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葡萄酒 || 蒋成才

网络文选

葡萄酒

作者：蒋成才

　　睁开眼睛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江面一个竹筏上漂流着，浑身破旧的衣服已经湿透。尽管阳光刺眼，仍旧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努力撑起身子，才看见竹筏前端站着一个撑篙的老者，身披蓑衣，头顶斗笠，胡须尽白。见我醒来，他收起竹篙，取下斗笠，笑吟吟地走过来。
　　“孩子，你醒了。”他在我身边坐下，从随身携带的布兜里，掏出一个水壶递过来。饥渴难耐，我接过大口往肚里灌。竹筏在江面自由漂浮着，风平浪静，江水清澈见底，两岸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林间，时不时传来阵阵鸟鸣。
　　回过神来，我才有气无力地问：“老人家，这是哪里？我怎么会躺在竹筏上？”
　　老者收回水壶，拍拍我的肩膀，慈祥的答：“我早晨来江面打渔，发现你躺在江边，昏迷不醒。寻思着附近没有人家，不知道从哪里漂来的，就把你搬到竹筏上。对了，你怎么会在这没人烟的地方？要知道，这秦岭深处，方圆数十里都没有人家。”
　　我望着头顶的太阳，努力思索着记忆。良久，悲从中来，失声痛哭。老者慌了，连忙劝慰：“别哭别哭，有什么心事，慢慢说。不要难过。我是过来人，说不定能帮你。”
　　他黝黑的脸庞上，胡须抖动着，满目慈祥。我这才抹着眼泪娓娓道来……
　　家里儿子出世不久，刚刚满月。虽说日子艰苦，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我每天早出晚归打工，也不觉得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一日晚上收工，疲惫不堪回到家里，发现妻儿不见了。桌子上只有妻子留下的一张纸条。意思说，岳父大人今天过来，要把妻儿带走，让我用三十万赎人。什么时候凑够钱送过去，什么时候把妻儿还给我。因为他家儿子--我小舅子面临结婚，没钱支付女方彩礼，故此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我连夜带上礼物直奔岳父家，跪地恳求。岳父冷冰冰的把礼物扔出去，直言没钱别想见人……
　　我无父无母，没有家底。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远房亲戚别说借钱了，大老远看见就慌忙把门闭上，仿佛见了瘟疫一般。无奈之下，我又悲愤又盲目，不知走到哪里，看见有条河，夜色中想一死百了，于是一头扎进急流中。没曾想，顺水漂到这里……
　　听完，老者面色凝重，“孩子，想开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沉吟片刻，“你暂时也无处可去，不如先随我回家。我住秦岭深处，老伴过世，和女儿开了几亩田地，种些蔬菜和葡萄维生。我每天下河捕鱼，日子倒也饿不着。先安顿下来，日后再做打算。家里妻儿也不必担心，好歹那也是孩子姥爷，不会做出过份的事情来。”
　　既然死也死不了，眼前没有路，我便随老者乘竹筏顺江而下，傍晚时分，上了岸，翻过一处山坡，到了他家--山谷几间石屋。门前种植着几陇蔬菜，养着十几只鸡鸭。侧边石屋烟筒早冒起袅袅炊烟。今天收获不多，老者提着一串小鱼儿，领我进了屋，点燃起石桌上的蜡烛。我打量四周，除了凳子是木制品，连床都是石板。
　　“丫头，家里来客人了，添点菜。”老者喊着，在门口水盆里，把那串小鱼洗弄干净。
　　侧屋厨房走出来一个姑娘，穿着碎花衣衫，脚踩破旧的布鞋，头上顶着一块毛巾。“爹，谁来了？”
　　“哎呀，别问那么多，先把鱼烧了。”老者回身对我说，“你先坐会，别客气，一会儿饭就好了。”
　　我勉强点头。几日来的折磨，身体早已极度虚弱，眼冒金星。不一会儿，老者和女儿端菜进屋，摆在石桌上。我这才发现，竟然宰了一只鸡烧菜。
　　老者道：“孩子，别客气，这是我丫头紫妍，没外人，赶紧吃。”
　　丫头摘掉头上毛巾，嫣然一笑，倒也清秀。“爹，既然有客人，我把藏的酒拿出来招待吧。”
　　“对对！我差点忘了，赶紧去。”老者笑道，挥挥手。
　　门外夜色笼罩，树影婆娑。紫妍端着蜡烛，从石屋墙角搬来一个酒坛。打开坛盖，一股清香弥漫开来。倒了三碗酒摆在桌上，紫妍说：“大哥，这酒是我亲自酿造的，葡萄也是我在屋后亲自栽种的，纯天然手工，尝尝怎么样。”
　　我尝了一口，顿觉腹中发热，精神好多了。尤其葡萄的香味，回味无穷，齿颊留香。我赞不绝口。
　　老者说：“你大哥现在遇到难处，走投无路，暂时就留在咱家，日后再做打算吧。”
　　紫妍也够活泼，连连拍手，“好啊，我正忙不过来，要整理葡萄树，喂鸡鸭，收拾菜地，洗衣做饭。大哥可以给我帮忙，我可以教他做葡萄酒！”
　　“真的？那太好了！”我连忙道谢。“能学会酿酒，那可是一门大手艺呀！”
　　老者哈哈大笑。“放心吧孩子，紫妍教你，不会瞒着掖着，倾心倒出。”
　　不知道那酒喝了几碗，渐渐醉眼朦胧。老者吩咐女儿在隔壁收拾了床铺，安顿我休息。一夜好觉，醒来天已大亮。老者洗漱完毕，紫妍已端来饭菜。
　　　　“昨晚睡的好吗？”她问。
　　我笑着点头，“一夜没梦，很久没睡过好觉了。”
　　吃饭间，紫妍又端来一碗酒。那清香扑鼻的酒水在瓷碗里荡漾着，清澈见底。说实话，自从昨晚喝了几碗酒后，觉得精力充沛，疲乏心累一扫而光。
　　“葡萄酒是补血的，对身体有益无害。”紫妍说。
　　“这样喝，一坛酒很快被我喝光的。”我有点不好意思。
　　老者笑，“不要紧，我们种的葡萄全酿酒藏着了，现在正是葡萄丰收季节，紫妍每天都会酿一坛，不缺你喝的。”
　　吃完早饭，老者外出打渔。我留在家里，开始给紫妍帮忙家务。洗碗洗衣服不需要，她说那不是男人应该做的。她说男人要做大事的。家里收拾完，她带我去屋后葡萄园，每人提着一个大竹筐。葡萄园在山谷一处平地，一亩半左右。此时，灿烂的阳光下，一串串紫红色的葡萄，沉甸甸的垂在葡萄架下，颗颗饱满。紫妍教我小心把葡萄成串摘下，放在铺着稻草的竹筐内。中午时分，两只筐满了，我们才回去吃饭。下午又去挑溪水，给葡萄园浇水。直到暮色降临，方才收工回家。虽然有些疲累，倒也开心。回去路上，紫妍好奇的问：“听我爹说了，你是家里遇到困难是吗？”
　　我心事重重点头。她低叹一声：“现在世间险恶，人人眼里只认钱，哪里还有什么亲情？你想孩子吗？”
　　一句话勾起伤心事。我黯然伤神。紫妍安慰说：“大哥，男人要顶天立地的，没有过不去的坎。跟我学酿制葡萄酒，将来会赚很多钱。那时候，有钱把妻儿赎回来！唉，你这老丈人也太没人性了，自己家儿子没钱娶老婆，去逼女婿，是人干的事吗？！”
　　她那义愤填膺的模样，让我哭笑不得。晚上老者回来，带回两条大鱼，几条小鱼，烧菜做了，又喝了几碗酒。日子也不觉得枯燥。只是内心深处，有些牵挂妻儿。只思索何时凑够钱，把妻儿从岳父那里赎回来，重回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
　　第三天，紫妍开始教我酿酒。把昨日采摘的葡萄洗干净，一颗颗放在盆里，在屋檐下晾干，然后捏碎放入酒坛，两层葡萄洒一层白糖。最后用布紧紧封住坛口，放在屋内墙角。一个礼拜后，用纱布把酒和葡萄渣分隔，再把酒重新封口密藏，二十多天后，打开封口，清香的葡萄酒就酿制成功了。
　　当我喝着第一碗自己酿造的酒时，内心充满了成就感，对于救命之恩的老者，和女儿充满感激。
　　日子过得极快。冬天来临，葡萄绝收，也无法种菜，我便和老者每日去嘉陵江里捕鱼，日子倒也过得去，把夏季存储的葡萄酒取出来，酒菜不断。有些时候，我还真的把妻儿忘在脑后，只把自己当做这山林深处人家的一份子。
　　大雪过后，天地间复又绿意盎然。夏初一日，傍晚紫妍又烧了一只鸡，酒菜上桌，我发现她眼睛有些发红，像是哭过。老者说：“孩子，一眨眼，你也来家里八个多月了。当初能够救你，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和你紫妍妹妹都知道，终归你要回到妻儿身边，这个家留不住你。”
　　紫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递给我。“大哥，这是我静心挑选的葡萄种籽，你回去后，可在土地里栽种，不久就可以发芽搭架，来年葡萄丰收，能够酿酒出售换钱。如果做的好，很快有钱把妻儿接回家……”紫妍说到这里，哭了起来。老者也开始抹泪。我把葡萄籽收起来，起身走到门口。山谷回响着鸟叫声。我长叹一声。是啊，我终归是要回去的，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
　　几日后，老者取出些钱给我：“孩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回家后好好经营，别让人看不起。他日重整旗鼓，妻儿团圆时，别忘了回来看看我们……”
　　大家哭别一场。挥别紫妍，老者撑着竹筏逆流而上，送我到百里之外的集镇。然后我搭车回家了。回到家，我开垦一片土地，埋下葡萄籽，浇水封土，每天就呆呆的坐在田间地头，盼着发芽。然后按照紫妍教会我的方法，除虫搭葡萄架，第二年葡萄丰收。早出晚归摘葡萄酿酒，去集市出售。因为我是首开先河，价格便宜，葡萄酒卖的火热，生意蒸蒸日上。
　　没曾想，那日，岳父竟满脸堆笑的登门拜访：“哎呀，我的好女婿，我大老远就听说你发财了，这不，专门来看看你……”
　　“放心吧，女婿，老婆孩子我给你照顾好好的，明天！明天就给你送回家来……嘿嘿，你那酿酒的生意，能带我和你小舅子一起吗？我们也没有营生呀……”
　　第二天，岳父岳母专程把妻儿送回家来。我给了他们一笔钱，算是赎金了吧。看着呀呀学语的儿子，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一股悲愤在胸膛里翻滚。
　　妻子问我，这酿酒的工艺哪里来的？我只说遇到恩师学的。冬天来时，专程带妻儿乘车，远赴秦岭深处，顺江而下，四处打听，却无人知晓有个打渔的老者，和一个酿酒的姑娘，最终失望而归。这些年，每逢闲暇之时，我仍在不停的前往秦岭大山深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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