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第四十章 芍药花开或将离

娘娘

第四十章  芍药花开或将离

慧娟和秦心楠“换岗”半年了。
每个周末，郑晴天、秦心楠带着小天小离来清江跟江离团聚。那几天，梦离苑总是欢声笑语，温馨和谐，生活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但是江离心里清楚，一切都在渐渐变得不同！因为时间是个很强悍的东西，不管你愿不愿意，时间都会让岁月流逝，让青春变老，让感情变淡，让记忆褪色。正如现在，晴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时间潜移默化，习惯了跟心楠一起逗孩子们，而孩子们也习惯了有事就找爸爸和心楠妈妈，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来梦离苑就腻在江离身边！

看来，自己的“阴谋”得逞了！
江离很欣慰。她知道这么一来，等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晴天和孩子都不会觉得心里全空了，而只是空了一个角落而已！
同时江离又觉得很伤感！她是那么爱郑晴天，从7岁开始，这个男人就走进了她的生命，18岁那年，她就确定自己此生唯一的爱人就是郑晴天，可是现在，随着时间流逝，那么执着美好的爱情也将成为回忆！
癌症到了消耗期，江离越来越瘦了。脸上倒看不出来，但是身上瘦的明显，她总是用宽松的衣服来遮掩自己身体的变化。
晚上，江离都借口自己身上不舒服，让晴天睡在隔壁的书房。
又一个周末，夜里，江离疼的睡不着，悄悄起来走到书房，默默看着晴天熟睡的样子。她好想偎在那个宽阔的胸膛里，可是她又不得不远离他！
江离伸出手，想轻抚那张怎么也看不够的脸！手停在半空，江离犹豫了一下还是缩了回来。
“晴天哥哥，很快，我就要走了，你要尽快忘记我，然后跟心楠好好生活！你们一定要幸福！你们幸福了，小天和小离才幸福！”江离在心里默念，潸然泪落！
她悄悄走出书房，来到露台上。
天空月明星稀，远处的清水湖渔火点点。有风吹过，寒意袭人。江离下意识裹紧了外套，这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居然披的是18岁那年晴天送给她的那件羊绒大衣！
春天了，马上这件衣服就要清洗晾晒，束之高阁。等冬天再来的时候，江离明白，自己或许已是一抔清灰，埋在土里。想到这，江离不觉苦笑了一下。
她坐了下来，发现茶几上的红酒和杯子还在。
晚上，本来打算坐着聊天喝酒的。结果晴天和孩子们出去打球，回来晚了，就没喝成。
江离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一阵疼痛从后背袭来，江离皱了皱眉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不知怎么，江离想起了清代黄景仁这首《绮怀》，江离想，或许是诗人甜蜜与苦涩交织的情怀刚好契合自己的心境吧。
“为谁风露立中宵”？又一阵疼痛袭来，江离打开瓶塞，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楼梯口传来非常轻微的脚步声，江离一转头，发现秦心楠上来了。
“嫂子，”秦心楠小声喊道，“你怎么到露台来了，晚上还是有点冷的！”
“睡不着，不想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还不如出来看月亮！”江离故作轻松地说。
“嫂子，”秦心楠将一个大披肩给江离披上，心疼地问：“是不是很疼？吃点吗啡吧，不然睡不好，身体会更弱。”
“现在还能忍受，”江离笑笑说，“吗啡这个东西今天吃一颗，明天就得吃两颗，后天就是四颗了，我有数，心楠，该吃的时候我会吃的！”
“嫂子！”秦心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江离，只能在她身边坐下，一边伸出胳膊揽住江离的肩膀。
“心楠，小天和小离已经完全当你是妈妈了！你发现了吗？他们现在有事都不找我了！”江离笑着说，语气里都是开心。
秦心楠心里一动，鼻子就酸了：“嫂子，我这半年多纠结的很，好几次我都想告诉晴天哥，告诉他你让我跟慧娟阿姨换岗的真正原因！”
“不行，”江离心里一惊，“心楠，你千万不能告诉晴天哥哥，那样一来，我们就前功尽弃了！心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就是我走了，你也不要说出来。我看得出，晴天哥哥已经习惯跟你在一起了，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而已。我相信我走了以后，不用太久，他会感觉到你对他的感情的。晴天哥哥也是个重情的人，他会爱上你的！”
“不要，嫂子，我不想让你伤心！”
“傻瓜，”江离抬手轻抚秦心楠的头发，“你能替我照顾我爱的人，你还能跟你爱的人一起生活，这些都是开心的事情，我怎么会伤心呢？心楠，我是个唯物的人，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也没有那么伟大，我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成全你，更是为了让自己走的安心！对不起，心楠，让你为难了！”
“嫂子，其实你是让自己为难了！我也是女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秦心楠流泪了。
秦心楠是个感情细腻而且很细心的女人，虽然不能对江离的病痛感同身受，但是她能看得出江离身体的羸弱！虽然不知道江离看着她和郑晴天跟孩子们嬉戏时是什么样复杂的心情，但是她也感受过面对初恋寄来的喜帖时的心境。所以，此刻，两个人坐在一起，秦心楠心情的复杂不亚于江离。
两个女人就这么拥抱着，轻轻拍着对方，过一会，秦心楠发现江离竟然睡着了。
秦心楠轻轻站起来，让江离躺下，又去房间拿了被子过来给江离盖上。然后自己围了个毯子，窝在藤椅上守着江离。
或许是跟秦心楠交心后，心里更安宁了；又或许是一直被病痛折磨的没有好好睡过觉，也可能是两杯酒的原因，江离这一觉睡的真沉！
等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再有一个多月，芍药就要开了。
江离跟母亲约好，芍药花开的时候取道南京下扬州。搬去清江之前，江离跟父母一直住在父亲学校的教工区。生病后，江离不止一次梦到父亲和当年的家，老想去看看——虽然母亲告诉她那套房子已经易主了。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江离记得第一次学姜夔这首《扬州慢》的时候，就为这些句子所打动。后来知道外婆是扬州的，就更加想去看看。只可惜一直没有成行！现在眼看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江离决定去看看那些叫“将离”的花儿，看看二十四桥明月夜！
程枫和萌萌表示，一闻花讯，即陪江离回金陵，下扬州。
江离本想和母亲悄悄地去，看到朋友们这么积极，也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还是答应了与大家同行。

到了固定的时间，莫风云都会带着那个老中医来给江离把脉，调整药方。
中药很苦，还是得继续吃着。江离知道，这世上没有仙草，没有灵丹妙药，所以自己的人生结局已经不会改变。但是，努力总比不努力好！何况，每天煎药已经是母亲的必修课之一，母亲煎的不仅仅是药，还是希望。
尽管江离不想喝药，但是江离明白，不到那一天，她都不能让母亲没有希望！
这天，莫风云他们来晚了，诊脉之后，慧娟留他们吃了饭再回上海。
莫风云看看时间，征询老中医的意见。
老人家点点头。
看看还有一会才开饭，莫风云便让老人坐着喝茶休息，他陪江离去湖边走走。
许久不陪江离散步了，莫风云已经不能跟江离同步，很快，他就将江离甩在了身后。
莫风云站下来等江离，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变得那么羸弱，莫风云忍不住鼻子发酸。
“江离，你现在感觉到底怎么样？”莫风云望着那张曾经魂牵梦绕的脸庞，轻声问。
江离笑笑，说：“不好！我都担心自己看完芍药之后能不能全身而返。”
莫风云心里一凛，他一把抓住江离的肩膀，这才发觉江离好瘦！莫风云忍不住抓住江离的手，撸起她的衣袖，露出细小的手腕。原来，宽松外衣里面的江离已经骨瘦如柴！莫风云哭了，他忍不住将江离揽进怀里！
江离轻轻拍拍莫风云的后背，推开他，笑着说：“风云，生老病死谁也逃不掉，我只是偷个懒，提前溜号而已，别难过！”
“江离，”莫风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老先生说，你还是心思太重，思虑太多。如果你真的放松心情，你不应该这么快就到消耗期的！看来，老先生说的没错！江离，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彻底放松？”
“风云，”江离递给莫风云一张手帕纸，然后挽着莫风云的一只胳膊，“你们真的不要为我担心，我很放松，一点也不畏惧死亡。你们如果真的关心我，只要做好一件事情，那就是让自己幸福！真的，风云，只要你们都过的好好的，孩子们健康长大，长大后也跟我们这代人一样，做一生的好朋友，在人生的路上彼此搀扶，彼此促进，彼此关心，彼此成就，我就真的安息了！”
莫风云没有说话，只有无言的伤心！他知道，这就是江离，永远为别人考虑太多，他们谁也改变不了她！
“回去吧，江离！”莫风云任由江离挽着他的胳膊，跟着江离的节奏，慢慢陪着她往回走。
走着，走着，莫风云又想起第一次看见江离的情形：校园招聘现场人山人海，莫风云一眼看见了人群里那个大眼睛的女孩。
“嗨，你，简历拿过来看看！”莫风云喊道。
女孩指指自己的鼻子，莫风云点点头。
女孩就挤过来，将简历递给他。
“你叫江离？”
“嗯！”
“你想应聘什么样的职位？”
“服装设计师！我这有一些设计图，您可以先看看！”
“哇，真不错呀，你很有天分！”
“谢谢！”女孩白皙的脸庞泛起了红晕。
“你的简历我留下了，录用以后我会联系你的。”
“谢谢！”女孩再次点头致意，然后挤出人群。
“江离！”莫风云突然又大喊，女孩蓦然回首，莫风云这才发现女孩的大眼睛里满是忧伤，心念一动，他大声说：“你再多看几家，万一我这里录用不了，你还有其它的机会！”
“谢谢！”女孩忧伤的大眼睛里有了笑意，显然女孩是被莫风云的善意感动了……
想到这，莫风云不觉笑了，问：“江离，你还记得那次校园招聘吗？”
“记得，”江离也笑了，“你还傻傻地提醒我多投几家简历。谁去招聘会不是广种薄收呀！”
“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挺傻的？”
“没有，我觉得你挺善良的！我还想，说不定真有笨笨的菜鸟只投一家的呢！”
“是嘛，”莫风云一时间忘记了对江离身体的担忧，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说着招聘会上的趣事，嘻嘻哈哈地回到梦离苑。
晚餐，江离吃了一小碗米饭，喝了一碗老鸭笋干汤，还吃了不少蔬菜。
送走莫风云他们，江离照例到露台上坐着。
慧娟洗好锅碗，给江离端了碗红枣汤上来，搁在茶几上，在女儿身边坐下。
“江离，今天晚饭胃口不错。”
“嗯，吃得下才好，我才有力气活下去！”
慧娟握住女儿的手，摩挲着：“江离，关键还是心情！风云说的没错，你一定要藐视疾病！”
“放心吧，妈妈！吉人自有天相，我会努力活的久一些，再久一些！我妈这么好，我可舍不得将你丢下。到了小天小离谈恋爱的时候，我还要让他们将男朋友女朋友领到外婆身边来，外婆说行，好吧，你们继续恋爱！外婆说不行，赶紧换人！”江离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
慧娟不知道女儿是真乐观还是为了安慰她，心里酸酸的！按理说，江离这个年龄不应该考虑到小天小离长大后谈恋爱的事情，除非……慧娟不敢往深了想！
“妈，你有没有发现，心楠虽然没有生过孩子，但是她做起妈妈来一点不比生过孩子的人差。”
“是的，妈也看出来了！心楠是个好姑娘，就像我的另一个女儿！”慧娟这么说其实是为了安慰江离，万一有了那个万一以后，心楠会照顾好她的孩子的！
江离不知道秦心楠和母亲交过底，也不知道母亲其实赞同她的“阴谋”，但是毕竟母女连心，她对母亲的暗示心领神会，赶紧说：“妈，你不如认心楠做干女儿得了。你看，心楠现在就跟我们家人一样，以后直接让心楠喊你妈，这样更亲切！”
“这个可以有！”慧娟学着江离他们平时嬉闹的口吻说。
“我妈就是好！”江离抱住母亲撒娇。


芍药开花了！
郑晴天让小余开了一辆考斯特，带了莫风云一家、王强一家一起到扬州看芍药。
细心的小余来之前做了攻略，还在车里备了一辆轮椅，以备江离走不动的时候，可以推着她赏花。
周五下午五点到达南京，也没有下车，大家坐在车里，在大学里转了一圈，出了校园直奔扬州。晚七点，一行人下榻在扬州东关古街上一家颇有名气的客栈。服务员告诉他们，晚上可以逛逛古街。
一出客栈的门，几个孩子就欢快地奔跑起来。
郑晴天和秦心楠不放心孩子，赶紧跟了上去。
江离一手拉着程枫，一手拉着齐萌萌，又喊住王强，让莫风云给“江南四怪”照相留影。
江离说：“风云，这个照片回去以后你得给我们洗出来，上面要有这么一行字：‘江南四怪闯东关’”。
王强笑着说：“乖乖，这名字咋一听像武侠小说呢！”
“我们本来就是大侠嘛，”程枫笑着对齐萌萌说，“我们是服装设计界的大侠，萌萌你说对吧！”
“必须的。”齐萌萌说，“待我们百年以后，服装设计界肯定还会有名家，但是肯定再无大侠！”
“哎，姐仨，听我说，”江离喊住大家，“大姐，疯子，萌萌，如果我不在了，你们要好好提携心楠，江南四怪还是四怪，只是换了个人而已！”
“呸，呸，呸，”王强白了江离一眼，“我情愿要江南五怪，也不会让你死的！”
“就是，”齐萌萌拉紧江离的手说，“江离，不许瞎想，更不许丢下我们！”
程枫轻轻敲了一下江离的脑门：“江离，你真的要调整心态了，不要整天想着离开，这生生死死的事情哪这么容易，你以为是下扬州呀，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可告诉你，我家珵珵结婚的时候，你必须是媒婆！完不成任务的话，下辈子我都让大姐挠你！”
江离看看这三个18岁就认识的朋友，心里暖流翻滚。她伸开双臂，四个人抱成一团。

第二天早晨，第一站就是瘦西湖。
他们没想到的是，瘦西湖里人山人海！过一座二十四桥差点被人挤的悬空。为了不让游客挤痛江离，郑晴天伸出双臂，将江离圈在自己怀里，莫风云在前面开道，好不容易才过了桥。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过了桥，惊魂未定的江离想起姜夔这句词，格外伤感。
出了瘦西湖，他们决定直奔扬州西边的仪征芍药园。
虽然芍药园的游客也不少，但是毕竟地域宽广，一眼望不到边的芍药还是让江离他们一行人叹为观止！
“太美了！”江离感叹，情不自禁走到花丛中。
江离这天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真丝长裙，长发飘飞，人在花中自成画。
“江离，张开手臂，给你拍一张照片！”郑晴天说。
莫风云举起相机，江离微笑着看着大家，平伸双臂，衣袂飘飘，真的如仙女一般！
莫风云摁下快门，连拍了好几张。
突然，江离消失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江离！”郑晴天跑进花丛，什么也没有。
“怎么回事？我眼一眨江离就不见了！”王强也很纳闷。
放眼望去，芍药园里一片祥和，游客们兀自赏花拍照，天空艳阳高照，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郑晴天和王强、莫风云、小余找遍了周围，没有江离的影子。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慧娟看着女儿刚才站的地方发呆，她说她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江离就突然不见了。
莫风云突然想起什么，回看刚才拍的照片。一气连拍了十张照片，前面五张几乎一模一样，第六张江离的站姿有点歪，第七张到第十张就只有芍药，不见江离。
“赶紧报警！”郑晴天立刻掏出手机。

周日下午，警察告诉郑晴天，对于江离凭空失踪一事，他们已经立案了。但是调阅了所有监控，没有发现江离离开芍药园。网上也请游客协查了，没有人看见过江离。
郑晴天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江离的情景：“我七岁，叫江离。长江的江，离别的离。我外公外婆在扬州，扬州有一种叫芍药的花很好看，芍药也叫将离，是将来的将，离别的离。爸爸说芍药开花的时候，春天即将结束，所以才叫将离。”
“芍药花开了，春天就要走了，所以你就走了，是吗？”郑晴天在心里质问江离，忍不住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