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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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小说] 倒 翁 行 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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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甦
发表于 2020-6-13 18: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倒 翁 行 动》 简 解


      这是一个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真实故事。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流亡在福建漳州。党部里活跃着一帮抗日救亡的热血青年,他们有的后来成为台湾政界的名人,甚至在整个中国都颇有名气。例如谢东闵成为蒋介石溃逃到台湾建立政权后的副总统,并且是一位著名的反‘台独’人士;严家凎也一直活跃在台湾政界……。
      然而在抗日战争初现胜利的曙光时,蒋介石不惜动用军政力量对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组。其目的就是要把省党部的权力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党部的主任委员必须是自己的嫡系来担任。这就为抗战胜利后国民党中央政府顺利地收复台湾奠定了基础,意想不到的是也为蒋介石政权最后溃逃台湾铺就了道路。
      改组前的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主任委员翁进民被国民党中央党部冠以‘汉奸’之名欲处死,最后在谢东闵的周旋之下终以‘身患重病不治而亡’。这样,既顾全了省党部内部的纷争之险又顾全了翁进民的身后之名。那时,翁进民究竟是不是汉奸并不重要,但他必须去死。因为他是台湾本土人且又在日本获得过博士学位,为防患抗战胜利后台湾回归祖国时‘台独’势力的兴风作浪,因此就上演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一幕。至于改组后谢东闵也调离了台湾省省党部,也是在防‘台独’吧。当蒋介石牢牢地掌握了台湾的权力后,鉴于谢东闵在台湾本土的声望,也鉴于谢东闵是位实实在在的反‘台独’人士,让谢东闵回台湾荣任有名无权的副总统也未尝不可。
    《倒翁行动》述说的就是用波澜不惊的政治手段按蒋介石的意图对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进行了改组。什么叫政治?关于政治,有一条神圣的马雅维里定律:为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另一部分人就要作出牺牲。而在《倒翁行动》中,我们看到的却是尔虞我诈、阴谋诡计;为了利益可以不计恩怨、不择手段。




                     


倒  翁  行  动
  
                                                         更  生
                 
      

      这是一个有关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被历史湮没了半个多世纪的真实故事。

  
                  
   题    记

   
       抗日战争期间,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流亡在福建漳州。党部里 聚集着来自海峡两岸的一伙朝气蓬勃的热血青年,他们在为抗战救国复兴中华而拼搏着、他们在为台湾回归祖国怀抱而奋斗着、他们更在为建立一个统一强盛的中国而努力着。这里,记载着党部岁月的一个片断。 这是一位白发老者亲历的真实故事, 也是一个令人深思的故事,更是一个令人感叹的故事。 因为老者在讲述这个亲身经历的故事时, 曾长长地叹息着说:拂去岁月的尘埃,这是一页辉煌业绩的记载?是一缕忧愤悲痛的忆绪? 还是一种未睹神州统一盛况的遗憾?
       
              
         一


       夜幕顺着苍茫的戴云山脉逐渐延伸下来, 终于吞没了九龙江下游这块绿色的三角州, 把这颗闽南明珠溶入了幽幽的夜色之中。下弦月还在山的那边酣睡, 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星辰在雾蒙蒙的夜空中眨着慵懒的眼睑, 仿佛象守卫天门的几名无精打采的哨兵。间或, 一梭红绿相间的信号弹刺破远处的夜空, 在天幕上划下一道弧线, 久久不肯逝去。俨然在向这块享受着夜的安谧的人们告诫着战火的威胁。幽幽的南山丛林中偶尔间传来几声猿猴的哀啼, 和远处隐约飘来的枪炮声混合成一段令人不寒而栗的颤音, 在九龙江上空回荡着,在九龙江畔的漳州城上空回荡着。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四年, 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向法西斯轴心国展开反攻, 并奠定了胜利基础的关键年头。 继意大利法西斯头子墨索里尼投降后, 盟军的反攻势如破竹, 节节胜利。 欧洲战场上, 美英联军于六月六日在法国诺曼底登陆, 成功地开辟了第二战场; 苏联红军也于六月二十三日发动了规模宏大的白俄罗斯战役。 太平洋战场上, 美国海军于六月十五日对日本的海上咽喉塞班岛大举进攻, 取得彻底胜利, 摧毁了日军的海上优势。 印缅战场上, 中英美联军向缅甸发动了大规模的反攻。 中国战场上, 由于中国军民团结一致, 奋勇抗敌, 致使日军伤亡惨重, 兵员枯竭。 迫使侵略者只能长期停驻在武汉、 广州一带,再也无力向大后方进攻。      .
      面对着种种败绩, 日本东条英机内阁不得不于七月十八日宣布辞职; 也正是面对着种种败绩, 日本侵略军决定在中国大陆做最后的疯狂挣扎 。于是一场旨在打通大陆交通线, 孤注一掷挽救败势的侵略战争沿着粤汉铁路线开始了。
      然而在中国南方军民的通力抵抗下, 日本侵略军只好拼力集中最后的优势兵力在粤汉路沿线肆虐。 它再也无暇旁顾, 就连漳州这座闽南重镇也无力进犯了, 只能靠’’空中优势’去不断地进行恐怖的骚扰轰炸。
      在酷热和恐怖中喧闹了一天的漳州城这时静寂地躺在九龙江畔, 沉浸在幽幽的夜色之中。  
      没有城镇那闪烁的灯火, 也没有夜市那热闹的人声,唯有那从江面上吹过来的一阵阵夜风把马路两旁梧桐树叶刮得’沙沙’作响, 仿佛在有声有色地扫荡着白日里残剩的暑气; 又仿佛在
轻轻地抚摸着经受了惊吓的大地躯体。
      好凉爽的夜啊!若是在战前, 那街前,那街沿上必定摆草席、躺椅、小竹凳,人们躺着、睡着、坐着,絮语细声地拉着家常、天南地北地摆龙门阵、喜笑颜开地甩扑克……尽情地享受这夏夜的凉爽。然而自从日军侵占了仅相隔仅三百多里的厦门后, 这里的夜只能在恐怖和静寂中度过了。市民们早早地蜷缩在木板楼里, 提心吊胆地做着巫梦; 商贩们匆匆地打发了最后一位顾客, 一关店铺就马上把贵重货物搬入地窖, 把现金细软装进包袱…… 。死神的幽灵在夜空中巡逡着, 一旦凄冽的空袭警报乍响, 这幽灵马上就会光顾城中, 驱赶着无辜的生灵四处奔波逃命。
      恐怖的夜, 幽静的夜. 路灯成了废物。只有几家的厚窗帘缝隙中透出几缕微光朦胧地映出了楼的轮廓、 树的阴影……。
      一条鹅卵石铺砌成的街衢在冥冥的夜色中宛如游蛇般地向南延伸着。街衢的拐弯处, 立着一块斑漆脱落的木板,上面表明了这条街的名字一一永靖路。这街名可有一番来历呢, 据说是二百多年前国姓爷郑成功镇守这里时亲自命名的。 当年郑成功就是从漳州城外码头上率兵扬帆渡海, 驱逐荷兰红毛, 收复台湾宝岛的。 无怪乎日寇未来攻打漳州, 大概是国姓爷的余威令他们胆怯吧。
      永靖路南端, 一座曲尺形的二层楼连同楼前那株硕大的榕树静立在夜色中。 两扇柚木大门紧关着, 把小楼和街衢隔绝开了。 突然, 大门轻轻地响了一下, 旋即身着西装, 戴着一副玳瑁近视眼镜的青年闪出了门外, 步履匆匆地踏上了街衢。 顿时夜色中轻微地响起了一串皮鞋磕着石块的”咚咚’声, 给恐怖的夜又增添了一份神秘感。
响声循着永靖路向座落在约半里路外的”台湾医院’靠近, 在那扇乳白色的大门前嘎然而止。 随着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他叩开了医院的大门。 旋即, 人影便消失在医院院内。
      夜, 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

      位于漳州城中的”台湾医院’, 在漳州人的心目中可是一所颇有声望的医院。 但是却几乎无人知晓, 医院的后院那一溜八间砖砌二层楼上, 却驻着流亡在大陆的”中国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组织机构。 几株枝叶繁茂的桂圆树遮住了楼的轮廓, 树前那块‘本院职工住地, 闲人免进’的木牌挡住了外人的行踪。在这战火的前沿, 在这敌特频繁出没的城中, 这个地方可是个隐密的去处啊!                                                                     
      青年在夜色的遮掩下径直穿过桂圆树林,向后院走去。     .                                                
      突然, 几声少女的喊声从楼上传来, 在静寂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青年机械地停住了脚步, 侧耳细听:                                                                    
     ‘救救我爸爸吧! 救救…………..”
     ‘唔, 这是翁蔷蔷的声音, 悲切的哀求声。噫, 怎么还被人堵住了嘴巴?.” 青年紧张地一边细听一边思衬着, “不对,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凄惨的. 苍老的呻吟…….”
     出了什么事?省党部出了什么事? 青年猛然一惊, 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楼上奔去。

                           


      事情还得从一个多月前说起……
      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二处处长谢东闵匆匆地跨出了”漳州农民银行” 的大门, 在门口警觉地左右环顾了一下, 然后沿着定威路石砌的街沿拐向永靖路, 向‘泉州会馆’走去。
      夕阳透过街沿旁的梧桐树叶, 在他那身芝麻色的中式衣服上洒下了点点光斑。 随着急切迈动的步履, 身上的光斑有节奏地不断变换着位置, 挺象十数盏摇曵着小灯泡。他那略胖的身躯虽然行色匆匆, 但仍不乏娇健。 不高的个头装束得干练利索, 微黑的脸庞上闪烁着一双机警的眼睛,泼墨似的头发虽然不长, 却得体地遮掩着高高的脑门。 那睿智的眼神, 充满活力的黑发, 常带着微笑的厚嘴唇, 给人以谦逊憨厚、却饱经苍桑的感觉。的确, 谢东闵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却远离海峡彼岸的家乡, 在大陆混迹多年了。 民国二十年, 血气方刚的他在广州中山大学毕业了。置身于二三十年代的广州, 轰轰烈烈的国民革命运动曾熏陶了他, 激奋人心的孙文精神也激励着他, 而后的’九. 一八’事变使他更加忧国忧民.悲愤不已。 他立志要将一腔热血. 满腹才华献给祖国的舆论事业。 为国民革命的最终成功,为抗击日寇的入侵, 为中华国土的统一, 更为家乡台湾的归附祖国而奔走嫉呼。不久, 他便在广西的报界供职。 舞墨六年, 几度著文, 以高昂的笔调颂扬民族精神, 赞评英雄气节, 嫉呼抗外辱、 图统一,终于在报界博得了个”小有名气’。 然而总觉得壮志未酬, 业绩未就, 寄人篱下非长久之计, 于是欲赴闽从政。适逢流亡在闽南漳州的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主任委员翁进民先生”慧眼识英雄’, 侃谈之中有佩于谢东闵的满腹才华, 年轻有为; 更有感于他为台湾回归祖国怀抱,为拯救在日寇铁蹄蹂躏之下的同胞而离乡背井、 横渡海峡, 在大陆奔波嫉呼的非凡经历;且有图于他是台湾人士, 熟悉台岛的风俗人情, 便于开展工作。于是翁进民就竭力向中央党部举荐他就任了省党部二处处长, 专管组织人事。想不到谢东闽在省党部任职才两年,竟搏得了民国首脑蒋委员长的青睐。 呵, 真是时来运转, 报国有门啊!
      拐上了永靖路, 一眼可以看见”泉州会馆’ 的楼顶了。 谢东闵取出手绢擦了擦汗渗渗的额头, 放慢了脚步。 他得再回顾一下上峰的指示精神, 审思一遍这次行动的部署, 然后考虑好如何向他的好友——省党部电台台长陈永兴交底。而永兴夫妇就住在泉州会馆内的‘泉州同乡会’ 宿舍里。
      ……八天前, 谢东闵和驻扎在漳州的国民党中央军一00 师师长同时应中央电召赶赴重庆。
      那晚, 一00 师师部联络官将电令以”绝密件’形式送交他本人。 接到电令后, 他彻夜未眠, 殚思极虑地想着中央电召他赴渝的含义.。是押京查办? 不可能, 他从来办事小心谨慎, 人事关系也算不错, 虽在报界供职时有些锋芒毕露, 但均已及时抑制, 且时过境迁, 不会深究的。是调职他处? 也不可能, 自己混迹政界资历尚浅, 且无功绩, 也未显才干。那么是什么原因? 百思不得其解。 然政界尔虞我诈, 风云莫测, 还得谨慎从事, 随机应变啊!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次重庆之行, 竞成了他从政后的第一个里程碑. 中央党部将改组”台湾省党部’的计划交由他来实施, 并且还得到委员长亲自接见的殊荣………..

                    
   三


      这是令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天.
      抵达重庆的第三天早餐时, 中央党部台湾调查委员会主任委员陈诚亲自通知他, 早餐后立即驱车去某地洽商要事。 同行的除主任委员陈诚外, 还有调查委员会委员丘念台先生。
      八月的重庆, 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这天然的屏障阻挡了日机频繁的空袭。 雾中的山城显得分外繁华喧闹, 街衢层层叠绕, 行人来往如梭。窄窄的石板铺就的街道上,叫卖声、 车鸣声此起彼伏, 而码头外江轮尖啸的启航声又如异军突起响彻天际……。 真是天时地利啊, 选择这座山城作为战时陪都, 委员长不愧精明过人啊!
谢东闵一行驱车穿过闹市, 驶出城外, 向南奔去。
      ‘去歌乐山别墅! ? 那可是委员长的住处啊! ” 这想法在谢东闵脑际一闪而过时, 骄车已在城南约十英里处的别墅山脚下停住了。
      谢东闵一伙顺着石阶拾级而上。 沿途几步一岗,戒备森严, 几经盘问才蹒跚来到山上别墅门前。
别墅座落在树木葱郁却视野开阔的半山腰。 站在别墅门前, 可鸟瞰山城全景, 俯视嘉陵江水绕城而过, 也可仰望群山晴空; 但天上山下欲想瞥见别墅的片瓦只椽却谈何容易!真是个隐密去处啊!
      经过侍卫官的通报和准许,东闵跟随着陈仪和丘念台先生踏进了别墅客厅的门槛,一眼瞥见委员长蒋介石坐在沙发上注目相迎, 心中不免怦然, 紧张异常, 即刻毕恭毕敬地肃立在委员长面前: ‘卑职谢东闵谨见委员长, 聆听训示。’
“噢, 求生. 坐…坐。” 委员长微微一笑, 指了指侧面的沙发, 示意让他们坐下。
      第一面印象:委员长平易近人。 谢东闵紧张的心情稍稍缓释, 但仍然感到拘谨, 还是目不斜视, 垂手恭立.
      “坐么, 都坐下么!’ 委员长向三位部下挥了挥手, 又一次招呼道。
      在主任委员陈诚的带领下, 三个人相继落坐。 但动作都未免显得拘泥,尤其是谢东闵, 更是挺胸平视, 两手搭膝,不失一副恭敬之态。
      “ 求生, 近来台湾省党部的工作进展得怎么样啊? 有什么困难吗?’’委员长鹰一般的眼睛盯着谢东闵, 盯得他心里直发毛。
      委员长有要事接见部下时, 总是开门见山地谈事情, 这一点,谢东闵早有所闻。 幸好他在上山途中就有准备,于是他略略稳定了下心绪, 胸有成竹地说: “禀报委员长, 省党部笃遵中央指令, 两年来对台湾本土的和在大陆的台籍党员均作了逐个调查审理, 且布置过几项抗敌除奸工作。效果卓著, 俱已及时汇报中央党部……。’
‘好, 好。 这个么, 你们的汇报我已经看过, 干得不错. 重点谈一下困难吧。’委员会突然打断了谢东闵的话,又挥手示意两旁的侍卫退下去。
      谢东闵稍稍愣了愣,随即从容地回答道: “在委员长的英明领导下, 在民众的齐力拥护下, 我们共赴国难, 无困难可言……. 只是党部的电台仍是个几瓦功率的便携式报机, 和中央联络诸多不便……’
‘这个么, 叫公洽给你准备一台大的带回去。’蒋介石伸出手指指了指陈诚, 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你, 再重点谈一下抗敌除奸方面的困难吧。’
      谢东闵稍稍整理了下思绪, 说: ‘ 禀告委员长, 台岛陷于倭寇之手近五十载, 未发现有共党活动, 故抗敌主要是抗日……, 至于除奸, 乞今已查有重大投敌案者二十余人, 如何处置均已呈报中央决断。 ’ 东闵在说话之中掠视了下在座各位的神韵。 只见委员长面露不悦, 台湾调查委员会主任陈诚双眉紧蹙。 他心中不免一怔, 暗自思量: ‘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真是难以揣测。’ 于是他停住了话语, 等待委员长的提示。
      这时主任委员陈诚舒开双眉, 接过话头缓缓地说下去:’’那你们党部内部是不是有内奸? 翁进民平时行动有没有反常?’’
      ‘ 就是那个, 那个台湾省党部主任委员翁进民吧? ’ 委员长声调冷峻地插了一句.
      “啊, 翁进民? 此意叵测! ’’谢东闵心中仿佛浇了股凉水般地一惊,反而觉得冷静了许多.他头脑中飞速地思衬; 本来这次中央仅召他这个党部二处处长赴渝, 而未召主任委员翁进民, 就疑端重重。 是中央对翁进民不信任? 是先要对他谢东闵单独处置? 况且还同时召驻守漳州的一0 0 师师长赴渝, 莫非要采取什么军事行动? 反正此行很可能对台湾省省党部不利! 是改组? 还是全盘端? 谢东闵即刻未能决断, 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 禀告委员长, 卑职从云南报界到漳州入台湾省党部供职不久, 详情未悉。据闻, 翁先生为人诚恳, 处事谨慎, 然片言只语, 难免讹传。 正确与否, 当听委员长谕示!’
“唔, 求生, 我们说话做事, 要以国家利益为重! 大敌当前, 除奸抗日, 不能丢以轻心!’ 蒋介石笃然声色俱厉, 脸上罩着一层阴影。
      谢东闵立即意识到老头子的话外之音, 马上站起来,干脆利落地答道:‘是。’           
      “好啦, 坐吧!’ 委员长轻轻地挥了下手, 转而对陈仪说:“公冾, 把那份中央党部的拟文给求生看一看吧!”
      谢东闵接过文稿, 匆匆地扫视了一遍, 内心立即感到震惊之极。
      “……

      民国十八年, 翁进民攻读医学于东京, 与日本政界交往甚密。                        
      ……
      民国三十年夏, 日机轰炸衢州, 夷平衢州机场, 查翁进民有唆使地面引导之实据。
       ……
      查翁进民助敌之事属实, 敌奸之嫌甚大, 故不宜任台湾省省党部主任委员之职。”
      谢东闵震惊之余, 神色不免有些沮丧。
蒋介石暼了一眼谢东闵, 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继而话题一转, 语气轻松地问谢东闵; ‘ 求生,据我所知, 你是台湾彰化人吧? 到大陆十多年了, 挺想家乡咯, 是吗?’
      谢东闵嚅嚅地回答: ‘是, 是。’               
      ‘听说你在同事朋友面前常称自己是闽南南安人。 不错, 南安乃郑成功之家乡。 效仿郑公,克复台湾, 做千古豪杰。 有志之士, 有志之士啊。’委员长象拉家常一样地和谢东闵侃侃而谈。
      ‘厉害, 厉害。竟连自己在和友人交谈中隐瞒籍贯之区区小事也了如指掌!’谢东闵暗暗思衬着。
      ‘你, 现在应该竭诚效力党国, 做除奸英雄, 收复台湾, 造福于桑梓啰。 ’蒋介石干咳了二声, 语气仍显得轻松和缓, ‘ 盟军战绩辉煌, 日寇溃败已定, 台湾收复在即啰。 嗯,那时你就是响当当的英雄了。’
      言简意赅。 谢东闵并非庸人,自然心领神会了。 他立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肃立在老头子面前, 铿锵有力地誓说: ‘效忠党国! 效忠委员长! 为除奸抗敌效力! 为统一国土效力! 誓死无憾!’
      ‘对, 除奸! 最关键的是’除’, 彻底铲除!’ 蒋介石轻轻地咬了咬牙, 接着说:‘有何意外, 当有驻漳第一 0 0师驰援。 十日内呈报行动结果。’
      一锤定音。 谢东闵既忧又喜: 忧的是这政界竟如迷宫般深宕, 他谢东闵眼力不济啊! 而现在又要他一介文人策动此杀戒, 颇有些力不从心; 喜的是此次除奸行动, 他可以为国家和民众立功了, 也为自己今后的政界生涯奠定了基础。
在渝四日, 谢东闵未能畅心悠闲地游览一下这座闻名于世的繁华山城。 殚思极虑, 终于在离渝之前设计了一套回去后的行动方案。
      当然, 离渝之前, 他没有忘记好友永兴之托, 到林森路珠宝店选购了一对各重一克拉的钻石戒子。

                       


      漳州, 是座历史上颇有名气的城镇。厦门港未开发前, 漳州以它那依江傍海的地理优势成为明清两代著名的水路码头。 就是厦门港开发以后, 那些商贾们仍从九龙江上运来了赣浙的土特产, 又从这里贩去了洋火洋油洋布之类洋货前往赣浙各地。 货物的集散, 商贾的往来, 也颇为漳州城的繁华增添了好几分姿色。 那些坐落在城内的 ‘泉州会馆”、 ‘赣州旅社’、 ‘福州商号’就是得力的见证。
      ‘泉州同乡会会馆’ 的招幡, 高悬在永靖路南端的一座四合院门前. 微风荡漾, 夕阳烁辉, 颇有些 ‘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古朴风味。然而说它是四合院, 倒有些名不副实了。 那院内, 不是围成一圈的平房, 面迎大门的却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 院内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樟树遮掩着小楼, 在炎热的南国, 辟出了这一方荫凉宁静的处所。 这里, 就是 “泉州同乡会”的住舍。
      谢东闵轻车熟路地跨进了院门, 径直攀上了二楼。
      二楼阳台上,一位体态苗条的少妇正在煤炉上炒菜。 她, 正是永兴的妻子吕佳珍。佳珍一眼瞭见了上楼的东闵, 立即转身向屋里正在和婴儿逗乐的丈夫通报了来客。 于是, 永兴抱着孩子, 佳珍放下了铲刀, 阖家在楼道里欢迎着东闵。
说起谢东闵和陈永兴的相识, 还真有一番曲折呢。
      厦门大学机电系毕业的永兴, 比东闵早来漳州两年。 日本人攻陷厦门那年, 刚毕业的永兴随着逃难的人流涌进了九龙江畔的漳州城。 几经周旋, 凭着厦大文凭和熟练的收发电报技术, 永兴被漳州农业银行聘在银行电台供职。 由于他那高超的技术以及为人处事的稳重老练, 渐渐获得了经理的器重, 两年后就被擅升为银行电台台长。 在此同时, 月下老人也偏爱地把红线递给了他, 他接识了东南运输公司会计股的吕小姐。一表人才, 且职业堪佳的永兴使吕小姐一见倾心; 而吕小姐的才貌又令永兴满意。况俩人均是躲避战乱流落在外的单身青年,既同病相怜又没有家庭的干涉。 没出半年, 他俩的爱情便逐渐步入了成熟。
      然而事业和爱情的成功, 使年方二十来岁的永兴飘飘然了。 结婚成家所需要的款项, 使这位才供职两年的青年造成了囊涩宭困的精神压力; 而战乱年代投机商贾们大发国难财, 贪吏显贵们纸醉金迷的生活又使他为之心动。 于是他利用银行电台为投机商人偷拍商业电报, 从中捞取了不少外快。 但俗话说: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终于事情败露, 银行经理准备辞退永兴。 这使得既无后台又无门道的陈永兴一筹莫展。要知道, 在战乱年代寻求个好职业是多么难啊。
恰在此紧要关头, 银行新来的襄理林忠先生救了他一把。同时, 通过林忠的关系, 永兴还结识了谢东闵。久而久之,三人还成了关系亲密的好友。
      那是一个秋雨霏霏的下午, 临下班之际, 林忠把永兴拉进了襄理室, 并随手关紧了房门。
“这位就是银行电台台长陈先生。 ”一进门, 林忠就向坐在沙发上那位肤色微黑, 身体略胖, 年纪约三十左右的人作了介绍。
      “幸会, 幸会, 久仰陈台长大名, 今日有缘相会, 万分荣幸。” 那人立即起身, 面溢微笑, 热情地抱拳相迎。
这倒使永兴感到突然。 他暗自思衬: 此人素不相识, 为何就象挚友般地相迎? 唔, 一定是林忠已提前介绍过, 今天特意安排相会的。 但不知何故要结识我庸庸一职员? 茫然之际, 他掠了林忠一眼, 抱拳谦逊地还礼道: “过奖, 过奖………请, 请坐。’
      林忠沏了杯茶放在永兴身旁的茶几上, 说: “陈先生, 请坐。 这位是谢东闵先生, 闽南南安人, 喜欢广交挚友。 久闻陈先生为人真诚, 做事认真, 故执意要我介绍和你交识, 望不要见外。’
一阵寒喧以后, 他们之间的谈话逐渐坦诚直率了。永兴也知道了谢东闵和林忠是交往甚厚的挚友。 他们是一起从广西来漳州的。随后永兴业知道了谢东闵偕同妻儿现在住在永靖路十二号,即 ‘漳州台湾医院’ 院内。
‘陈台长, 近来工作顺心吧!’ 东闵面带笑容关切地问道。
      一句话触疼了永兴的心境, 他沉默了一阵, 神色显得黯然. 自从偷拍商电捞外快一事败露后, 银行经理的训斥, 同事职员的冷漠, 足使他够受了。 近来又风传银行要开除他, 这对在事业上初露头角, 而未受过挫折的青年来说, 打击未免太大了。为什么投机商擅涨物价,军需官盗卖军火, 当权者贪污受贿, 军官们克扣军饷, 吃昧心食、发国难财, 这些都没人管, 而他仅靠技术拍了几次商电这一区区小事竟要大做文章? 还不是没有’靠山’ ,缺少’背景’ ! 想到这里, 永兴感到愤慨, 轻叹了一声, 说道: ‘说来话长, 一言难尽啊……’
      ‘东闵兄, ’林忠看透了永兴的心思, 不失时机地截住了永兴的话头, ‘陈先生近来为拍商电一事, 精神负担可不轻啊。“
      ‘拍商电? 陈先生可能经济拮据吧? 不过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情, 不必过于劳心伤神。’谢东闵善意地劝道。
‘是啊, 不是什么大事情, 陈先生何必如此忧愁呢!’ 林忠也顺水推舟地劝道。
      然而永兴却下意识地感到他俩在一拍一合, 似有幸灾乐祸之嫌。因此就不紧不慢地说: ‘诸位眼中这是小事一桩, 可我一无靠山, 二无权势, 这就成了大事了。’
     谢东闵听了此话, 即转向林忠说: ‘忠弟, 你给陈先生通融一下, 帮他渡此难关吧。’
“没问题, 陈先生, 你就放心吧。’ 林忠胸有成竹地一手包揽。
      “至于陈先生的经济拮据一事嘛, 我想给你介绍一份电报方面的技术活, 每晚工作二小时, 月薪五十块大洋。陈先生, 你看如何? 若愿意, 请今晚来我家商定。 ”谢东闵热情地说, 俨然是位解人之危的善者。
月薪五十元, 虽说少了些, 但毕竟是额外收入, 不无小补, 且仅仅是晚上工作两个小时。永兴为之心动,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谢谢, 谢谢多关照. ”
      当晚, 永兴应约去了台湾医院。。然而使他吃惊的是台湾医院后院那幢楼上竟然是‘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 的所在地, 他兼的竟是省党部电台的收发报工作! 可是所谓的‘电台’,也太有些可怜: 只有一台手提式军用收发报机和一部五马力的手摇发电机。 由于功率太小, 收发报只能在夜深人静, 没有干扰时进行。 永兴蹙了阵眉, 思考了好一阵后才承揽了这份‘兼职’。 这不仅是月薪五十块大洋, 更重要的是谢东闵那一番‘抗战救国, 热血青年应为国家兴亡、抗战胜利尽一份力的大道理’ 打动了他。 毕竟永兴也是个中国人, 而且还是个血气方刚的中国青年啊。
      数日后, “拍商电开除” 之说销声匿迹, 不了了之。
      尔后, 一张盖有’ 青天白日” 钢印的‘兹任命 陈永兴 为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电台台长’的委任状送到了永兴手中。
自此以后, 永兴和谢东闵、翁进民、林忠、严家釜等人共事. 经常在一起谈论党国大事, 商议抗敌除奸的策略和行动, 展望台湾收复后的前景……. 东闵和永兴从此结为了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永兴也一扫沮丧的神态, 恢复了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

                       


       然而这时候永兴的婚姻大事却出现了波折。
       事情源于吕佳珍小姐的结拜干姐姐党菊秀。 那天,党菊秀收到了一封厚厚的信, 是她的男朋友从西北共产党边区寄来的. 信中把那里平静安宁的生活, 歌舞升平的景象, 廉洁朴素的官员着实地描绘了一番; 还把共产党的军队积极抗日和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有根有据地作了对比, 最后又谈及了抗日的前途、国家的命运、 共产党的主义和理想等等。 这封五页信笺写得满满的信, 把她们这邦小姐妹们看得个个热泪盈眶, 心血沸腾。 大西北的贫瘠在南方几乎是人人皆知, 但兵荒马乱的年代, 南方的富饶和繁华又体现在什么地方? 而共产党主张的民主和自由, 联合和统一以及对中国前途的展望, 无疑对目睹着官场腐败、 贫富悬殊、 国土沦丧等现实的中国人产生一种巨大的吸引力, 更何况这些以‘国家兴亡, 匹夫有责’为口头禅的热血青年! 于是这邦小姐妹们由党菊秀挑头准备奔赴西北边区, 当然其中有吕佳珍小姐。
       脾气耿直的吕小姐坦率地向永兴告诉了一切, 并要永兴也跟她们走。而永兴呢, 沉默了老大一阵, 然后心平气和地诉说着自己目前的状况和对结婚成家的计划, 又用从谢东闵、严家釜那里听来的、书报上看来的什么‘三民主义’啦, ‘中国之命运’啦等等劝说未婚妻不要冲动行事。 但吕佳珍也有自己的理由, 即那封来自西北的信上所说的那些。 俩人各持己见,大有分道扬镳的危机, 却都有怀着企图说服对方的爱恋之心。
       神情低落了数日的永兴, 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谢东闵。
       二天后, 东闵邀请永兴和吕小姐在漳州城颇有名气的九龙饭店吃饭。 同去的有林忠、 郭天益等多位好友.
饭席上, 好友们谈兴颇浓。 他们从意大利法西斯投降、墨索里尼被绞死到盟军的诺曼底登陆, 从德国希特勒的败局已定到中国抗日战争的节节胜利……真是越谈精神越振奋, 越谈情绪越浓厚。
       忽然东闵把目光转向佳珍, 有意无意地问她:‘ 听说吕小姐要去西北, 是吗?’
       ‘ 是永兴告诉你的吧?’ 佳珍白了一眼永兴, 没有正面回答。
       东闵略有所思地说:‘年轻人关心国家兴亡精神可嘉, 可我们在这里也是在坚持抗战啊。 现在抗战胜利在望, 我看就没有必要再长途跋涉去西北了。更何况路途遥远, 要过多少沦陷区, 多危险啊!’
       于是众人都把话题转向了西北的贫瘠, 去西北的路途遥远及艰难险阻上了, 似乎都是在劝说吕小姐的。 佳珍会心地微笑着, 不时地点着头, 她已经从内心基本否定了自己去西北的计划。
       东闵再一次帮助永兴解除了婚姻上的危机。
紧接着东南运输公司以‘压缩人员’为由, 炒了党菊秀的鱿鱼, 并将这邦小姐妹分散调往各分公司。而吕小姐却仍在公司会计股供职。
      党菊秀只好只身一人去了西北。
      吕小姐虽然脾气耿直, 却认理. 她觉得谢东闵所讲的比党菊秀的那封信上说的在理。 做人么, 就应该现实些。 更何况永兴现在不也在为国家效劳、为抗日出力吗? 眼看着永兴收入颇丰, 容光益发, 她便逢人便夸谢东闵够朋友。
他俩结婚时, 请了东闵为证婚人。 美酒佳肴,宾客满座。 看着这如云的嘉宾,永兴和佳珍都在想: 这些来客大概一半是冲
      他俩来的, 一半是冲谢东闵来的吧。
      这次应中央之召去重庆述职, 临行前永兴夫妇俩曾设便宴壮行。 那天的席间, 吕小姐喜悦地拿出一部分积蓄托东闵在重庆代购一只钻石戒指, 而永兴则面带忧色地祝东闵一路顺利。 是啊, 政界之事谁能说得定? 东闵兄此行祸福未卜, 而他永兴在省党部地位未稳, 且农民银行里他还势单力薄啊! 一损俱损, 社会现实便是如此。 毕竟男人比女人想的且远又深啊。
      今天东闵顺利回来了, 夫妇俩怎能不一起破门相迎呢?

                  
  六


      谢东闵一跨进门槛, 就抱住凉茶壶尽情地喝了一气, 又就着一盆凉水前, 舒畅地擦洗着汗腻的脸和背。
      ‘东闵兄, 此行顺利吧?!” 永兴抱着小孩在地上边转悠边问, 语气显得稍有些急促。
      谢东闵连喝带洗, 觉得凉爽多了。 他一转身坐在沙发上说: ‘一路顺风, 可担子也不轻啊,慢慢谈吧。’ 说着, 他就接过永兴怀里的孩子, 抱住吻了几吻。才三个来月的孩子不认生,咧开小嘴笑了。
      晚饭摆上来了. 谢东闵却先取出了那对在重庆林森路上买的戒指, 言明先让佳珍挑一只, 另一只是给自己妻子买的。 戒指上的钻石泛着幽幽的蓝光, 挺惹人喜爱。 佳珍笑眯眯的上前, 随便拿了一只就带在自己的手指上, 也没问价钱, 只是连声说了几声‘谢谢’,就闪到一边欣赏戒指去了。 谢东闵没有将戒指先留一只在家给妻子, 而是全带来了, 并非是想在永兴夫妇面前夸耀, 其中却有一番表示情谊的含义。
       待佳珍回到饭桌前, 东闵将发票取出拿在手中说:‘佳珍, 看发票前咱有言在先, 不能多退少补噢! 多了, 我贪污; 少了呢, 我奉送。’ 其实这一只戒指的价钱比佳珍托他时带的钱要贵好几十大洋呢!
       晚饭边吃边侃, 气氛容冾。东闵向永兴夫妇简述了去重庆的经历, 只是没有说委员会欲处置翁进民的密令, 更没有提及他已筹划成熟的那套方案。 他心里明白: 永兴是自己一手栽培成功的有用人才, 但还未到亮整个”方案’之底的时候, 更何况旁边还有个佳珍。 万一泄了密, 那可事关重大呀,他不得不防啊。
       临走时, 东闵叮咛永兴:‘今晚务必按时到省党部来, 有一份重要的电报必须发往重庆。’

                    
   七


       如漆般的夜色中, 永兴觉得自己象个幽灵似的跨进了‘台湾医院’的大门。
       后院那片茂密的桂圆树林, 使黑沉沉的夜更加显得出奇的宁静。 隐在树林后面的那幢二层楼上, 时而闪现出几点鬼火般的光亮, 又给着宁静的夜增添了几份神秘感, 神秘得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一年多来, 永兴可是这里的常客了。 他人惯马熟地穿过桂圆树林, 向那幢二层楼走去。 突然, 一阵断断续续的少女哀求声从二楼传来, 声音凄冽但却沉闷, 好象是被人捂住了嘴鼻而不能大声呼叫……。
       ‘出了什么事?’ 永兴敏感地停住了脚步。 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 在这敌特频繁出没的城市, 种种意外都可能发生, 尤其是搞政治的人更需要具备敏感的神经。 种种猜想使他隐在了一株大桂圆树背后, 侧耳细听那楼上的动静。
       ‘救救我爸爸……, 救救…… ’哀求声不太清晰, 而且渐渐减弱、消失, 但永兴还是分辨出那是翁蔷蔷的声音。 同时永兴还分辨出楼上并没有粗暴的撕打声, 不象敌特在捣毁党部, 那捂蔷蔷嘴鼻.扯拉蔷蔷的至多一二个人。
       ‘可究竟出了什么事? 东闵、严家釜、郭天益、林忠都哪里去了? ’ 想到这里, 永兴即刻抬脚就向楼上跑去, ‘就是有什么意外,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
       楼梯口, 永兴突然被一双大手抱住: ‘永兴, 你来啦? 干吗这样慌张啊! ’
       ‘噢, 是东闵兄。’永兴惊魂未定地吁了口气,‘党部出了什么事? ’
       ‘嗨, 看你大惊小怪的。’ 谢东闵挺轻松地低声说:‘ 翁老先生得了中毒性痢疾,病情很严重。’
       啊?!永兴感到特别意外和震惊。 昨晚他到省党部来例行兼职时, 翁老的精神还蛮好的,。还叫他给设在永安的福建省省党部拍发了一份密电呢, 怎么今天突然得此急症? 真是”人有旦夕之祸福’啊! 于是他急切地问:‘吃药了没有? 为什么不送漳州医院? 蔷蔷呢? ’
        ‘看你急的, 现在问题不大了。’ 黑影中东闵拉住永兴的手, 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就把永兴往党部办公室里拉,‘走,进屋再说, 进屋再说。’
       永兴只好跟着东闵向办公室走去, 而眼睛却不时地瞟向翁进民的房间。

                    
   八


      省党部主任委员翁进民先生的住房在二楼的正中间。 这时, 翁进民的住房里传来了老先生低沉的.饱含痛苦的沉吟声和他女儿蔷蔷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这声音搅得永兴心神难宁, 他多想和东闵径直奔进那间屋内, 去安慰一下老先生。 可东闵却不让去,并宽慰他说:‘别担心了, 那里有林忠、郭天益他们, 还有医生在, 我们还有其它事呢。’
      永兴虽然认识翁进民才一年多, 但在这一年多的交往中, 他深感到翁先生不但是一位敦厚热心、才识渊博的学者, 而且还是位富有抗日救国热忱.力主收复台澎的志士。 老先生膝前的独生女儿翁蔷蔷正值青春妙龄, 容貌也靓丽端庄。 她随父亲在台湾医院当护士, 被称为医院的一枝花。 蔷蔷的性格温柔谦逊, 待人接物也热情,。是个挺招人喜欢的姑娘。说起来永兴和她还有一段不长的浪漫史呢。
      瞬间, 一桩桩传闻和往事如闪电般地在永兴脑际中闪现:
‘翁先生医术高超, 能起死回生’的传闻在永兴从厦门到漳州后不久就听说过了。
      说起翁老先生医术的出名还得追溯到民国二十四年。那年夏秋之季,漳州地区霍乱病流行。得此病者上吐下泻, 数小时后便全身发冷、急促抽痉、呼吸困难,病情严重的不日便命丧黄泉。年轻力壮者则能抗得过去,而老弱妇孺只能在病中呻吟、听天由命了。 百姓中愚昧者到处祈神求佛, 以香灰神符驱病, 当然是自欺欺人了。 聪明人则访医求药, 治病救命。 无奈当时医药落后, 加之政府草菅人命, 得病后能幸存者也就廖廖无几了。 不几日漳州城郊便棺木满目, 恸声不断, 一片悲惨凄凉的景象。这时带着十七岁小女儿的翁进民先生便大显身手。他按密方配制了一种棕色的药丸专治感染霍乱的病人。第一日三剂止吐止泻, 第二日三剂驱除病状。真可谓灵丹妙药, 拯救了不少黎民百姓。 即使达官显贵, 巨贾富商也纷至沓来地向他寻医问药。 顿时翁老先生的‘神医’名声大振, 漳州城郊.乃至闽东各地来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尔后, 翁先生便买下了永靖路十二号这处面积约六.七百平方米的一院房屋。 筹划改建, 创立了’漳州台湾医院’, 同时也挂出了‘主治医生为日本东京医学院医学硕士翁进民’的牌匾。 从此, ‘台湾医院’便成了漳州地区远近闻名的好医院之一。
那年, 永兴听了这段传闻后, 曾借诊治感冒为由去了趟台湾医院。 所见果然觉得名不虚传: 那两扇乳白色的木板大门洁净典雅。 大门两侧砖柱顶上各耸一盏白色中间漆红”十’字的球型玻璃灯。左边砖柱中间镶嵌着一方黑底白字的招牌, 牌上草书”台湾医院”四字苍劲而有力。右边砖柱上则挂着老先生的牌匾。 虽值盛夏傍晚, 但就诊的病人仍来往不断, 连侯诊室那两排木条椅上也坐满了患者。
      永兴当时虽是来医治感冒的, 但主要目的还是来看一下这誉满漳州的台湾医院和翁先生的尊容, 于是他直接蹙进了就诊室。只见室内一位年约四十开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的老先生正低着稍稍秃顶的头在专注地给患者开着处方, 想必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翁先生了吧? 老先生开完处方, 抬头看见永兴正在凝视着他, 便欠身点头笑嘻嘻地向他打招呼:‘请坐, 请坐!’,那谦和慈祥的面容令永兴至今难忘。
      就诊后, 永兴又在药房那扇挂着’取药处”招牌的窗前逗留了好大一阵。呵, 正忙着配药的那位身材苗条、 面目清秀的白衣女士想必就是翁老的女儿翁蔷蔷吧。永兴在取药时还故意和这位白衣姑娘磨嶒打岔了一阵呢, 谁叫他正处在弱冠盛年啊。
      自那时起, 永兴有病无病常常会到台湾医院去转一趟, 反正和永兴工作的农民银行相距不上二里地, 就当散散步吧。 一来二往, 渐渐地和翁进民父女两熟悉了。 也就经常和他们拉拉家常, 谈谈国事。尤其特喜欢和翁蔷蔷见面、说笑。 在和吕小姐闹分歧的那几天, 永兴来得更频繁了。 来了就找蔷蔷谈趣逗乐, 还曾搏得蔷蔷很几回朗朗的笑声呢。 甚至还和蔷蔷双双去九龙公园游玩了两次。要不是谢东闵及时调解了他和吕小姐之间的分歧, 又催促着完了婚, 说不定永兴和蔷蔷还得有一段罗曼史。
     遗憾的是那时翁家父女尽管对永兴很热情, 却轻易不让他涉足后院那幢褐色的二层楼上。 那次去九龙公园前, 蔷蔷叫他一同去了二楼她的住房, 也只是匆匆地换了套出游的衣服就下楼了。 永兴知道, 这一楼是放药物器材的库房, 可对二楼他总觉得有种神秘感: 楼前桂圆林边那块”非本院人员止步”的告示牌, 时而上下二楼的那些西装革履者……。 那时他也曾问过蔷蔷:‘二楼住的是谁? ’蔷蔷不是吱唔就是含糊其词地说:‘我和爸爸呗。’ 并立即岔开了话题。一直到一年多前的那天晚上谢东闵邀他去了设在二楼的‘台湾省省党部’, 他才对二楼的’神秘’恍然大悟。 再听东闵介绍了省党部主任委员是翁进民先生时, 他更对那位医术不凡, 又肯为国效力的老先生钦佩之至。
      可现在, 翁老先生有病了. 听那痛苦的呻吟声, 还病得不轻呢! 为什么没有人去送药打针? 为什么不立即送漳州医院? 而东闵又为什么不让他去翁进民的病床前看一看呢? 他的好友、同事今天怎么了? 老先生的女儿蔷蔷又怎么了? 一连串的疑问浮上永兴的心头,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是啊, 中毒性痢疾又不是什么疑难病症, 凭老先生的医术自己完全可以控制病情的恶化, 采取紧急医疗措施抢救。况且还有一个懂得药理的女儿! 疑团, 在永兴心中逐渐扩大。他抬起头来注视着东闵那双在夜色中闪亮的眼眸, 刚要开口说话, 却被东闵一把拉进了党部办公室。

                     


      省党部办公室紧靠着翁老先生的住房, 大约有三十几个平方米的面积。 室内靠窗并排放着两张写字台, 墙角是一个油漆斑脱的旧卷柜, 两只六、七成新的双人沙发紧挨着侧墙。 比起其他官方机关的办公室, 这堂堂的“台湾省省党部”办公室未免显得简陋, 甚至可以说“寒酸”了。
      谢东闵一进办公室就扭亮了写字台上的台灯。 台灯才15瓦,且有灯罩。 所以除桌面外, 室内其它地方仍然是模模糊糊的。 谢东闵又转身仔细地掖严了窗帘上的缝隙, 然后向愣在门旁的永兴说:‘来, 坐下慢慢说。’
永兴蹒跚着走到写字台旁, 拉了把藤椅坐下。 又侧耳听了下隔壁越来越弱的呻吟声, 才满腹狐疑地问东闵:‘翁先生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 …… 蔷蔷哪里去了?’
      ‘到亮底牌的时候了。’ 谢东闵心里暗暗地想着。 于是他微笑着把从重庆带回来的那份证实翁进民是汉奸的材料递给永兴说: ‘不要急嘛, 你先再重新了解一下翁进民。’
      室内一阵静寂。永兴把那份材料反复看了三四遍, 他怎么也不相信那上面写的一件件事情是真的! 在他的心目中, 这位慈祥谦且小心谨慎的老人对国民党是决不会存有二心的。 就拿自己任职党部电台台长的这段时间来看吧, 翁老先生曾多次亲自拟好电文, 在发报机旁督促他拍发。 对中央党部来电或下属各党部来电, 老先生总是一丝不苟地仔细审阅,并及时部署。 至于党部内各项事务, 更是咨询部属, 鞠躬亲垂。 如此兢兢业业效忠党国之人, 怎能是汉奸呢? 他不禁用审视的眼神看着东闵, 问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
      傍着写字台的东闵这时突然站起, 神态严肃地低声说: ‘ 这是委员长亲自核准转发的密件! 委员长的意思是十日内密裁。’
      ‘啊?!’ 不知是惊愕, 还是模仿东闵的样子, 永兴也突然站起, 脸上不乏震惊的神色,‘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千真万确。这是中央的决定。’
      ‘那……’ 永兴竭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相信中央, 相信委员长, 但现实太出乎人的意料了。于是他又带着几分恳求的语气说: ‘即使是真的, 翁老的病还是要看。 看好了再说, 行吗?’
谢东闵绕过永兴, 在办公室地上轻轻地踱了一圈, 缓缓地说: ‘不, 不, 与其叫我们动手裁决翁老, 还不如让他自己病死了好。’
       谢东闵这缓慢而又沉稳的话句中流露出一股自信而又满意的语气。 的确, 事情的发展完全按照事前的部署进行着。而作为一个策划者, 哪有不为自己的决策获得成功而感到满意呢? 尤其是他, 这样一位涉足政界不久, 却雄心勃勃的人, 居然能够在中国的最高统治者直接指令下进行这样一次行动。无疑, 这次行动的成功, 不但奠定了他在政界的基础, 或许还是他青云直上的阶梯! 这就是机遇, 尽管这样的机遇是血淋淋的。 然而搞政治的怎能不和血打交道? 更何况这是名正言顺的‘铲除汉奸’, 万众拥护的抗日救国行动!
       在从重庆返回漳州的路途上, 谢东闵就曾反复斟酌了这次行动的利害关系。 虽然他在大陆已混迹十来年, 但搞政治杀戮却还是第一次, 所以应该特别谨慎小心。 依他的意愿来说, 确实不想参与这样的行动, 但他也清楚地晓得: 委员长既然能授命于他, 那就容不得他有半点推诿, 否则会连他都被铲除 国民党的‘军统’、‘中统’ 的暗杀手段著称于世, 骇人听闻啊。这就是残酷的政治斗争! 反之, 中央欲以‘ 汉奸’ 的罪名铲除翁进民, 并且查实了确凿的罪证, 固然表达了对翁老先生这位省党部主任委员的极大不信任; 同时也暗示了中央对台湾省省党部这个权利机构的重视。 自盟国军队反攻以来, 日军的败象渐露, 中国的抗战胜利在望。 毫无疑问, 抗战一旦胜利, 沦于敌手达五十多年之久的台湾势必回到祖国的怀抱。 中央不是已经在着手准备收复台湾的工作了吗? 第一个措施是在中央组建了以陈仪为主任委员的‘台湾调查委员会’, 第二个措施就是这次对‘台湾省省党部’的除奸整顿。这次委员长物色了他谢东闵作为整顿省党部、 铲除翁进民的主要人物, 那么事成后省党部主任委员这第一把交椅很可能就是他了。 他谢东闵的条件够理想的了: 既是台湾籍本土人士,又在大陆工作多年, 效忠中央; 既小有名气, 又涉足政界不久, 容易控制。 真是不可多得的人选, 委员长还是有眼力啊!
经过反复地衡量得失, 谢东闵决定采用这种不动干戈而又风平浪静地置人于死地的‘倒翁行动’。
       现在, 行动按照预先的计划在顺利地进行着, 他怎能不感到欣慰呢?

                     
  十


       夜, 静得出奇、 也静得恐怖。
       突然一声沉闷的响声从隔壁房间里传来, 好象是什么东西跌落在地板上。
       谢东闵侧耳细听了一会, 尔后轻轻地舒了口气, 如释重负地说: ‘死了!’
       永兴也不着边际地附和了一声: ‘完了!’
       他俩几乎是同时, 一起向隔壁房间涌去。
       这时楼道东端那间房子的门扇轻轻地响了一下, 一个人影也急匆匆地向翁进民的房间走来。
       灯光下, 翁进民两腿笔直地挺在床上。 他的一只手透过撕烂的汗衫紧紧地抓扣着胸膛, 胸膛上横七竖八的几道血印在灯光下泛着惨淡的红色,另一只手顺着皱巴巴的床单吊在床沿下。 一支半新的勃朗宁手枪跌落在床前的地板上。 翁老那张苍老的脸庞惨白中泛着淡淡的青光, 稀疏的头发间和宽宽的额头上, 洒满了密密的汗珠。 额下那双本来显得慈祥的眼睛这时瞪得圆圆的, 那灰色的眼珠三分之一掩进了下眼皮, 三分之二停留在干涸的眼眶里, 恰象阎罗殿里泥塑的判官那双死鱼眼。 只有那厚厚的.带着血痂的嘴唇微张着, 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
      永兴从未见过死人。 当他先一步走到尸体跟前, 一见翁老那副容貌, 不禁重重地‘啊’了一声, 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低头摘下眼镜默默地拭着。他觉得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但却强忍着, 不让泪水冲出眼眶。 平时从书上看到的. 听老人们讲过的那些‘死不瞑目’、 ‘死人张着嘴是向阎王爷告状’等语句一古脑儿涌上了脑海。 他不敢抬头正视尸体, 他怕那双眼睛, 怕那张张着的嘴, 怕……。
      谢东闵被永兴让在了死人的面前。 他不怕尸体, 他见过死人。在广州中山大学读书时他见过国民党杀共产党员,在<广西日报>社供职时他见过军警滥杀无辜百姓。只是现在看到曾是自己昔日的上司的翁主任竟然是这样的死相, 而且是死在自己的策划之下,他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轻轻地‘唉’了一声, 弯腰拾起了死者临死前垂落在地板上的手枪, 略有所思地惦了两下。 枪膛里是空的, 子弹在翁进民’发病”后他就强行搜寻到手了。然而他心里未免有些余悸: 翁进民肯定在临死前已经洞悉了他谢东闵的阴谋了。 假若当时枪中还有子弹会怎样? 翁进民肯定会鸣枪而使事态扩大。再若当时他在翁进民的病床前又会发生什么意外?........  垂死挣扎! 谢东闵下意识地咧开嘴摇了几下头, 然后用带着几分凄惨的语气对随后进来的那位彪形大汉说: ‘阿郭, 把翁老的面掩了吧。’
       郭天益! 昏暗中, 永兴这才注意到了这位一米八的个头, 五大六粗的台湾汉子。他转身注视着郭天益, 心里突然明白了刚才还不能肯定的一个问题: 这完全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 这不, 连省党部的保镖郭天益都参加了。 那么那位兼职漳州农民银行襄理的党部财务处处长林忠也肯定在场, 只是林忠为何到现在还未露面?
       这时, 又一个可怕的想法闪现在永兴的脑际: 林忠哪里去了? 是不是林忠趁机劫持、 监禁着翁蔷蔷? 半个小时前, 还听到过蔷蔷哭泣和哀求的声音, 现在人呢? 对, 肯定是林忠趁火打劫、 一箭双雕, 既参加了这次”除奸行动”, 又得到了一位妙龄倩女。 林忠在死死地追求着翁蔷蔷, 而蔷蔷却始终不肯表态, 这在台湾医院内可是人人皆知的事啊! 一股揪心的酸味顿时掠过永兴的心头。他回头愣愣地瞅着东闵, 咦, 平素那张常带着憨笑, 面目亲切的胖脸怎么变成了一张满脸狞笑, 连眉宇间都透露着狡诈的脸! 莫非我中了圈套? 从林忠介绍认识东闵到现在都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圈套? 不, 不会吧…… 永兴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 戴上了眼镜。 唔, 这下看清楚了, 东闵还是那张胖脸, 眼皮下还闪烁着几点泪花呢! 他又瞅了一眼已经蒙上白被单的尸体, 眼前浮现出了翁老先生那可怕的死相, 仿佛在攥紧着拳头呼喊冤枉……。 永兴不敢看了, 也不敢想了, 他觉得非常疲乏, 于是轻轻地坐在了身旁的藤椅上。
      ‘永兴, 阿郭,’ 谢东闵已恢复了常态, 但神态依然肃穆。‘事已如此, 现在必须做几件料理后事的工作。’
永兴稍稍坐正了身体, 用姆指和中指托了下眼镜。
      郭天益离开了床边, 倚靠在窗前的写字台旁。
      ‘永兴立即向重庆发报。电文的内容是: 翁毙, 乞即指示后事, 部署工作。’ 东闵俨然象一位继任的主任委员, 先向永兴布置了发电报的事项后, 又吩咐郭天益: ‘阿郭今晚绝对要做好党部的保卫工作。明早去农民银行找到林忠, 一起到漳州日报报馆, 请报馆主编务必在后天的漳州日报上刊登一则 ‘漳州台湾医院院长.医学硕士翁进民先生因病逝世’的讣告。 还有, 明天下午两点, 党部全体成员准时到此开会, 商议党部机关搬迁的事宜。 阿郭负责通知林忠、严家釜他们, 人员务必到齐。’
       ‘那么翁蔷蔷呢, 怎么处置?’ 郭天益插嘴问道。
       ‘你马上把蔷蔷送到我家, 交给我妻子, 由她来安排。’谢东闵当机立断。 又再三叮嘱道: “今晚的一切行动, 必须严格保密, 否则军法处置。’

                     
十一


       台湾省党部: 嘉奖。 中央已派员赴漳, 即协同处理后事。     
                                    国民党中央党部                                               
   
       接到重庆回电, 已是凌晨四点多了。 永兴披着薄薄的晨曦匆匆地赶回家里。 他觉得太疲乏了, 到家后只脱去了外衣就倒在了床上, 然而却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安稳。 幸亏是星期天农民银行休假, 他朦胧之中一觉竟睡到了中午十二点多才起床。
       午饭后, 永兴又东磨西蹭, 一直扼到下午二点缺十分他才匆匆地赶往台湾医院。
医院的大门紧闭着, 门前围着数十个人正在观看一张白纸黑字的讣告。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阵议论, 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叹息声。
       永兴穿过人群, 用钥匙打开边门进入院内。 院内, 往日那病人蹒跚, 护士来往匆忙的景象已荡然无存, 甚至连弥漫在空气中的那股来苏味也消失了。 只有院内那几株繁茂的桂圆树上秋蝉还在忽高忽低地鼓噪着。那有节奏的‘知了’声仿佛振动着院内的空气都在上下波动, 给院内平添了几分空旷感。
       一股凄凉的阴云漫上了永兴的心头。翁老的音容笑貌、蔷蔷的倩影柔姿、 还有东闵那不可捉摸的面容, 又一古脑儿涌现在他的脑海里。这时他感到满脑子塞满了‘汉奸…铲除…谋杀…委员会指令…整顿省党部’这一连串讨厌的词儿, 搅得他头脑里浑沌沌的。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低头注视着这条熟悉的路径, 好象在寻觅着他在这院中留下的足迹…… 。他着实感到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该为这每月五十块大洋的外快进入这是非之地, 后悔昨晚不该到这里来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甚至还后悔事过后不该向重庆发报……。然而一切都晚了, 看来不能自拔咯。 这谢东闵在昨晚的话中已交代得很清楚: 在场的人都参与了今晚的行动, 现在必须绝对听从安排, 服从中央指令。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后果’ 的含义, 永兴当然是十分清楚的了。
       永兴正心事重重地向那幢灰暗的二层楼走去时, 突然一株大桂圆树后闪出个人来,将他一把拉进树丛里。
       ‘东闵兄!’永兴惊讶地注视着东闵那略显神秘的面容, 紧张地问: ‘又出了什么事? ’
       ‘中央的人已经来了, 现在正在楼上党部办公室里哩。’ 东闵直截了当地回答着, 语气倒也平缓。
       ‘什么? 这么快! 坐飞机也没这么快呀!’永兴估算着时间: 凌晨四点中央才发来电报, 即使那时坐飞机立即从重庆出发直飞漳州, 也要好几个小时呢。 更何况在这兵荒马乱, 日军占有制空优势的今天。
       ‘不, 我估计我刚离开重庆, 中央就派人在一0 0 师师长的带领下随后跟来了。 我们最近是一直处在中央大员和一0 0 师师部的严密监视之下啊!’东闵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下,‘看来中央对台湾省省党部的整顿改组预先已经谋划好了的。文武兼备, 若我们不动手, 他们也会即刻动手的。 这次我们只不过是螳螂…螳螂捕蝉罢了。’
       哈, 又是个阴谋! 大阴谋套小阴谋, 大圈套制小圈套, 政界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永兴觉得自己不能再受愚弄了。 他很想知道事情的结局, 于是就急切地说:‘原来这几天他们就在漳州监视着你如何在按委员长的指示办事, 也就是在考验着你的忠诚。 那么省党部主任委员一职是不是你来继任? 中央派来的人又都是谁?’
       ‘哼!’东闵鼻孔里喷出了一股粗粗的气息。 ‘来的就是中央设计局台湾调查委员会里的丘念台、谢南光、沈兹九那帮人呗。 主任委员? 抗战一胜利, 台湾就会收复, 中央要直接控制台湾, 能放心我这样一名台湾人来继任吗? 看来, 你和我在这省党部里都呆不成喽!’
       ‘什么? 你是台湾人! ’永兴清楚地记得东闵曾几次对他说过自己是闽南南安人, 和明朝那位从荷兰红毛手中收复台湾岛的延平郡王郑成功是同乡。怎么现在又自称为台湾人? 也许这位老兄以前一直冒称南安人, 是想模仿郑成功当个收复台湾的英雄吧…… 。永兴这时候也没有心思去追究东闵究竟是那里人, 他只是觉得在翁进民的死上面, 东闵既惨忍又有谋略; 更觉得他自己和东闵有同病相怜之处, 那就是都在受着愚弄和摆布。 于是他瞟了东闵一眼, 不无讥讽地说:‘这么卖命地干, 难道还得不到他们的信任吗? ’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上二楼吧。’东闵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地拉了拉永兴的手,一起步出桂圆林,向楼上走去。

          
十二

       二楼省党部办公室内一片凌乱。墙角那只有密码暗锁的小型文件柜的柜门敞开着, 柜内已经空旷旷的。文件柜旁边的两张写字台上堆着几叠文件宗卷。 两名西装革履的青年正在一件一件地翻阅着那些文件, 并不时地把一份份文件送到坐在窗前沙发上那位精瘦的中年人手中审阅。
       永兴跟着东闵刚踏进办公室的门槛, 就一眼瞥见了敞开的文件柜和堆积在桌上的宗卷。。 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恐怖的字眼: 搜查, 这是搜查! 刚才稍稍平静的心情顿时又蒙上了一层忧愤的阴影, 一双浓眉也不由自主地蹙在了一起。
“噢, 求生。 来, 来, 这边坐。”沙发上那位中年人宏亮的话音打断了永兴的思绪。 只见他欠身微笑着向东闵打着招呼, 继而又把眼神转向永兴, 问道: “这位是……?”
       永兴机械地松开了紧蹙的双眉, 竭力将笑容堆上脸庞, 转身向那位中年人点头致意。
“噢, 这位就是陈先生永兴,省党部电台台长。” 谢东闵颇有交际风度地向中年人介绍着, 又转向永兴说:“这位是中央党部委派来的继任台湾省省党部主任委员丘念台先生。’’
       “喔, 丘先生, 久仰! 久仰! ’’永兴压抑着心头的波澜, 满脸堆笑地向丘念台抱拳致意。尽管他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反感, 但表面上却是一片热情的恭维, 他已经深深的懂得了’逢场作戏”这句俗语的内涵。
       “幸会, 幸会, 久闻陈先生精通电台, 技艺高超。 今日有幸相会, 果然一表人才, 精干非凡呵。 哈…….哈哈。”不愧是中央大员, 音容大方, 神态昂然。
      丘念台放下手中的文件, 一把握住永兴的手, 拉近身边招呼道: “坐, 坐, 请坐。求生老弟啊, 你们台湾省省党部真是人材济济, 不负中央厚望噢。”
      “过奖, 过奖。’’东闵微笑着, 但笑容中却带着一丝苦涩, “能为党国效劳, 全凭中央栽培。 倒是丘主任才干非凡, 党部雄风还需丘公重振咯。”
室内出现了瞬间的沉寂, 只有翻阅卷宗的那一角传来‘沙沙’的纸片响声。正午的阳光被楼前的树荫遮蔽着, 办公室内的气温并不高, 但永兴却觉得一股热浪涌来。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松领带, 又解开了西装的衣扣。
静寂, 使丘念台觉得有些尴尬。 他瞥了一眼永兴, 起身打开了桌上的台扇, 又调整了下台扇的方位, 以免影响那边卷宗的翻阅。
      “陈先生贵庚几何? 乡籍何处? ” 毕竟是久经政界沧桑的人, 丘念台脸上的尴尬神色稍驻即逝。 他很自然地沏了二杯茶放在东闵和永兴面前, 就和永兴寒喧起来。
       “免贵, 卑职今年二十五岁, 浙江宁波人氏。” 永兴欠了欠身, 尽量表现出一付谦恭的模样。
       “啊, 真是年轻有为啊!” 丘念台刚要落座, 即又站起来, 略显惊讶地说: “唔, 那陈先生和求生老弟不是同乡?”
东闵也站了起来, 笑着答道: “那里, 那里, 我和永兴是萍水相逢, 高山流水罢了。”
       “好, 好! 抗日救国么, 地无分南北, 人无分老幼。” 丘念台恰到好处地褒奖了一番, 又话锋一转: “台湾乃倭寇占据近五十年, 台湾同胞为抗击倭寇英勇奋斗, 省党部运筹帷幄, 训导有方, 功不可没啊。此次铲除内奸, 再立汗马功劳, 令丘某钦佩之至。 今中央委派我处置后事。 我受命在身, 若有不妥之处, 还望诸位见谅, 更望诸位扶佐。”
       “丘公不必谦逊, 请开诚布公地直言吧。” 谢东闵似觉得丘念台弯子绕得够大了, 适时地为这位中央大员设置了台阶。
      ‘那, 就恕我直言。” 丘念台打开了桌几上的公文包, 取出二张公文, 随即起身恭立, 展开公文作宣读状。
东闵和永兴也随着恭立。 室内又一次静寂, 甚至连翻阅卷宗的那二位也停止了公务,肃立在那里听丘念台宣读公文。
      “委任状 兹委任丘念台为中国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主任委员。      此状
                                      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三日”
      丘念台一字一顿地宣读着, 其神情庄重肃穆。 第一张宣读完毕后, 他轻轻地放在桌上, 又开始宣读第二张。
      “委任状    兹委任谢东闵为中国国民党福建省省党部主任委员。         此状
                                      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三日
      谢东闵神态肃穆地双手接过了丘念台递来的委任状, 随即报以轻轻的颔首一笑。
      三人先后在沙发上落座。 室内又恢复了刚才那寒喧的气氛。
      “求生老弟, 抗战一旦胜利, 台湾即可收复。老弟在大陆辗转近二十年, 返回乡梓在望啰!” 丘念台的语气中不乏奉迎之味。
      “那就全凭主任关照, 承蒙提携了。” 谢东闵则顺水推舟, 礼而往之。
      “一定, 一定。 愚兄当竭尽全力为之。” 丘念台爽快地答应着, 脸上还堆满着笑容。
      这位新来乍到的主任委员倒也肚大量宽, 不仅默忍了谢东闵刚才那番隐含讥讽的话, 反之对东闵还有献媚之态。 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 蒋介石把自己这样一名无名小卒调任台湾省省党部主任委员, 仅是权宜之计。 其目的是为了掌握台湾省党部、乃至省政府权力, 以便抗战胜利后能顺利地接受台湾岛。自己只不过是在易权的危险期充当了一名马前卒, 真正的台湾省党部的权力人物则是 “台湾调查委员会”主任委员陈诚。 或许台湾归复后, 为顺应台岛民心这权力人物会是台湾的本土人士谢东闵, 这眼前的谢东闵可是个有名望的人噢! 不是吗, 他这次也升任为福建省省党部主任委员, 蒋介石并没有冷落他, 相反还在尽量笼络他哩。肚里有牢骚就让他发泄一下吧, 没有必要去触犯他。 况且, 谢东闵这次是忠实地按照老头子的指令处置了翁进民, 死有尸体, 确实无误。 可是, 可是翁进民还有个女儿哪里去了? 谢东闵他在移交省党部事务中可没提到过, 是不是他还留有一手? 想到这里, 丘念台装着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 “ 嗳, 求生老弟, 那翁进民不是还有一位千金吗, 怎么没见啊?”
      正在端起茶杯喝茶的谢东闵微微一怔, 旋即放下茶杯坦然地说:  “丘主任问的是翁蔷蔷吗? 她失踪了!” 说话之间向永兴递去了个示意的飞眼。
      “失踪了?!” 丘念台带着疑问的口气问了一句。 然后他又思衬着: 果然不出所料, 给我留了一手。 不过这一手于我也无所谓, 杀死翁进民的是你谢东闵, 翁蔷蔷要报父仇也不会寻着我, 你这一手是给自己留下后患噢。至于我, 例行公事, 照‘失踪’上报中央党部不就得了。于是他就颇显宽谅地对东闵说:“那, 就待以后找到翁蔷蔷再作处理吧。”
“哼! 凭你丘念台甭想找到翁蔷蔷。” 谢东闵心里暗暗地想。他知道, 像翁蔷蔷这样一位无关大局的姑娘, 中央决不会动用军统、中统的力量去寻找, 还不是不了了之罢了。 不过谢东闵这时却不敢将这想法流形于色, 只是想即刻离开这里。 于是他站了起来, 露出一副辞别的神态:“丘主任, 再没有什么事, 就不打扰你的公务了。”
      丘念台略加思索后, 微笑着站了起来:“好吧。 何时动身赴职, 望通知愚兄一声, 愚兄当亲临送别。”
      “岂敢, 岂敢有劳主任大驾。”东闵和永兴二人均抱拳辞别, 步出了这间风云莫测的党部办公室。

                     
十三


       一走出党部办公室, 便有一阵轻轻的凉风掠过桂圆树林的上空向他俩吹来。 天空也收敛了它那晴朗燥热的神容, 蒙
      上了一层暗灰色的阴霾。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桂圆香味, 随着轻风直沁入人的肺腑, 穿越血脉, 渗透肢体, 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舒畅轻快之感。
      “好凉爽啊!” 永兴敞了敞领口, 让轻风驱散着聚集在身上的热气, 又扩胸舒臂, 深深地吸了几口含着淡香的空气, 不禁舒心地感叹着。
      谢东闵没有永兴这番舒畅的动作和感叹。 只是踱远了几步, 手扶着阳台栏杆疑神仰望着天空, 自言自语地说:“这天, 好象要下雨咯。”
       “是啊, 是应该痛痛快快地下场透雨了。下出个清凉爽快的世界来。” 永兴边走边拉松了领带, 随口接上了话茬.
       “噢……!?”
       “嗯, 不对吗? 老兄你就不希望清爽凉快?” 永兴接住了东闵转身递过来的那二道深邃的目光, 单刀直入地反问道。
       “对, 对, 谁都希望清爽凉快, 可老天爷哪有那么如人意愿的? 就象人人都希望生活的道路是平坦宽阔、 风平浪静的, 可偏偏到处是坎坷、荆棘, 甚至是陷阱、悬崖, 尤其是搞……”东闵把已到舌尖的‘政治’二个字咽了回去, 他觉得没有必要对这位萍水相逢的知己兄弟把政界内幕描绘得那么可怕。 搞政治的人是需要几个, 甚至几十个挚友作为帮手的, 历史上的王侯将相哪一个不是食客成群? 他得设法拉住这位精通电报业务、 对朋友忠心耿耿的老弟。想到这里, 他神情轻快地拍了拍永兴的肩膀说:“不谈这些了。 走,到我家去吃晚饭, 尝尝你嫂子的烹饪手艺。”
他俩下楼穿过桂圆林, 跨出了台湾医院的大门。
      大门外,俩人又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细细端详着门顶那两盏漆着鲜亮的红十字门灯和嵌在门柱上那块”台湾医院”的招牌, 乃至端详着整个大门。 永兴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在穿梭着: 人海茫茫, 而他们俩— 一个来自黄浦江畔的书生, 一个生于阿里山下的志士, 竟能天南地北、 相距千里地来到这院内聚首共事! ‘国家兴亡, 匹夫有责’、 ‘抗日救国, 统一中华’ 这些驱使着每一个热血青年奔走奋斗的口号和目标, 把他俩凝聚在一起。然而二年来所目睹的政坛风云, 官场虞诈却令人茫然。蒋介石的‘密令’、翁进民的”汉奸”罪名、乃至‘台湾调查委员会’的参与、 中央党部的‘委任状’,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真是触目惊心, 够人深思寻味一辈子。
       “唉, 难忘的台湾省党部, 难忘的台湾医院!” 永兴轻轻地叹了口气, 弯腰捡起了一片飘落在脚边的梧桐树叶。 咦, 这片梧桐叶还是绿油油的颜色, 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 是树把它视为累赘而抛弃了它, 还是它断然离开了树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或许是时令已值仲秋, 而天气又不好的缘故? 不管什么原因, 这片绿叶离开了大树后的命运就是枯黄死亡。 就象翁进民那样医术高明的人依附在国民党这棵大树上, 一旦被抛弃, 面临的就是灾难、 一场灭顶的灾难! 那么我呢, 一个技术人员, 应该凭自己的学识和技术在尘世挣得一席生存之地。尽管挣得很艰难, 但总比绿叶那种身不能由己的处境强多了吧?!
       呶, 那不是又一片落叶? 不过是一片枯黄了的、没有价值的落叶。 秋风吹着那片枯黄的落叶, 在街沿上轻盈而又凄凉地飘荡着。 终于, 终于风把那落叶推入了阴沟里。尽管阴沟上的铁栅缝隙是那么的窄小, 但可恶的风还是毫不留情地把落叶硬赶了进去。 永兴感到有些怅惶: 那风, 太可恶了。那叶也太可怜了。 他想起了翁蔷蔷, 弱小而又处境凄凉的姑娘, 你现在在哪儿? 于是他突然侧转身问东闵:“喂, 老兄, 你把蔷蔷姑娘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谢东闵把目光从医院的大门上转到永兴的脸上, 看到永兴那神秘中带有几分忧愤的神色时不禁哑然失笑:“ 呵, 还惦念着蔷蔷啊! 看你那副认真劲, 叫佳珍知道了准得教训教训你。 走吧, 咱们边走边说。”
       两人并肩沿着永靖路向北走去。
       已近傍晚, 阴云越来越厚了, 街上的行人也渐渐的多了。 轻风吹得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时而夹杂着几声小贩的叫卖声, 几串乘凉人的笑声, 组成了一支小城特有的旋律。 使人们暂时忘却了远处传来的枪炮声, 沉浸在温馨和平的氛围中。
       永兴用肩膀轻轻地碰了下东闵, 带着一丝迫不及待的语气催促东闵:“现在该说了吧!”
       “好吧, 不过你务必要绝对保密。 即使对佳珍也不能泄露!” 东闵先声色俱厉地交代了一番, 然后压低了声音:“翁蔷蔷已随林忠去台湾了。 翁老先生死后, 翁蔷蔷处境艰难, 我觉得有必要, 也有义务保护蔷蔷。 恰好省党部需要林忠潜回台湾具体负责整训国民党地下组织工作, 为抗战胜利后收复台湾作准备。 林忠钟情于蔷蔷, 而处于困境的蔷蔷刚好也有个归宿。 这一举岂不是三全齐美的事吗?”
       “唔, 三全齐美……。 好你个谢东闵!” 永兴不禁从心底里佩服东闵的用心和谋略: 他既不乏人情味地解救了困境中的翁蔷蔷; 又为林忠牵上了红线, 笼络部下替他效力; 同时还提前在台湾为自己的政界生涯筹建着基础。 真可谓运筹帷幄, 深谋远虑啊。
       一路上, 永兴沉思在对比之中: 他把自己和谢东闵的才干进行了对比, 深感到自愧莫如。 他又把苗条秀丽的蔷蔷和矮胖子林忠进行了对比, 总觉得匹配不起来。 心中不免泛起了一股淡淡的酸味。
晚饭的菜肴很丰盛。 谢夫人竭尽自己的烹饪技艺来款待永兴, 谢东闵也一直谈笑风生, 但永兴却一直觉得自己在敷衍应酬。 饭菜也没品尝出什么好味道来。

                    
   十四


       永兴突然被漳州农民银行解雇了。 什么原因? 是襄理林忠这座靠山走了? 是在翻二年多前拍商电的老账? 还是在省党部兼职的事被告发了? 永兴反复揣测着, 百思不得其解。 去问经理, 得到的答复是:“行里人浮于事, 入不敷出, 属正常裁员。 请陈先生另谋高就。’’
       失业,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 要重新寻觅个职业养家糊口又谈何容易!
正在永兴俩口子一筹莫展的时候, 谢东闵又一次给他们解了围。
       那晚, 就在永兴被漳州农业银行通知解雇的第二天傍晚, 东闵来到了”泉州同乡会”永兴的家中。 闲聊之间, 永兴谈及了被解雇的前后经过、 失业的忧愁及寻觅职业的焦虑。 然而东闵却没有丝毫替友分忧的表情, 只是乐哈哈地邀请永兴随他前去福建省党部担任专职电台台长. 那大包大揽的神色, 仿佛在显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职业有的是, 只要你跟着我走。
       看到永兴不置可否的样子, 东闵又接着说:“ 如果你认为专职党部电台太乏味或嫌收入少的话, 可以再设法另找一个合适的职业。”
       永兴脸上笑嘻嘻的, 心里却在暗暗思衬: 农民银行的解雇是不是和东闵有关? 这是不是又一个圈套? 两年来耳闻目睹的大圈套套小圈套着实令人觉得不寒而溧。 他可不想再步入‘党部’这个政界旋涡中去了。
       永兴尚在思衬之中, 夫人佳珍却先开了口:“ 患难见知己啊。 东闵兄, 你可真够朋友, 那就拜托你给永兴找个好职业了。”
       “好吧, 那就拜托东闵兄另找个职业, 至于福建省党部电台的职务先搁一下再看吧。” 永兴也谨慎地随和着。
出乎意料的是三天后东闵就给永兴全家带来了喜讯。
       “永兴、佳珍, 几经联系, 幸托永安的朋友保荐, 永安农民银行同意聘用永兴弟去银行电台供职, 月薪九十块大洋。 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好, 好极了! 多谢东闵兄关照。 什么时候去赴职?” 佳珍抢先答谢着, 永兴却只是咧嘴笑着。
“噢, 去永安赴职一事也联系好了, 永安农民银行准备五天后来车接你们。” 谢东闵真是安排得面面俱到。他接着用关切的口吻询问: “五天。永兴, 时间是不是有些仓促?”
       永兴略微思索了一会, 微笑着说: “不, 不仓促。 有这五天时间准备足够了。 五天后我就带家小出发去永安, 你看如何?”
       “哪里, 哪里. 一切由你们自己决定。” 谢东闵神态谦逊而又诚恳,“我还想叼你们的光, 搭你们的专车一同去永安呢!”
       “那, 好极了!” 永兴虽然在翁进民的问题上对东闵有些看法, 但想到东闵毕竟在社会交际上比自己的办法多, 对自己的帮助也不少, 应该把他看成自己的知心朋友。 同时永兴也清楚地意识到: 永安来车实质上接的是东闵, 而他却说成是接我, 再来叼我的光, 这是在有意识地抬举我啊。 这个鬼东闵, 也不枉他的一片好心咯! 因此永兴也就非常热情爽快地答应了。
       “那咱们还是旅伴咯!” 东闵见永兴对他仍是以挚友相待, 认为可以涉及中心问题了, 于是单刀直入地扭转了话题: “ 福建省党部也在永安。 你还是兼职福建省党部电台台长吧。 咱们老搭挡了, 一块为抗日救国、统一中华的最后胜利干到底吧。同时也可增添些收入, 对家庭的日常生活来说也不无小补嚒。”
      是的, 象永兴这样既熟悉电报的收发技术, 又能熟练地装配、修理电报机械和内燃电机的人才在当时真是寥寥无几、不可多得呀。 况且永兴为人忠厚诚实、做事勤恳踏实, 只要拉住他干, 他就会竭尽全力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也决不会出现那些泄密求荣、亵渎友情的现象。 而我谢东闵要成大业就需要象陈永兴这样的人辅助。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人帮’, 这可是集历史经验之大成啊!
       “这……” 然而永兴却迟疑了一阵。 就他内心来说, ‘党部’这个集是非、阴谋、虞诈于一体的政界,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但盛情难却, 且又是东闵开口邀请。 他左右为难, 只好先模棱两可地答复:“等到了永安再看吧。 看那里的工作环境、生活条件再决定。 东闵兄, 你的意思呢?”
       东闵觉得有些意外。 又一想也对, 那‘倒翁行动’虽已过去, 但可怕的阴影还留在参与这事的人们心中。 尤其是初涉政界,性行善良的永兴更是心有余悸。 还得有待时光的流逝去消淡这一阴影。 于是他爽快地说:“好吧. 现在先开始着手去永安的准备工作。”
       谢东闵告辞离去后, 永兴想了很多很多。 他回忆了在台湾省省党部兼职的日日夜夜, 也想到了倒翁行动的悲惨场景, 更想到了谢东闵这几年来对他的关怀和友情。 最后他暗自决定: 到永安后, 尽量不染指福建省党部的工作。

                       
十五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五月十八日, 福建光复。
喜讯传来, 永安城内沸腾了。 锣鼓震天响, 鞭炮连地鸣。 市民们喜气洋洋, 奔走相庆, 庆贺中央军对日反攻的胜利, 庆贺
       抗战全面胜利的曙光已喷薄而出。
       坐落在城北的永安新村四号谢东闵家中, 主人邀来了陈永兴全家共进午餐, 庆贺福州光复的喜讯。
       佳珍怀抱着已经会”呀呀”学语的云儿, 伴随着丈夫永兴提前一个多小时就来到了东闵家中。
       东闵的家, 简陋而朴实。 床几桌凳几乎都是旧货市场上贱买来的, 就连两把藤椅也补过了多处。 不过家俱尽管旧, 却擦拭得洁净明亮, 布置得体, 给来人一种清静文雅的感觉。 尤其是墙中央贴的那张岳飞手书‘还我山河’的横幅, 在这抗战年代更能使来人品味到主人的志趣与性行。
       因为是老熟人, 进门稍坐了一会儿, 佳珍就把云儿塞进永兴的怀里, 又顺便和在桌边玩耍的东闵五岁的儿子逗笑了几句, 便径直去厨房帮谢夫人忙碌去了。
       屋里, 东闵和永兴开始了海阔天空的侃谈。
       “永兴, 雪峰山一战, 我军歼灭了日寇近二万人, 取得了大反攻的首战胜利。 紧接着收复了福州, 又在向南宁挺进。 看起来日本人象兔子的尾巴一一长不了喽.” 东闵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抗战形势, 话语中时不时夹杂着笑声。“八年抗战总算盼到了胜利的信息, 收复陷于敌手近五十年的台湾大有希望了!”
       受东闵情绪的感染, 永兴笑着接过话茬:“”是啊, 自开罗宣言发布以来, 今春美国人攻占了硫磺列岛, 逼近日本本土, 日寇就已经败势初定了。 希特勒自杀, 纳粹德国投降, 现在是日本侵略者孤掌难鸣, 那里有不败的道理!”
      “抗战一旦胜利, 中国就可以统一了。 到那时, 最好是国民党和共产党联合起来, 协商领导中华民国, 发展经济建设, 改善人民生活。用不了十年, 准叫美苏英法刮目相看。” 东闵不愧有政治头脑, 谈到政治方面的事情, 总是挺有远见的.
“我可想不了那么远。 我只是想抗战八年, 生灵涂碳。 胜利后首先该叫百姓享受一下安定生活了。 那时我就带着夫人小孩回上海老家, 搞我的专业技术工作, 安安心心地建设一个小康家庭。” 永兴的想法印证了千百万国民的想法, 当然也是永兴的最大愿望。 接着他也想试探一下东闵的想法: “嗳, 东闵兄, 胜利后你是回台湾老家去呢, 还是继续在大陆搞政治?”
       “当然要回台湾去。 离开家乡快二十年了, 怎不想回去看看那历尽铁蹄之苦的父老乡亲, 抚摸一下那阿里山的热土, 喝一口日月潭的湖水呢?” 谢东闵神色急剧暗淡, 眼眶里还闪显着泪花。 “当初我一个乳臭未干的文弱书生, 不忍目睹那日本强盗在家乡的土地上烧杀抢戮、横行霸道; 更不能忍受那亡国奴的耻辱, 和林忠等几个伙伴毅然西渡海峡, 到广州寻求救国救民之路。 在广州中山大学毕业后, 为了向国民们披露台湾同胞的亡国之苦, 为了嫉呼抗日救国.统一中华, 我又去了云南报界供职。 后来我又想, 仅靠宣传呼告还不够有力, 需要干些更实际的事情。于是我就到漳州从政, 以期为抗日救国、为收复台湾出更大的力量。 现在好了, 在你和我的努力下, 在委员长领导下的四万万七千万同胞的努力下, 抗战就要胜利了, 台湾就要回到祖国的怀抱中来了。 我, 感谢你, 感谢大陆的同胞们。”
       永兴毕竟也是个富有感情的青年, 他能设身处地的理解背井离乡之苦, 更能理解当亡国奴之苦, 但这时他觉得应该把激愤的感情压抑住, 使气氛尽量平缓下来。 于是他就平静地说: “ 感谢我? 我算什么, 只不过在台湾省党部兼了二年职。 虽然对抗战起了一丁点儿作用, 但说穿了还不是为每月多捞五十块钱。”
        “不, 不, 永兴老弟。 正由于你我这一丁点作用, 那千百万个国民汇合起来, 不就对抗战起了决定作用了吗? 永兴啊, 我劝你还是从政吧。 你有技术, 也有头脑, 政界需要你这样的才干。 当然, 小康家庭人人都希望, 但是国不强则民不富啊。 我们现在应该在政治上协助领袖坚持中华民国的统一, 抵御外寇侵略、 建设繁荣昌盛的国家, 才能使千百万个家庭再不遭受铁蹄蹂躏之苦, 成为真正的小康幸福的家庭啊!”
        这番话的道理挺充实, 连永兴怀里的云儿也”呀呀”不停, 手舞足蹈的仿佛在表示着赞同。 永兴一边连摇带拍地哄着云儿, 一边说:“从政的道理我十分清楚。 但委员长的密令、翁进民的惨死、丘念台的篡权、甚至还有翁蔷蔷的处境, 这是多么残酷啊。想起这些, 到现在还使人感到后怕。”
        谢东闵轻轻地沉吟了几声, 说: “是啊, 我和你都有同感。 但你的意思是不是认为我谢东闵也残酷无情了啊?”
“不, 东闵兄, 我决没有这个意思。”
        “有句古语云: ‘保己方能立业’, 这句话看起来有些自私, 但细细一想也是正确的。 就拿翁老先生来说吧, 既然委员长要杀他, 他肯定是死路一条了。只不过委员长选择了让我去杀他, 我如果不从命, 那翁进民也必定会死, 而且我还得陪着去死。 这是委员长对我的考验。 军统、中统有那么多人, 杀个把人多容易, 可为什么偏选了个我? 还不是怕我是翁进民的同伙, 下不了杀心。 何况日机对衢州机场和防空洞的定点轰炸, 中央已查实了与翁进民的汉奸嫌疑有关。  从委员长的愿望来看, 是怕抗战胜利后翁进民会利用台湾省党部回台湾搞独立, 搞亲日政权。 杀了翁进民, 把台湾省党部牢牢地掌握在中央手中, 胜利后收复台湾就没有任何障碍了。 这对台湾回归祖国有好处, 当然也符合我的愿望咯。 从这几点考虑, 我也就坚决服从中央的命令了。 这也可以叫做知己知彼吧。” 东闵轻轻地喝了口茶, 又捎了一眼正在聚精会神搭积木的儿子: “至于翁进民的死, 如果他真的是汉奸, 那就罪有应得, 死得活该。 如果将来查清他不是汉奸, 当了政治需要的冤死鬼, 我就将他的尸体移葬台湾原籍, 给他坟上烧香焚纸、叩头吊孝、立碑树传。 当然我也凭我的良心做到了我力所能及的事: 一是没有采用刀戮枪杀的办法处置翁老夫子, 而是他恰好病情恶化而死; 二是设法放走了翁蔷蔷, 并给她安排了较好的归宿。 在这种情况下, 很难做到不顾全局而面面俱到, 只能尽力而为了。 永兴啊, 搞政治的人难, 可做人也不是一样难吗?”
       一席话说得陈永兴频频点头。 他联想起了近三年来东闵对自己的帮助, 也联想起了‘倒翁行动’中谢东闵溢着泪水的眼眶。 他觉得谢东闵是个好人, 起码不是个坏人。 跟着他干, 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于是他说:”我和佳珍回去后商量一下, 听你的安排,继续从政。”
       东闵深情地按住了永兴的手, 语重心长地说: “不, 说句心里话, 我不希望你一定要从政。 可能我做错了两点: 首先, 当年不应拉你到台湾省党部电台兼职; 还有后来在倒翁行动也不应该拉你到现场参与。 这是我的私心所致啊, 认为你我两人合作, 文武双全, 可以成就一番事业。 倒翁行动后, 我估计委员长可能会杀人灭口。当然我到不怕, 因为我毕竟已小有名气, 而且委员长还要利用我, 所以最担心的还是你。 因此我处处否认你参与过倒翁行动, 又设法把你也调来永安, 在身边好尽保护朋友的责任。”
       东闵轻轻地嘘了口气, 又接着说: “现在抗战虽然胜利在望, 但共产党的势力越来越强。 抗战胜利后万一国共不合作, 那中国是谁的天下就很难说了。 如果国民党稳坐天下, 参与倒翁行动也可以说是一份功绩。你满可以凭台湾省党部的委任状去求一官半职; 也可以回上海故乡凭你的技术去创建自己的小康家庭。 但如果万一是共产党的天下, 那你将会因为曾参加过国民党党部工作而成为罪犯, 那时将遗恨终生, 甚至累及子孙啊。 这样一来, 你就会唾骂我, 我也会于心不安的。 翻开中国的历史, 从封建王朝到中华民国, 搞政治的不是青云直上流芳百世, 就是千古罪人遗臭万年。我赏识你能激流勇退的明智, 但不是时候啊, 起码要等到抗战胜利后中国统一大局已定之时。 因此我才劝你现在继续从政。”
永兴语塞了。 他没能、也不会考虑得那么多、那么远。 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还非常幼稚, 就象怀中的云儿看待世界一样。
       “吃饭了。” 谢夫人的话打断了永兴的沉思, 也结束了两人的侃谈。
       呵, 满满一桌菜。 什么醋溜大黄鱼、清蒸大闸蟹、肉嵌油泡、白蘸鸡,还有闽南风味的红烧蛇肉片……。都是抗战时期难得品尝的佳肴。
       顿时觥筹交错, 笑语满座。 两个来自天南地北的家庭共聚一堂, 沉浸在一片欢乐和谐的气氛之中。什么世事纷争、什么尔虞我诈、什么从政与否,都暂且抛却脑后,先享受一下福州收复的捷报带来的欢乐吧。 但愿抗战胜利后的中国能统一昌盛、清平安乐。
       酒醉饭饱之余, 东闵告诉永兴: 福建省省党部不日就要迁往福州市仓前路, 如果决定要从政或有其它什么事, 可到那里去找他。

                       
十六


       “日本人投降了, 乌拉!” 听到无线电波传来这一振奋人心的特大喜讯, 永兴象着了魔似的一下子跳上了方桌呼喊着。然后又蹦到了门边, 脱下了西装外套边挥舞着边奔出门去, 在楼道里狂呼着。
       瞬时, 家家的门都打开了, 人人都象着了魔似的狂呼着向街上奔去。街上, 人流涌来涌去. 敲打铁桶的声音、燃放爆竹的声音、疯狂的欢呼声、乐极的嚎哭声嘈杂成一片。 欢呼的帽子在人们头顶上飞舞, 节日的彩屑在空中回旋飘荡, 一簇簇欣喜的人群凌空抬起了自己的伙伴, 一个个小贩把鲜果红枣抛洒在人群中……。 人们笑着、跳着、喊着、闹着。 是啊, 八年的枪林和弹雨, 八年的离乱和耻辱, 八年的呼号和搏击, 几千里河山和热土被蹂躏, 几千万同胞的热血流成了河, 才争得了今天小日本的投降, 才争得了今天的扬眉吐气。 人们怎能不笑,怎能不喊, 怎能不欣喜若狂呢?
      半个月后, 永兴接到了东闵从福州发来的电报:
      吾近日赴台, 望即来榕话别
      此刻的永兴, 正是心事重重之时。抗战胜利带来的喜悦这时已经渐渐消淡, 眼看着那些因家乡沦陷而转徙到这闽南山城的同事、朋友和邻居们纷纷在准备返乡, 永兴和佳珍哪能也不思乡心切、归心似箭呢? 可是东闵自从随福建省党部赴榕后, 曾频频来信问候,字里行间不乏召唤永兴去榕和他共事之意。虽然和佳珍商议后, 多次复函婉言谢绝东闵的盛情, 陈述了自己的思归之心。 然而那天两家人聚会时,侃谈中东闵的话语却时时在脑海中荡起层层波澜, 致使他至今犹豫不决。 此次去榕话别, 是否会要我同去台湾从政?
      思虑再三, 永兴终于当机立断: 向永安农民银行辞职后, 立即带上所有细软家当, 全家去福州。 和东闵见面后伺机而行。
      第四日凌晨, 永兴全家三口出发去福州了。 他们带着四只箱子: 两只较大的樟木箱里, 塞进了全部的细软家当。 这两只箱子, 可是他和佳珍结婚时置办的, 也是结婚纪念品呀。 另两只呢, 是当年各自从上海带出来的手提式航空皮箱, 只不过佳珍那只小巧精致些。 他俩已商定: 见到东闵后, 如果东闵仍然劝说永兴从政, 并已做好了安排, 他们全家将东渡海峡去台湾重新安家创业。 否则, 在送走东闵后他们就立即从福建马尾港水路返回上海去。

                     
十七


       福州仓前路。 福建省省党部那位门房老头热情地接待了永兴夫妇俩。当问清了他们是匆匆赶来为谢东闵送行时, 老头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遗憾地说: “走了, 今早刚走。 你们昨天为啥不来?” 谢东闵等了你们一整天, 光在大门口就不知道望了多少回! 今早去飞机场, 临上车还在念叨你们怎么还不来, 差点连飞机都误了. 你俩啊。 唉, 真是的。”
人老话多, 真是唠叨个没完。 永兴注视着佳珍, 流露出后悔的神色。 要不是鬼使神差地决定全家离开永安, 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二天行装, 就会老早赶来见到东闵了。 唉,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噢, 光顾了说话。 这不, 把谢东闵留给你们的信给忘了。” 门房老头突然拍了拍脑门, 急忙拉开抽屉, 拿出了一封信。
       “信?! 谢谢老师傅。” 永兴接过信, 匆匆地拆开看了起来。


       永兴弟并佳珍台鉴:
       阔别数月, 似隔三秋。 唯颂贵体惠安, 阖家愉悦。
       突接上諭, 令愚兄刻日赴台听任, 故电告弟妹来榕一晤。 然翘首以待而未遇, 甚憾!
       愚兄自民国十六年西渡, 辗转两广闽南, 为拒倭寇、收复桑梓、统一中华奋斗近二十载矣。 其依恋惜别之情想必弟和妹当能喻解。 近桑梓既复, 而高堂健在, 则归心似箭也。幸统一大局初定, 吾彼仅一水相隔。 来日方长, 后会有期。望弟勿负愚兄之邀, 择日携佳珍云儿一同赴台相晤。 愚兄当拱手相迎, 共述别后之情, 共赏台岛湖光山色。 切记, 切记!
久闻贤弟抗战胜利后欲举家返沪, 愚兄遥祝旅途平安。 从政一事, 恕兄直言: 大陆政局未卜, 吾等当竭力为坚固中华统一之基业而奋斗。 然风云难测, 唯愚兄漳州一举, 恐造成贤弟三生之不幸。 望弟视况而行, 届时可东渡台岛, 兄弟共济一堂。切勿复加愚兄内疚之愧! 望函告近况, 以释遥念。

颂   合家安康
                                      
                                               愚兄  求生
                                               民国三十四年十月五日

      字字沁人心脾, 句句情真意切。 永兴拿着信笺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泪水也溢满了眼眶。 是被信中表露的关切之情所动, 还是被离愁别绪所致? 或是两者兼有? 永兴默然地攥着信笺踱出了大门。 他站在台阶上, 仰望着东南方。 东南方的天际, 涌现起一堆乌云挡住了他的视线。 闽江上吹来一阵秋风, 凉凉的但令人有窒息之感。 他突然自言自语地感悟道: “唔, 秋天啦, 秋后面可就是寒冬啊!”
       突然, 天际那块乌云越来越黑, 越来越厚, 象凶禽猛兽般地压向海峡。 海水狂奔怒吼般地咆哮着冲向乌云, 组成了一道云墙水篱, 隔断了视线.隔断了往来, 甚至隔断了音讯,隔断了思绪……。
       一隔就是半个多世纪。
       流逝的时光啊, 你能倒转吗? 无情的岁月啊, 为什么要留下那惆怅的记忆?
       海峡两岸, 白发在呼号: 但愿此生能再见一面!
       此生能见面吗?


                    后    记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一九五0 年, 陈永兴因 ‘曾任国民党台湾省省党部电台台长’等罪名被判刑十五年。 一九五八年, 其妻李佳珍携幼儿稚女被谴送到大西北一个荒僻的山村中落户。

       一九四九年底, 国民党政权败逃台湾。 稍后, 谢东闵在台湾就任国民政府副总统。七十年代中期, 身任副总统的谢东闵因坚决反对 ‘台独’, 被台独分子炸伤手臂。





                                                    陈甦  二000年十月初稿于上海
                                                    二00八年六月再稿于嘉兴
                                                    二〇二〇年五月定稿于嘉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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