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花鞋

孟桂艳

一双绣花鞋(小小说)
文/窦金涛(永清)

我祖上也是大家族，几位兄弟几处宅子的。我太祖有两子三女，三女分别嫁与大户，大姑奶奶是城里潘家，二姑奶奶许给了李家口赵家，三姑奶奶初嫁樊庄，独自寡居13年后改嫁李氏。我对大姑奶奶二姑奶奶没有印象，她们早早的离开了人世，父亲说我太祖为了接姑奶奶回娘家有面子特意购置了骡子轿车。大姑奶奶回娘家时，婆家会派奶妈车夫丫头伺候着，坐的是两头骡子拉的轿车。

二奶奶说三姑奶奶年轻时苗条漂亮穿绣了花的衣裙鞋子。她女红精细，尤其擅长绣花。无论是衣服手帕都喜欢绣上漂亮的梅花。姑奶奶初嫁时自己绣了一双绣花鞋，这鞋的花样儿是准新郎三姑爷知道自己新娘善于绣花就画了花样儿托媒人送来的。三姑奶奶羞答答地从媒人手上接过来，粉白的脸颊染了两朵红霞。她精心选了红色缎面，把花样儿描在缎面上，在鞋子外侧绣了一枝顽强孤傲的墨梅。听二奶奶说，拜完天地入了洞房，三姑爷看到三姑奶奶的三寸金莲穿着这双绣花鞋是又惊又喜，两人的恩爱程度是可想而知。我小时候三姑奶奶已经改嫁多年，梳着利落的发髻，白净的脸，大眼睛双眼皮，牙少了几颗，嘴唇还是粉红色的。清瘦愈发显得高挑了，带大襟的蓝布褂子，黑棉布裤子用黑色腿带子扎起来，缠过足的脚穿一双尖尖的小小的黑色灯芯绒鞋子，鞋子没有绣花，走起路来颤颤的轻轻的，弱柳扶风肯定就是这样子。三姑奶奶人漂亮命却不好，在娘家那可是千金小姐，穿金戴银的，嫁了个称心的丈夫——姑爷爷是书香门第，不仅学问好，人也俊郎。偏偏赶上日本侵华，新婚八个月的姑爷爷就因为斯文的书生样子被日本人判断为八路地下党，不容分说，上来就用刺刀给挑了！据说姑爷爷也算有中国文人的样子，面对屠刀居然很淡定，长衫随风飘起，双眼露出蔑视的神色，一丝冷笑淹没在汩汩而出的殷红的鲜血中！

由于那日三姑奶奶回了娘家，躲过一劫，却失了丈夫。她插上门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打开了门，把红色墨梅绣花鞋刷洗干净，暴晒了几日，用棉花把鞋里填充好，和嫁衣一起包裹起来藏到柜子里。她寡居一十三年为夫守节，等着立贞节牌坊！无子无女独自撑着门面，日子愈发艰难了，能卖的都卖了，唯独舍不得那双绣花鞋。最后病得奄奄一息被接回娘家。痊愈后，大姑考虑到她以后的日子，当机立断逼迫三姑奶奶改嫁给后来的三姑爷。她再嫁时一个小布包里除了换洗衣服还有这双色调有些暗了的绣花鞋。

开启新生活的姑奶奶日渐丰腴，新姑爷爷对她疼爱有加，一连生了三四个孩子，却都薄命，早夭了，后来活下来一个女儿，却是智障，有一张周舟一样的脸，一说话眼睛就上翻，露出眼白来，头发又黄又稀，又矮又胖，走路也是颤颤巍巍的。可在姑奶奶姑爷爷心里这个闺女就是珍珠宝贝，小心呵护着。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疼惜的不得了。为了生计三姑奶奶重操绣花针，每日里手不离针，用一针一线换来了油盐米粮，迎娶了三房媳妇。然而在她的漆黑的大衣柜的最上面有个蓝色布包，系的紧紧的，仿佛从来没打开过，也不想让任何人打开。

姑奶奶天天飞针走线，表姑也学着样子做，姑奶奶就耐心地教她认针，教她缝线……连话都表达不清的表姑居然安静的坐下弯着驼背笨拙的做起针线来。她左手的拇指和中指用力捏着两块方方正正的碎花布举过额头，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绣花针颤颤巍巍的从这边扎过去，再把布翻个个，再扎过去……姑奶奶几次喊她吃饭，她都没应声，害得姑爷爷心疼不已：“你看看这是中了魔怔了不是？”表姑用布的下脚料缝制了无数个沙包，而且乐此不疲，看见布就特别稀罕，非得把布变成她的工艺品不可。

有一天姑奶奶去大表叔家，表姑独自在家，她翻箱倒柜找缝沙包材料，无意间看到了那个蓝布包。她伸直腰身也够不到，智障的她居然想到了借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挪过来一把太师椅，肥胖的身体爬了几次才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取下那个布包。她用力撕扯，布包还是打不开，最后她拿起了剪刀……那双绣花鞋出现在她眼前。她上翻的眼白露出的一点黑色的瞳孔一下子亮了，兴奋地把绣花鞋套在双手上，嘴里叽里哇啦的喊着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她身子碰到了八仙桌，两只鞋子从手上飞出，掉进了炕前的炭火盆。随着一股浓烟，呛鼻子的气味随即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红缎面引起了红色的火焰，那两枝墨梅花在欢跳的火苗中有了瞬间的光泽，转瞬也变成了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