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户口》

蒋成才

               《城镇户口》投稿

                           作者：蒋成才

  我是城镇户口。也正是因为这个户口，引发了祖孙三代人，几十年的斗争。我是幸运的，也是无比悲哀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关上灯，在黑暗里默默的抽烟，看不见烟雾，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只能在漆黑里，看见眼前忽明忽暗的烟火在燃烧——
   当年，我爷爷因为参加过抗日战争，回到家乡的小镇上，政府在东街分配了一个小商店给我爷爷奶奶，另外，也给了蒋家一个商品粮户口的指标。那年代，还是用粮票，布票去合作社排队买日用品的岁月。一个商品粮户口，意义重大，意味着能安排稳定的工作，端上公家的铁饭碗，一辈子吃喝不愁。
   七十年代，我父亲初中毕业去了青海空军基地服役。我母亲和我父亲是初中同学。父亲参军后，母亲继续读高中。但是有一天，母亲不顾一切从安徽跑到青海军队，找我父亲，闹着要结婚。要知道，军人服役期间，是不允许结婚的。父亲和母亲，瞒着部队，偷偷领了结婚证。这个严重的错误，导致了父亲被部队开除军籍。和母亲两人回到老家镇上，开始新的生活。
   父亲兄弟姐妹六个，加上爷爷奶奶，生活不是富裕。当时，我大姑二姑都结婚成家，三姑刚刚从学校毕业，面临工作问题。
   母亲说，家里只有一个商品粮户口，给我吧，我去工作。
    爷爷奶奶为了我父亲的婚姻，点头应承了。母亲欢天喜地，准备听从政府安排，参加工作。哪里知道，后来参加工作的，是我三姑。
   母亲近乎疯狂了，她没有得到商品粮户口，没有得到工作，没有得到铁饭碗。她和我父亲，爷爷奶奶，姑姑叔叔吵起来，闹得天翻地覆。母亲娘家，距离镇上我们家只有三里路程，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亲朋好友劝说下，母亲消停下来，不再为了户口的问题打闹了，似乎和父亲安安稳稳过日子了。
  1980年，我作为这个家族的长子长孙出生。一家人视若宝贝。然而这没有让母亲高兴起来。当年失去商品粮户口和工作的仇恨，一直默默积压在她仿佛平静的内心深处。
  1981年，我弟弟出生。母亲除了照顾两个儿子，平日里也要下地干活的。当她放下锄头，洗去手上的泥土时，看到从合作社下班的三姑，母亲嫉妒恨。然而她也明白，无论如何，在这个家族里，她毕竟是外来的媳妇，或者说，在这个家里，她始终是外人，所有的好处，当然轮不到她。
   为了生活，父亲决定去东北大兴安岭扛木头，打工挣钱。父亲一走就是一年。八十年代，交通不便，通信不便，镇上没有电话，只能偶尔收到父亲的来信。记得三岁那年，一个冬天，二叔走进茅草屋，说我父亲来信了。我和两岁的弟弟并不识字，兴高采烈的要给父亲回信，拿着纸笔，念叨着：爸爸，想你了，赶快回来——实际上，就是在纸上乱画一通。
  镇上供电所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和我五舅是同事，经常到我们家收电费，因为我五舅的关系，那小伙子自然和我妈交流多起来。一天夜里，我二叔突然闯进屋，把我妈和那个小伙子抓了现形，然后送到派出所。
   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情，父亲怒火冲天从大兴安岭赶回来，和我母亲以及娘家人打闹得不可开交。父亲痛苦极了，看着我和弟弟，一家人商量，说：“怎么办？日子还得过下去！不然孩子怎么办？”
   父亲没有再去大兴安岭。找亲朋好友借钱，在镇上摆摊，出售服装鞋帽。但是因为母亲偷情的事情，父亲不可能忘的一干二净，两口子经常打闹。母亲会骂：“当初那个商品粮户口和工作给我，我就能去上班，就能有钱养活孩子！现在倒好，便宜你妹妹了，你妹妹工作能给你养孩子吗？！”
   有一天，母亲把一车货物扔在大街上，消失了。去了哪里不知道，再也没回来。娘家也不见人。父亲终日以泪洗面，却也无可奈何。
   三姑在工作期间，认识了派出所的一个警察，两人恋爱了。那男的离婚，两个儿子归女方所有，没什么负担。然后两人结婚了。三姑父也很争气，工作能力出色，很快被调任县公安局，出任局长秘书。然后带着我三姑去了城里。
   一年后，一天姑姑姑父来了，开着公安局的车，把我和弟弟奶奶，父亲，接到法院。在法院里，我见到弟了母亲。她很平静，我感觉她那样陌生，和弟弟蹲在墙角，远远看着她。法官走过来说：“孩子，那是你妈，过去打个招呼。”
   我倔强的摇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这么久，似乎太遥远了。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三姑对母亲说：“我把孩子带到城里读书，以后有时间，来看看他。”
   母亲走了。去了哪里，我不知道。然后，我和奶奶去县城，在三姑家里生活，读书。弟弟则就在镇上，跟随父亲生活。
   记不清是哪一天，三叔来城里，告诉我，我母亲要结婚了，带我去见见她。我和三叔，三姑一起，去了一个陌生的村庄。下了车，一群人围过来，指着我议论纷纷。
   “这是她儿子吗？”
     “听说是！多好的孩子，这女人真狠心！”
    姑姑叔叔带我去了村子后面一个土屋门口，仿佛在办喜事。我看见母亲的身影，从门口一闪而过，顺着河边跑开了，直到消失。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看着我冷冷的笑。我知道了，母亲嫁给了那个男人。母亲之所以在大婚之日，不愿见我，想必有她自己的原因吧。也许，她怕我破坏她的婚姻。我们走了，离开了母亲的婚礼。回到县城，继续我的生活，学习。日子过的很平淡，在学校认识了很多同学，很快让我把母亲忘的一干二净。
     有一天晚上放学，远远的看见一个女人坐在路边。看见我迎了上来。昏黄的路灯下，面孔看不清楚。她问我，认识她吗？我摇头，赶紧走开了，生怕遇到坏人。
   母亲似乎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整整十八年过去，她没有去城里看过我。至少我没有见过她。二十三岁那年，我去了姥爷家。姥爷姥姥见我就哭，几个舅舅，表哥表姐，大家哭成一团。姥爷告诉我母亲的地址，让我去看看她。说她和那个男人有了三个孩子。我一路打听，去了她所在的村庄，就是幼年时，她婚礼我曾经去过的那个村庄。我见到了母亲。自然也是哭。男人出门打工了，我见到了她的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很腼腆，见我也很亲切。第二天，听大妹妹说，母亲那一夜没有睡觉，坐在我床头静静的哭。
   我问母亲离婚的原因。母亲说，假如当初，我爷爷奶奶把那个商品粮户口给她，她可以工作，可以让一家人生活好一些。本来应允了她的事情，爷爷奶奶变卦，把工作机会给了三姑，让三姑工作，成了城里人，她一直记恨在心里。
   我问她——一个城镇户口那么重要吗？现在社会，一毛钱都不值。
   母亲说，但是在当时的社会，那是铁饭碗，多少人求之不得，关系到下一代的命运……
    我无奈的叹息一声。临走时，母亲把我送上车，说，既然知道我住这里，以后有时间多来。
    我挥挥手告别了她。一个生我，没有养我的女人。
    有一天，三姑父说：“你长大了，该去办理身份证了。”
   我去了公安局。身份证下来后，是城镇户口。我拿着它，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一张小小的卡片，一张只是证明一个人身份资料的卡片，竟然引出那么多的故事。
   三姑有天说：“即使当年，把商品粮户口和工作机会给你妈，她也未必能在这个家里好好生活。”
   我和我妻子闹离婚时，妻子说：“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离婚吗？我带孩子太累！你妈呢？别人都是奶奶带孩子，你孩子的奶奶呢？！”
   我无语。故事仿佛结束了。却又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吧……

王省江

以一个户口为主线，反映了社会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