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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花苑] 刘萌萌:琳琅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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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2 16:4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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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萌萌,女,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合同制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文字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国作家》《百花洲》《雨花》《山东文学》《山西文学》《青年作家》等期刊,入选多个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她日月》。获首届《黄河文学》双年奖,首届孙犁文学奖。河北省第三届十佳青年作家。

刘萌萌:琳琅年代

刘萌萌:琳琅年代



琳琅年代
文 / 刘萌萌

  她那时真年轻啊,娇秀、丰满,无论多么疲累,美美睡上一觉,醒来又是精神满满,活力无限,多像街道上结实懵懂的小毛驴!脑门上顶着红的、绿的缨穗的小毛驴,活泛又任劳地摇着项间的铜铃,长睫毛忽闪忽闪,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温煦的早春大地上。你听,就是这样——驴蹄嗒嗒、嗒嗒,踏响清凉的石板,走过沉闷的土路。结实健壮的臀光滑油润,四平八稳在柏油路上晃荡而去,行人的耳朵里溅起一串水花似的铃声。县城不大,随和亲切,不欺生。走在街上,步态闲散的行人、轻便的单车,时有吆喝的马车、驴车、骡车,互不妨碍,各行其是。街道细如窄溪,颇有海纳百川的从容气度。我见过的动物(家畜)里,顶数驴子最懂风情:扭胯,抖臀,送眼风,草地上情绪饱满地随处一滚,懂人情通人性,妖娆得很,妩媚得很。特别是小母驴,走起路来那才叫风情万种。那些年的乡下,新娘子骑在美哒哒的驴背上,别看手背抹泪,心底其实美得慌,心想毛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驴蹄子踏得响一些,再响一些吧。女人一辈子数到头,能有几个花红柳绿的好日子?

  我出生没多久,父亲工作去了外地,一走就是大半生。砌围墙、装自来水、秋天储下过冬的大白菜、拉回比人高的煤堆……生活永无停止地朝前滚动,挑战母亲的体力和精力,考验她作为一家之主的耐心和智慧。父亲是家庭生活的缺席者,音容和情绪更多在信纸上浮现。邮递员骑单车,绿衣绿裤绿邮包,车铃拨得“丁零零”响,两只车轮一前一后在街道坡坎间曲折低昂,载浮载沉。绿邮包里,白色、蓝色、棕色信封的信件,或厚或薄,其中一些必定承载过这个三口之家的大事件。写有密麻麻字迹的信纸鼓囊囊如猪崽,把信封撑裂一角。信封和信纸在反复摩挲中磨毛了边角,咧开难看的口子。母亲放下手头编织的毛衣,抖开折好的信件,热切地扫视过字里行间。轻重缓急的事体,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都拈在微微颤抖、举重若轻的指尖。

  大杂院儿。口唇轻轻开合,吐出记忆里的名词。八十年代的记忆化作一股强大的气流,扑面而来。院子原本不杂,地主的宅院,六十年代东西厢房充公,外人搬进来,这里的物什和气息才变得杂乱。镶着铆钉的大门敌不过河流般和缓的岁月。我想象那扇似是而非的门,肃穆地挡在八面来风的大门口,怎么就不翼而飞?房子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青砖陈旧而暗淡,让人想起历经风浪昏昏欲睡的老人。几把狗尾草沐浴在柔和的夕光里,在屋檐残破的黑瓦上招摇,有意无意地,传递人生枯荣交替的玄机。正房里青灰布衫的老太太十五岁嫁到大院,如今年过六旬,每天照旧在院子里出出入入,养鸡、喂兔,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她那读过书、有学问的丈夫在刘巧儿“自己找婆家”的欢快唱段中,欣然迎娶了一位知书达理的苏州姑娘,剩下她独自在家服侍公婆。她没读过书,却有规矩,识大体。地主临终留下遗言:好好抚养两个孩子,大院儿就是你的。她果真一生没有再嫁,守着二儿子过,长子大学毕业留在京城,但很少(也许不曾?)回来,邻居们也便无从得见。院子西南角上尾巴一样甩出细窄的胡同,串联起十几户人家。我们都不觉得那些也是大院里的人。我把他们拦在我的文字之外。回过头,先说我家亲密的右邻,奇葩得超乎想象——滚在烂泥中的、嬉戏觅食的两头肥猪整天哼哼唧唧,高兴了哼唧,难过也哼唧。猪圈里的活儿由二儿媳妇照管。二儿媳话不多,心思绵密。母亲背地里叫她“青面兽”,她和那位著名的水浒人物一样,脸上有一块招眼的青印记。她干起活来一点不含糊,经她喂出的猪膘肥体壮,最兴旺的时候有过三头肥猪。后来,她丈夫跑长途养大车,养猪事业渐趋凋败,三头变为二头,一头,后来就空了,猪没了,单剩下圈,大太阳下空空荡荡晒着满塘烂泥。东厢房一家五口。男人前世里熊猫投胎,描着浓浓的黑眼圈儿,上过抗美援朝的战场,一只耳朵被炮声震聋了。这些都是人家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母亲不屑打探别人的消息。“过好自己的日子”是挂在她嘴边的口头禅。我们的日子的确还没过好,更谈不上好日子。我们的西厢房也和《西厢记》扯不上半点关系。莫说莺莺小姐,就算丫鬟红娘,也不堪承受其逼仄昏沉梦也似的暗淡境遇。狭窄、阴暗,在空间与光线的双重挤压中,初升的太阳早早从院心的树梢蹿上去,一弹一跳,几个腾挪越过我家屋顶,攀上高高的天空。“如日中天”,饱和到刺眼的亮烈滞留在座北朝南的正房。所谓宽敞、明亮,说到底是正房的特征,不,是特权。日头高踞中天光芒四射之际,西厢房跌入模糊而沉寂的昏暗。墙上的指针指向九点,房间里弥漫着日薄西山的奄奄气息。

  我在回忆中重新打量陈旧的老屋:土炕改造的简陋床铺;结婚时父母买下的一对箱柜,明黄的漆光转为暗淡,日暮途穷的光线中,陈旧得心安理得;临窗一只糊着花纸的旧木箱,我每天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作业;两把电镀折椅,一左一右,分放低矮的木几旁。灶间沦落得更为彻底,黑黢黢的,像大灶烧出的锅底。这儿是母亲三餐做饭的地方,通行叫它——外屋。那时不兴“厨房”一说,叫外屋,简单明了:一口灌满的水缸。木墩既是缸盖又是案板,母亲站在水缸前切菜、切肉、剁馅,摆放搅拌鸡蛋的瓷碗。深无际涯的寂寞是童年的噩梦。母亲骑着单车上班去了,我把房间里所有的抽屉翻过一遍,最后瞥见水缸上的案板。我小心翼翼翻过木墩,啊,倒扣水面的木头,如同河流边上的石阶,爬着阴湿的、青苔似的水锈,那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绿,气味湿冷,颜色暗沉。水缸里的水全不像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那么新鲜透亮,相反,沉默的水缸酝酿出深不可测的心事,照见它穷极无聊的虚空的脸。锈红的铁皮炉岌岌可危,暗红的微弱光亮命悬一线:经过一个上午的消耗,蜂窝状的煤孔转为暗淡,泛出晓光将尽的灰白余烬。赶上低气压,揭开炉盖,刺鼻的煤炭味冲出房间,在大院里弥漫开去,东西南北转过一圈儿,重新折回青烟袅袅的外屋,呛得我满眼是泪。双职工家庭的孩子,听到母亲嘴巴里蹦出的“两地分居”或者“两地生活”,一点都不吃惊。她早已适应和母亲相依为命,鼻腔被灶间五味杂陈的污浊空气所充满,觉得生活就是眼前这种样子。黑暗的墙角,冬天里传出蛐蛐的叫声,“唧唧唧,唧唧唧,”没完没了地诉苦。烟熏火燎的白漆饭橱有一张李逵的脸。隔着绿纱拉门,大大小小的盘盏碗碟堆叠错落。什么事情大得过吃饭?我们一天睡一次觉,却得吃三顿饭。如此恰好的饮食规律,老祖宗怎么摸索的?肯德基麦当劳遍布街头的如今,我们仍然吃了上顿吃下顿——“上言长相忆,下言加餐饭。”古人早就想明白了这点人间事儿。放了学,书包往床上一甩,我东翻西找,在厨房里馋猫似的转来转去。母亲削土豆,择豆角,择韭菜,切胡萝卜丝,剁白菜,剁肉馅……案板上此起彼伏,刀光一片。年复年,月复月,旦复旦。不远处的菜摊上就那么几种菜蔬,翻来覆去,喂养了我们一刻不敢耽搁、漫长而飘忽的一生。单是想想就乏味得要睡过去了。记忆中,“母亲”是忙碌的动词,坐在床头扯着线团织毛衣就是休息。她以一当十,手脚并用,没有三头六臂,脚下却有如风火轮,冬去春来,忙得虎虎生风。

  八十年代的县城,呈现大面积的蓝、黑两色,脚上风景无论男女不问长幼,消灭了阶级与性别,审美与癖好。放眼望去,像一群敛起翅膀的乌鸦,满目老气横秋的断代史。皮鞋是复古,更是新生代,混迹街头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当中,光鲜,也扎眼。灰溜溜的布鞋在皮鞋面前集体失声,仿佛出于羞愧而保持朴素的低调。高跟皮鞋和布鞋走起路来,简直天壤之别。布鞋平底,走路无声,实在有,也是尘土踩落的声响,扑、扑、扑……像一个仆倒的人,每一下都埋没在悲哀的尘埃里。布鞋出门,为的是谋生,拿了粮本去粮站排队提回油桶背回大米,东奔西跑一身拂拭不去的疲惫。皮鞋完全是另一种生活腔调:脊梁笔挺,挺胸、收腹、翘臀,注意保持美妙的平衡。皮鞋出门是炫耀,是显摆,是给虚荣心提供足够广大的舞台。看吧,密集的人流里,爱出风头的黑皮鞋总能拔得头筹,得意扬扬暴露美丽的行踪。一双女式黑皮鞋,意味昂贵、高雅、现代、时髦,更是态度和立场的确立:自绝于农村的沉闷乡土,融入繁华都市的新风尚。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大摇大摆又不无慌张地,向身边投去羞涩而明亮的一瞥。

  不是所有女人的脚都有福消受皮鞋的质感,有皮鞋的女人仅是极少数,是女人中的凤毛麟角。皮鞋们出席最多的是张灯结彩的婚礼、逢年过节探望亲戚时被话语铺满的街巷。母亲参加婚礼的概率极低,亲戚们都太远了,远得在县城根本看不到他们,走街串巷殷勤往来的机会几近于无。可这些并不能说动母亲,放弃拥有一双皮鞋的打算。

  皮鞋,有如一叶扁舟,飞鸟般射出寂寥的水域。母亲一生孜孜不倦地追求一件事:惊世骇俗。从衣装到灵魂,从梦境到现实,她的冀望和窗下的大丽花一样绚丽而热烈。母亲隐忍负重与默默流汗的毛驴同出一辙,她撒欢奔跑,昂头歌唱的模样也有毛驴的性感和色情。如同传说中善变的精怪,那些神秘得仿佛有天大事情降临的日子里,浸透油盐酱醋味道、蓬头垢面的母亲摇身一变,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蹬起亮光光的高跟皮鞋,衣装光鲜地走出门去,她从破败的旧屋中挣脱而出,像妖冶的蛾子,翩然而去的一霎,遗弃掉丑陋不堪的蛹蜕。

  一路上我们心急火燎,不,兴致勃勃——海报上大肆宣传、神秘渲染的电影将在十分钟后上映。事隔多年,我仍心存感激:作为一方父母官,那位不具名姓的领导,得多么巨大的勇气啊——在陈旧得近乎破败的八十年代的县城小镇上,兴建了适宜做梦的、星空般有着高高球状穹顶的电影院——像布道的教堂,像华丽的宫殿,像广袤的天宇,唯独不像县城本该有的样子——有没有人话里话外敲打他,批评他不务实,把宝贵的金钱浪费在这么华而不实、在一个孩子眼中足可媲美富丽皇宫的电影院?农业社会的残阳拖着留恋的余绪扫过长街的喧闹和寂寞——宽大的马车、轻便的驴车或者一头沉稳寡言的牛拉拽的板车,摇荡着也许空无的铃声,车把式臂弯里插着那杆长鞭,从这座吞吐梦呓、吸纳了西方建筑元素的梦工厂外面沉默而又喧嚣地流过。

  你相信么,热衷做梦的人在影院里打发了一个时代。我扳过手指,在岁月的缝隙搜捕那些有幸记取或者无意遗忘的电影:《天仙配》《追鱼》《柳毅传书》《珍珠塔》《珍珠衫》《唐伯虎点秋香》《王老虎抢亲》《三十九级台阶》《红牡丹》《嫁不出去的姑娘》《甜蜜的事业》《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倘有耐心数下去,我会吓自己大大的一跳——我完全能追回整个八十年代的半部电影史。古装、现代、国产、进口、爱情、凶杀……所有的故事,都有美丽姑娘和曲折爱情峰回路转的热情相拥。

  影院入口的那片空地上,迷人的叫卖声多么令人回味。“五香花生米——”“糖葫芦——”“冰棍,不甜不要钱——”男生、女声、浑浊的、清脆的,拖着韵味满满的尾腔,在此起彼伏的头顶久久地盘旋。小小的一块水泥空地,是咸淡炒货和糖果的集散地。花生、瓜子、糖葫芦、祭灶糖……各种味道交相混杂,共同决定了电影上映时,影院空气酸、甜、咸、淡的味觉浓度。这些端一把杆秤、或蹲或站的可爱小贩,绝不是电影放映前枯燥难耐的农业科普加演,而是品尝电影这道正餐前不可或缺的甜品,佐餐的调味剂。我坚信,有零食参与的电影能提供更多感官的享受。噼、啪——零落的脆响过后,腾起一片细碎的籽实的喷香。我的味蕾先于鼻孔感受到诱惑的存在,胃肠开始蠢蠢欲动。在我小声的央求里,母亲严肃地喝止我:“看电影吃东西,野蛮人才那么干!”好吧,为了维护她的、我们的莫须有的尊严,我果断咽下口水,坐回她瘦嶙嶙的怀抱。我得时刻小心,万不能踩到她的脚,皮质的光亮在黑暗中目光般咄咄逼人。

  母亲克扣菜篮的娴熟手段是一个永远的谜。她有办法打点一日三餐喂养我们的肠胃之余,省出闲钱赶到邮局门口绿色的书报亭前,购买《大众电影》《八小时内外》这些刊物。夜晚动荡而安宁,像温柔而深邃的海浪,一波波翻涌的梦境,漫过白昼坚硬的阶梯,轻柔地拍打着平常的屋顶和灯火,淹没、包藏起似是而非的人间。灰头土脸的青年女工远离喧嚣的日光和矿渣,卸下白天的甲胄。散发汗酸味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齐整地挂在晾衣绳上。母亲舒展地趴在床上,翻阅有着硬质插图的刊物。插图由一幅幅彩色照片组成,硬朗的纸质抚之不够。我惊讶地看到那些红极一时的面孔:龚雪、潘虹、张瑜……龚雪唇红齿白,牙齿白亮得让人起了明媚的忧伤。照片近在咫尺,如兰的呼吸漫过娇艳的唇,吹拂上我的脸颊,痒酥酥的;大气的潘虹眉眼中充溢静湖般幽谧的隐忧……张瑜百看不厌,她那么漂亮,肌肤如雪,吹弹可破。朴实的青春没有整形手术的参与,难为她,天然长出秀气的精致面孔。帅气的郭凯敏和她坐在一处,天造地设的一对。母亲的眼里泛着光,慢慢翻看、欣赏着。她不时停下来,仔细端详、审视着和漂亮面孔有关的一切,从发型到服饰,从款式到面料,甚至纽扣的精致花纹都不放过。透过这一切,她敏锐地捕捉到时髦的都市风潮,闻嗅到社会隐隐变化的气息。

  灯笼袖、泡泡肩、鸡心领、喇叭裤、童花头、长波浪(卷发)……这些简朴而又流行的美学元素具有魔幻的感召力,那么轻易地唤回我幼稚的童年。那时候,,夸奖穿得体面、讲究,那就是一句话,两个字:时髦!没多久,港台电影纷纷引入,新颖大胆的着装令人瞠目:“啧啧,怎么穿得出去啊?”暴露的、三点的泳装不说了,金光闪闪的露背礼服,发丝颤巍巍的“爆炸式”,纤细的高跟一不小心就得折断吧,真让人担心啊……睡不着的夜里,心底痒痒的,浮出招摇的水草。街头巷尾一夜间自创新词——港!“你看某某家的大闺女,穿得真‘港’!”无论时髦,还是港,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洋气。“洋”意指舶来的,非国产,如果在县城,也很可能意味霓虹闪烁的大都市气息。蜂腰长腿、丰乳肥臀的摩登女郎身着暴露的衣装——潜出夜色的美人鱼,幽幽地,穿过散发海腥味的时代长廊,来到灯火通明的舞台和街道上,艳丽的红唇充满欲望的挑逗……这一切,都是再过几年的事情。

  昏倦嗜睡的晌午,她避开熟人的眼目,腋下夹着裹好的衣料(满脑子她在那些夜晚捕获的新异元素,它们琳琅、闪光,每一阵风来,摩擦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小心推开县城响当当的裁缝铺。店铺临街,和名头不相称地低矮,进深一反常态地且深且长。人抬腿进去,感觉掉入挖好的深坑,定定神,幽昧的光线清凉地流遍周身。一抬头,身量矮小的老裁缝在柜台后面看着你,突然的造访并不使他感到惊奇。他好像一直坐在这儿,等待一个又一个找上门的不速之客。他(她)们都是他无言的知音。流畅妥帖、曲线玲珑的线条便是他技艺独到的高山流水,巍巍乎,汤汤乎,尽在一条尺子和剪刀之间无声流转。没有多余的话,量体,裁衣。小老头儿神气十足地提过颈间的卷尺,在母亲的胸口、腰间、臀部飞速地旋了两旋,抓起圆珠笔,在字迹密麻麻的本子上添上一组数字。那是一身蓝色的毛料。很多年,母亲穿着它翩翩过市,毛呢的挺括,垫肩的挺拔(我头一回听说这个服装界的新名词),纯正的藏蓝色调,给母亲增添了典雅的魅力——至少,母亲是这么认为的。更为越轨的是,她胆大包天地做了一条民国阔太太的旗袍,高高的开衩在大腿一侧适时收拢(母亲审时度势,与聪明的老裁缝合谋,将几乎豁至髋部的剪刀衩儿,聪明地加以改良和保留)。与那身毛呢西服不同,这件美丽的、闪着亮光的缎面旗袍,寂寞地悬挂在卧室的衣橱里。无意中打开橱门,恍惚间骇上一跳:一个优雅的女性背影,静悄悄悬置于不见天日的衣橱。真是罪过,脱俗的美丽,注定它无法穿街过巷遍走人间的孤寂命运。

  卑微世俗罕有场合呼应旗袍丽人般的出尘气质,母亲苦心经营又为哪般?父亲在外地工作,一个月回来待上一两天,两个月回来一趟也是家常便饭。质朴的矿工怎能欣赏烟视媚行的旗袍,何况露出一截白嫩大腿的还是自己老婆?撇开父亲的感受不谈,工厂之外的业余时间给繁重的家务填满,男人的、女人的家务都挑在她被丝滑的缎面旗袍包裹的肩头,磨也磨烂了,她不会不知道,才像收藏艺术品那样小心地把它挂在卧室隐秘的衣橱,就为偶尔的空闲,独自打开橱门,心满意足地看上一眼?

  名不见经传的美工,落寞的幕后英雄,在不见天光的阁楼上,绘制出一幅又一幅经典镜头。他不高明的笔墨一点没有虚掷,人头参差的观众里,他得到了我母亲这样一个热切的关注者——巨幅海报上,遍身红彤彤的宝玉头顶璎络,粉面含春;黛玉姑娘低头沉吟,一脸有所思的娇怯。母亲脸上似笑非笑的笑意与黛玉如出一辙,她远远“斜睇着”,一脸沉醉,像在这两个人身上获得某种隐秘的补偿。母亲领着我,徒步经过自东而西水流明净的沙河、下坡处的豆腐坊、胡同似的狭窄街道,走上县城蔬菜和调料混合马粪气味的喧闹的主街,一直走到这幅古装海报面前,站在那儿,再也不动了。

  或许偏狭,或许固执,或许根本就是谬论,母亲张扬着个人主义色彩的审美趣味里,越剧“宝玉哭灵”片段,以徐派为正宗,容不下第二个人、第二种唱腔的演绎。徐玉兰风流俊美的扮相是留存于记忆的黑白经典,永不褪色。座无虚席的黑暗中,母亲的热泪在黑框近视镜后奔涌而下。你若像我母亲那般掏心掏肝地热爱,就明白我没有丁点儿夸张——眼泪汇成溪流,也能汇成汪洋大海,举起狂澜冲垮现实龟裂的堤岸。

  巴基斯坦电影不乏诗意的坦白,——《永恒的爱情》。真是的,爱情就爱情吧,居然说是永恒的。一路上,我左右张望着,寻找卖炒货的推车,手举吃食的小孩一脸馋相的可恶神气。我小小的脑袋瓜里忽而浮现一个气泡:爱情是什么?像静止的眼镜、挂钟、玻璃鱼缸,庄重肃穆却把人照得奇形怪状捧腹大笑的哈哈镜?永恒呢,更无从理解。母亲说和“永远”差不多。可“永远”深不可测,任凭我踮起脚尖,还是看不见未来的头顶。银幕变幻的光影中,我躺在母亲怀里,不知不觉睡去。蓦然醒来,愣怔地看上一阵儿,歪头又睡。巴基斯坦女人都是美人胚模打造的,美人是美人的无限复制,一个更比一个漂亮,一个和一个一样漂亮。女主角是美丽的、忧郁的,“情不起所起一往而深”。王子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完美还是完美,他既有凡夫的热情又有教徒般禁欲的圣洁……哎呀,我简直忘了要说什么。命运时不时跑出来与人为难,哪怕她是绝无仅有的美女——死神冷着脸,拿走活泼滚烫的生命。最有杀伤力的悲伤反而是安静的——他抱住她凉下来的身体,在美丽乐音中追随而去……这时候,隐隐传来奇怪的声响——越来越重的吸鼻子,擤鼻涕,抽抽噎噎,像我家屋檐雨季里淅淅沥沥滴下的雨线。我回转身,天哪,是母亲,座无虚席的影院里,当着不相识的人,她耸动的肩膀一顿一顿,全无顾忌地哭泣。她用手帕捂住哭红的鼻子,拉起我,头也不抬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向黑暗的街道。夜风吹来,凉爽而提神。那些人涌到街道上,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一滴水、无数滴水就这样消失于河流。街道上除了母亲和我,就是脚下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的影子。影子是我们拉扯不开的亲密伴侣,在黑夜,它更像居心叵测、出卖我们的犹大。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吃力。母亲小声叫我,看看可有人尾随。我回过头,瞪大眼睛,支起耳朵——幢幢黑影中,脚步沙啦沙啦走得飞快,像密雨疾走,像树叶翻飞。母亲终于攥紧我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起来,那段魂飞魄散的街道在多年后的笑声中被我们一遍遍经过。母亲瘫坐在椅子上,苍白脸色,大口喘气,咕咚咕咚灌下一瓢白水。

  母亲急巴巴盼望父亲回来。结婚多年,身边这个男人木讷寡言,缺少爱情的教养。她将之归结于父亲的贫苦出身。父亲姊妹七个,那些年全靠祖父的挂面作坊勉力支撑。祖母这个来自乡下的粗粝女人,对孩子尤其缺少疼爱。三姑的鞋子烂了,一根草绳把鞋底和鞋帮捆在一起去上学这件事,是母亲拿来谴责祖母失职津津乐道的笑谈。自幼亲情的匮乏使得父亲情感线条过于粗放,现在,她既然嫁给他,他既然和她来到同一屋檐下,就得接受她的教化——眼下的电影是最好的教本。生生死死,追随对方的身影,连死亡这道无法填平的鸿沟都可以被爱情逾越。

  《永恒的爱情》果真是永恒的,好像在我们县城住下了,从气势恢宏的影院到寒酸简陋的礼堂,一遍又一遍轮番放映,还是不肯走。电影放一次母亲的焦虑就更甚一重。她担心电影明天走出我们县城小镇,再也不回来了。是啊,电影迟早会离开我们,神秘的胶片将流落到另外的县城,在陌生的人群中开始新一轮上演。下了火车的父亲风尘仆仆的屁股还没落定,母亲就再三再四地催促上了。她几乎连推带搡把父亲拽出了家门。父亲在母亲的陪同下,完成了唏嘘不已、五内俱焚的爱情祭奠仪式,母亲再次流下了“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烫热泪。母亲还不放心,她叫父亲谈一谈观感。她特别强调,要诚恳,有真情实感。她威吓说,倘有半分敷衍,她一下就听得出来!母亲听出来又怎么样?还要实施酷刑不成?我家又不是渣滓洞白公馆,自然也没辣椒水老虎凳。父亲怕她啥子哟?但我知道,这简直要了父亲的命!我想象他被母亲缚住手脚,架在火上受刑,像滋滋冒油的烤鸭、红腾腾的蒸蟹,像煮熟的对虾。我全不记得父亲如何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连哄带骗蒙混过关。我至今为父亲叫苦:真格的,母亲怎么就不明白,我老实巴交的父亲除了足额上缴薪水,给冬天的火炉备足劈柴,写字条叮嘱天寒加衣之类的琐事,哪有闲情和胸毛飘荡的外国佬儿一般,一身鸡皮疙瘩地说:“我爱你”,或者“你爱我吗”?他要真的那么干……当然,他就不是我爸!

  


《琳琅年代》创作谈
文/刘萌萌

  我一直以为,八零年代是一个美好的春天,那儿也是我童年的诞生地。童年记忆贯穿起几条或笔直或迂曲的街道小巷,街道上永远往来看似忙碌而无所用心的人群。经由这些七拐八拐的街巷,我随大人去过菜市场、布匹商店、国营照相馆,有绿邮筒的邮局,新华书店,去得最多的,是跟从母亲到镇子上唯一堂皇的两层建筑——电影院。
  是的,我的笔下,母亲的形象一再出现。不妨说,母亲是我整个童年生活与精神的双重导师。她的存在,她的举手投足,她的言说行止,她的坏脾气与急性子,还有她身上那点儿一直不曾被粗粝生活磨损的文艺气质,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当我注视母亲,就是在注视童年,当我注目童年,眼前必然浮现母亲年轻的身影。
  母亲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那把笨重的铁锨,难为了身形瘦小的她。她时常矿工,在80年代的考勤表上画下密集的蓝叉,带着我,意气风发地赶往电影院,赶往一场又一场迥异的人生。借助于一幅升高的银幕,我把目光一再抬起,在高于贫瘠现实的地方,我看到一束精神的辉光,淡淡投影到母亲的脸上、我的身上,以及座无虚席的影院里。电影教会我很多,比如善良、正义、审美……在一个儿童的内心,种下向往的种子,使她在成年后,仍拥有一双在理想中穿山掠海的翅膀。尽管文章书写的是母亲,是她想尽办法挣脱现实的桎梏有意无意作出的种种努力,实则倒是童年的我更多受惠于电影,受惠于母亲的耳濡目染。
  感谢母亲,她给予我一个看似消极实则浪漫而且具有洞穿现实力量的童年。
  

原载《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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