那好吧,既然你不承认犯罪事实,就是不想接受改造,就是抗拒文化大革命运动,就是反对毛主席,就是反党行为,那就不客气了,就要对你施行无产阶级专政了。让你尝尝革命的铁拳是啥味道。”一个口眼歪斜,歪瓜裂枣,唇留小胡子的东西这样刚说完,一群疯狗猛扑父亲而来,掐脖子使劲儿往下摁的;扭别着胳膊使劲往上折的;还有......
       这种刑法,在当时,是那个时代的创举,叫“喷气式儿”,也有人管这叫“燕子飞”的。父亲的病身哪能扛得住这般野蛮的酷刑,“哎呀”一声被摁倒在地!随后一阵拳打脚踢,兽性大发起来。事态已到了白热化......
       这时,母亲,三姐急了眼!豁出命来跟这群兽们扭打在了一起!我只顾我父亲,再无力顾得上母亲和我的三姐!我要爆炸了!浑身火冒三丈,眼睛气红,嘴唇咬出了血,随着汗流往下淌!
       母亲五十多岁,体弱多病;三姐两眼疾而不明:一只眼瞎,另一只眼瞳孔蒙盖翳子。又是个女孩子。两个多病又残疾的女人,怎能胡噜得过这帮子野狼群兽呢!一场惨烈的血腥暴行在野蛮的兽性发作中急不可待地终于上演了!这时,这三大间房子的会场,变成了大开杀戒,绞杀无辜的牢笼刑房!他们七手八脚,大打出手,他们扭拧着母亲的胳膊,摁的摁,拧的拧;拽着母亲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薅!三姐更是腹背受敌,难逃厄运,让我惨不忍睹,他们薅着三姐的头发不松手,大拳小拳,左一拳右一拳,上一拳,下一拳,又猛又狠,不停地击打着三姐的头、耳畔、脸腮面颊,额、嘴、颏、捶擂的咚咚声,听不出来个数;头下,母亲和三姐的腰,臀,腿,也无幸免之处;驴踢狗踹不间停;他们有把母亲和三姐围起来,象揉肉球似的推来搡去地下着功夫,不让母亲和三姐有一分一秒的喘息还手之机。母亲,三姐陷入了群狼野狗撕咬的鬼窟魔圈之中。听声音:玻璃罩子灯被击碎的稀里哗啦声;那最后一盏灯发出抗议的惊脆的爆裂声;满地横飞的破桌子的霹雳啪嚓声;捶擂母亲三姐的咚咚咚的拳击声;狼嚎兽吼“打死她们,打死她们”,“使劲儿打,对对对,使劲打;对对对,就这么打”;“该,活该,真活该!真解恨!”“操你妈的”叫骂声与母亲和三姐挣扎、抗议声混杂在一起!再看现场:碎玻璃屑满地在油灯的反射下,象趴满地的鬼眼睛;缺腿儿掉帮、快散件儿的桌子在场地上横躺竖卧......
       造反派——红色政权,创造了人类历史的奇迹,革命的辉煌!!他们为了“革命”,真是付出了血本儿。再显他们“赤热的红心”!!
       我的手,一丝不敢松动,警惕地守护、又用力地扶着父亲,恐怕有别人不安好心,再暗着偷袭父亲。我只能做到这一些了。浑身的那种难以抑制的恨火只能经受着痛苦的自我燃烧,无能为力再去顾救母亲和可怜的三姐了!眼睁睁,眼巴巴,瞅着我的无辜的老体多病的母亲,没好眼睛的三姐被野兽群任意地折磨,蹂躏着......
       屋,是那么的阴瘆,狼兽们是那么样的残暴酷虐,历历惊现在我的眼里,疼在我的心上,恨在我的骨子里!!
父亲没哭,我没哭。父亲只是把牙咬的咯咯地响。
母亲没哭,三姐没哭。他们都显得那么样超凡的顽强,那么样同禽兽抗争到底的勇敢劲儿。伟大家庭不屈服于妖魔鬼怪,不败于罪恶势力,这种无所畏惧的精神,令我从内心实实在在敬佩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三姐!他们正直,正气,勇敢,英勇不屈的大无畏精神,今生今世那些解不开的恨,会永远刻在我的前胸和后背上......
       夜,是那么的漆黑,又是那么阴沉,一切物体都是那么样的阴郁悲哀。不!他们在向我的父亲,母亲和三姐肃然起敬!天上繁星点点,眨巴着晶亮的眼睛,他们无奈又同情,向老少四口默默地流淌着眼泪!他们又是在支持和鼓励着我们——小嘴一张一合地夸赞着我们:老梁家人真争气,真了不起!他们不哭不泪,不向任何人乞怜求助,更不向恶势力屈膝求饶,以你们的勇敢和坚强向世人展示——正义不灭!!
       我搀扶着父亲,三姐搀着母亲,跛瘸挪擦着回到了家。
家里的小巴狗,见我们回来,非常亲热,前爪向我们频频作揖,热情地迎接我们,它在劝我们:不要气馁,更不要悲观,胜利是属于你们的!
       小弟听见我们敲门和说话声,霎落地开了门。紧张的心情是乎松弛了下来。开门时的一表欢乐顿时又被母亲,三姐的披头散发,脸上、嘴边儿模糊成斑的血迹吓了一愣!小弟惊恐疑惑的神情立刻躁动起来!语言急促地问母亲,母亲无法回答;又问三姐,三姐只答了一句:“没事儿。”聪明又伶俐的小弟,敏锐的眼睛已经看出问题来了。又问母亲,又向我询问了一圈儿。他的情绪已控制不住了。尖尖的眼神炯炯发光,凑到母亲跟前,气恨又心疼地对母亲说:“妈,是不是那群王八犊子打你们了呀,啊!?”
       母亲怕小弟上火,横生涨气,只是撑着笑脸回答了小弟一句:“没事儿,他们不敢。”
      小弟炸喊了:“不信,不信!他们没打,那你和三姐脸上怎么都是血,头发又是这么蓬乱?准是他们欺负你们了!”他又瞅着三姐问:“姐,是不是他们下黑手了?!”
三姐说:“真没有,小弟你就别再问了,啊!”
小弟又看了父亲眯着眼只是哼哼。没敢深问。
       焦虑又迷惑的小弟已不相信我们任何人的话了。就铁定认为:父亲,母亲和三姐准是被那些畜牲们打了。气红了眼的小弟,从柜缝儿里抽出他的那把自己精工细作的木头大月牙刀就要往外闯,从来没有过的火气和大嗓门儿同时喷发了:“我去把他们都宰了!!”
       我手急麻溜快,拽着小弟的夹袄后襟儿,又夺下了他的月牙刀,母亲又疾步跨到小弟跟前,抱搂住小弟痛哭了起来。父亲瞅着母亲苍白又褶皱的脸颊,蓬乱的头发;又瞅了一眼两眼残疾,满脸血迹斑斑,棉袄被撕扯开裂的三闺女,万般的痛苦实在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抑制不住的心酸冲出心房,“呜呜呜”地痛哭起来!这是我记事儿以来,见到的是父亲的第三哭。我也控制不住了,三姐也哭了起来......
       半夜三更的了,怕被邻居,同院们听见,不能大号,使劲地板着,还是哽哽咽咽地止不住。
       小老妹儿也被这满屋的哭声惊醒了。不知啥馅儿的小妹“直眼嗒撒”,看我们都是泪人儿,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哭号起来!五岁不满的小老妹儿他只是跟着哭,她不会知道,也不明白:爹,妈,三姐,二哥,小哥为什么会深更半夜,同时闷声痛哭,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难事儿,受到了什么委屈......
父亲哭了一阵子,勉强地止住了。左右抹了两把眼泪,发出哽咽颤颤的声音,倒出了积压在心底里不想说而又实在憋不住的话来:“这都是我这老该死的牵连了你们娘几个的呀,是我害了你们呀,都是我革命革出来的报应啊,都怨我呀,我真是该死呀!!”
       我们都在父亲的身旁围站着,很心疼父亲。都眼含滴泪,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地劝解、安慰着父亲。可谁也想不到的是:父亲猛然伸出双手,左右开攻,掌起自己的嘴巴来!嘴角流着血于不顾,苦苦地责怪自己,恨自己所作所为,恨自己不但孩子老婆没跟着借一点光,享一天福,倒遭到了:“讨伐队”把家抢个净光,吃不上,穿不上,委屈老少好几年;为了革命,三闺女闹高烧,都没回家给闺女瞧病,结果被急火攻心,烧坏了三闺女的双眼;六零年喝汤,只顾“洋河水库工程”进度,又饿死了三岁的小闺女——“这就是我革命的报应啊,是老天在惩罚我呀,连累这一大家子啊,你们是在替我还债,替我受过呀,我都不如那些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呀。今晚上,斗的是咱们一家子啊,人家五类分子连一手指头都没挨着戳,而且还都躲到一边儿看咱们的热闹了呀,整得就是我,就是要株连九族哇,我明白了:革命就是革自己的命啊!”
父亲冷不丁地一咬牙,把目光对向我和小弟,十分伤心又严肃地说:“你哥没在家,你们哥俩都给我听好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儿,你们谁也别想再当干部。谁不听,我就撞死在谁的手。听见没有?!”
       父亲说出了这种话,可想而知,他的心酸到了何种程度,痛悔到了何种地步!!
       我和小弟,为了让父亲被创伤的心安稳平静一些,我们只能是顺从地“嗯”了一声。
        那时,土生土长,没离开过家门的“井里蛤蟆”,十五六、十二三的我和小弟,知道天有多大,人有多多?国家是啥概念,政治是什么,运动想要干啥?等等,根本不明白。只知道父亲是老共产党员,老革命干部。到头来却落到了今天这样的下场!当然,是父亲自作自受。可是,怎么连我们一大家子老少都被打,被斗?当时把这恨只是直接地指向村里的那些不伦不类的造反派,再也弄不明白别的什么了。但是,对于塞满了我少年心中的这些个难解的迷团儿,即使我的心灵没受到创伤,早晚也非要将其搞明白不可——这块充满着恨的红肿烙印是谁给烙的,为什么要这样......
       哥哥当年在北京当兵(1965年的兵),部队番号:八三二零,是通讯兵。他在“中国人民大学”支左。哥哥更是惦念着父亲,也很担心父亲的处境。知道父亲的前面有着难以预测的劫难,时常给家里来信,劝解父亲,关心母亲。父母亲怕哥哥为父亲过分忧虑,没敢把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给哥哥说,瞒着,捂着,总是由我执笔写一些报喜不报忧的信件儿。哥哥有时也透露一些北京的消息:某某老师被打死;某某教授被逼自杀......
       哥哥的意思,是劝父亲一定要想得开,全国都是这样。让父亲知道:不光是咱们家是这样,凡是当干部的,都逃不脱这场“红色风暴”的洗礼。必须正确对待,保持慎重和冷静,早晚有一天会澄清事实真相的。运动吗,不会总这么乱下去的......
那个当时,多亏了哥哥的劝解和开导,稳住了父亲的心态。要不然冲着父亲的脾气属性,不定会出啥可怕的、不敢想象的、或者是后悔莫及的后果来。
       随着运动不断深入地发展,我的注意力集中到收集本地区的各种运动信息上,有的大队书记,公社书记,工委书记,县里干部,都有被打残的,胳膊腿折的,自杀(上吊,投河,喝药)的都有。挂牌子游街的,戴大高帽子的,有的把人的全身都贴上大字报的,等等畸形百怪,站高凳子燕儿飞,是各地区、各级走资派自身修养的基本功。每个沾点儿味的人都必须的参加这项考核,谁也逃不脱。合格者过关也,相反者,则味着——!
       母广新,当权时为陈官屯工委书记,一把手,管辖着相公庄,陈官屯,大刘庄三个公社,五十八个生产大队(自然村为一个生产大队)。文化大革命可把他整得苦,惨极了。他是陈官屯中学造反派们的首要批斗对象,几乎每天都得燕儿飞八个钟头,胡须能梳成辫子;脸控膀肿得像个猪头,能从脸肉中控出水儿来。冬天,鼻涕哈喇子,坠成丝条能冻成冰凌子;浑身抖颤得像筛糠,那零罪遭得让人都——;咳!生不如死......
       跟这些人比,我们家还算福天:父亲没戴高帽子,没挂牌游过街。只是做过几次检查,挨了几次批斗;母亲和三姐吃过一次大亏,全家人没有残废的,没有丧命的。这也就算我们一家老少谢天谢地的一大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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