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绳在炕沿儿下

张鸥

　　

《灯绳在炕沿儿下》（小小说）
张鸥

　　小雪封河，大雪封地，冬至月初十的黄昏，兀显干巴的冷。老树光秃秃的，拦腰被风吹折的树枝裸露着白惨惨的茬口，哀吟。街面冷清清的，飕飕风声带起忽大忽小铁门来来回回的咣当声，不见人影。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仨月”，俨然小镇人到了猫冬的时令。天生带毛的鸡狗猫鸭，窝里圈里哪背风哪缩着，主人吆喝着“出来吃”都磨蹭着懒得动。西边的天色在这个黄昏迅速暗下来。曾在盛夏抱怨燥热的人们，在冷寂的寒冬又起了抱怨，不住声的口头令“至个冷，至个冷”是碰面的必说话儿。

　　再怎么冷也得添乎饱肚子，挨着抻着驾不住肚子里的“咕咕”叫。老头儿倚在被垛，半眯着眼“听”电视，催老太“下炕吧，半夜啦，管饭不”？正把着遥控器调台的老太瞅瞅窗外，不耐烦了，“就你一天到晚除了吃，还是吃，饿死你得了，嘴急个啥”？说归说，下炕穿鞋。

　　推开板门，风一下子灌进来。老太裹下袄襟，吸口气儿，西墙根底下抻出几根劈柴，猫腰抱，脑门子忽的刺疼，爬墙的瓜秧剌脸了。

　　定住，老太自己跟自己来气。长了一春八夏的瓜摘了一茬又一茬，顺墙立的杆子和顺杆子再爬到小房房顶上，摘过不少瓜。给亲戚给街坊，那份喜悦此时荡然无存。剩下的瓜秧子，摇着一碰就碎的黄叶苟延，剌手剌脸，都怨“破老头子”，今个儿拖明个儿，明个儿拖后个儿，说拔不拔。

　　老太犯寻思，觉磨着自个儿跟那老瓜秧子没两样。没了招人待见的模样资本。甚而如那老瓜秧子，硬挺硬撑，枯涩的一碰就要折掉，偏偏不甘心奓奓着毛毛刺。

　　冻傻般，老太踢踢劈柴，自怨自艾，糙手揉揉冰凉的糙脸。

　　针鼻大的窟窿斗大的风，这话不假。何况敞开半扇门，可劲儿往屋里灌呢？让凉气惊的回过神儿的老头，赶忙起身出去。

　　老夫老妻不用言语，一瞅那架势，老头就知理亏。陪着笑脸儿把老太拉进外屋，抽身抱着劈柴，关上门。锅里添水，苞米骨头引着火，上面轻架劈柴。

　　火苗呼呼着着，红红的，热气很快在屋里升腾，漫散。老太叹口气，洗干净俩鸡蛋放进锅里。她习惯了惯着老头，粥锅里顺便加点硬嚼棍儿，身板好。

　　夜色愈加浓，老两口吃罢晚饭。老头嘴巴子一抹，上炕靠着看电视。老太捡家伙洗碗刷锅扫地。岁数不饶人，年轻时几分钟干完的活儿，如今得一阵子。

　　老头听着外地的动静，心里着实挺知足。大半辈子过来，难为老伴儿了。躺炕上，扒撒扒撒胸脯子，无声的笑了。

　　当年，舅妈把自家侄女介绍给他，过程真是简单的没法儿。一手托两家，话都摆桌面上。男的，“书香门第”，除了身子骨弱一些，人品好；女的，“泼辣能干”，脾气差点。俩人儿倒是投眼缘，成了。

　　结婚后，俩人和公婆同处，老太从没当老人掉过脸子。有个不乐意的，也是夜里关门说说，说来气了，咬牙切齿骂他“不会传话，书呆子”。赶第二天早上，没事儿人一样，给公婆倒尿罐，扒灰烧饭。

　　老太爱联合，喜热闹，当姑奶子时会开手扶拖拉机。出工地头歇歇，不管不顾“新媳妇儿”的身份，大大方方张嘴就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儿越甜”……一双儿女就是老太在歌声中养育的。

　　他家生活模式不同于别家。他负责督促教育孩子写作业做算数；她呢，张张罗罗，大门朝里照顾老人，大门朝外“大嫂子组长”。他习惯了听她指挥，犯懒泡蘑菇，数落声中动动窝儿，不生真气。

　　孩子们考学都出去了，老太的婆婆走了。那年的冬似乎也挺冷。怕公爹一个人上了年纪，添啥“老病”，两口子腾出炕头，爷仨并屋。

　　老太精心精明，闺女似的怜惜着公爹的起居。为免得夜里惊老人睡觉，找根儿结实的线绳顺着炕沿接好，拉灯闭灯的方便。不落忍的公爹白天杵墙根儿，那个夸“比我儿子强，不用喊我开开灯，一惊一乍的睡不好”。

　　等到儿女们都结婚后，公爹寿到九十高龄，真正实现了“安然老去”。剩下他俩，反倒清静里透股落寞。炕头一个，炕脚一个，中间搁着烟笸箩，水杯，电话机。

　　村里进行电路改造，小电工想给他们把开关安在墙上，他俩拒绝。

　　他说，“一会儿一泡尿，让炕头的踏实睡”。

　　她老脸笑了好几天。灯绳一直拴在炕沿儿下。

　　他瞅瞅墙上的挂钟，都快一个钟头了，探着头喊“别拾掇了，再干净给谁看，就咱俩老古董，我不嫌埋汰”。

　　外屋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老太怼他，“呆着你的。锅台到脑的不收拾，这礼拜孩子们回来，咋整”？

　　里里外外利索了，老太脱鞋上炕。边脱衣裳边叨咕“他们回不回来得看有空没？都好好的就行了。谁让咱是当爹妈的呢”？

　　打个呵欠，躺下，“灯绳在炕沿儿下，你自个儿闭”……窗外风在继续吹，屋里一点儿都不冷。

殷凤君

温馨暖人的小文！文章虽然透着土气，但接地气，非常耐看！

张鸥

殷凤君 发表于 2018-12-13 07:06
温馨暖人的小文！文章虽然透着土气，但接地气，非常耐看！

谢谢凤君姐点评！祝您快乐！

菲菲

也蛮好看的

张鸥

菲菲 发表于 2018-12-13 10:32
也蛮好看的

好看且熟悉，怀念旧时光。

天马湖畔（李文革）

菲菲 发表于 2018-12-13 10:32
也蛮好看的

这就是高手，生活气息多么浓厚，语言多么朴实，细节多么感人！建议你拜她为师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