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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模的爱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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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4 15:13: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李模的爱情生活(中篇小说)

  时间是遗忘,也是回忆
                           ——题记
  

  当李模决定找一个人开始一段他的爱情生活的时候,那时他刚满二十六岁。
  那天下午,他坐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望着山下空荡的田地和远处起伏的山梁,想到很多,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四野静寂,到处一片秋的萧索,偶尔有风从草叶间吹过的沙沙声,一些不知名的鸟儿不时在树林间鸣叫着,有几只飞落到李模身旁的不远处,在草地上跳来跳去。山下散落的人家远远地传来的狗的吠叫,偶尔能听到一两个人忽远忽近说话的声音。
  这是个周五的下午,学生放归宿假了,校园在经历过一周的喧嚣之后,也陡然之间变得寂静空荡。因为学校的老师基本是家在本地的,所以每到周末,送走学生之后,大多数老师都回乡下或城里的家了。此刻,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影。
  这样的情景,李模已经非常熟悉了。四年时间,好多个周末,李模都少不了有这样的时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山坡的某个位置,或独自一人从山路上走过,品味那一份特有的孤独。起初,李模是非常享受这份孤独的。虽然,这与自己曾经想像和追寻的场景有很大的区别,但李模想,这份孤独,这份宁静,也许应该是一样的。很长一段时间,李模以为,虽然这份孤独和宁静的背后所承载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但这样的时间和空间,似乎一样可以搁置他追求诗意的灵魂。
  李模从高中时开始喜欢写作,高三那年,到了有些痴迷的程度。当别人在认真听讲的时候,他却在下面悄悄读一本文学书籍;当别人在奋力复习功课的时候,他却在下面偷偷地写他的诗歌。高中以来,李模的成绩一向很好。没有人告诉他,那个时候痴迷文学会无可避免的影响学习成绩;也没有人告诉他,那个时候,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才最重要,作家梦实际上是可以先放一放,上了大学后再做也是来得及的。所以,高考时,当在班上成绩数一数二的他最后只考取了一所师范专科学校的时候,老师们和同学们都有一些惊讶,但他却除了有一些稍稍的遗憾外,也没觉得有太多的失落,反而觉得终于解脱了,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开始他的文学梦了。
  李模师专学的是中文专业。也算是专业对口吧,师专三年,李模真正开始了他的文学梦的追逐。他大量的读文学著作,疯狂的写诗,也写小说,然后就是把写成的诗和小说不断寄给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然而,寄出去的东西,一些变成退稿信又退了回来,一些却没了任何音信。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学校所在城市的地方文学杂志倒是发了他的几首诗歌,让他又有了很大的信心。
  师专三年很快过去,李模背负着一个未竟的文学梦想,在内心里确定着他毕业后的去向。师范专科学校主要承担为乡镇中学培养教师的任务,一般说来贯彻哪儿来哪儿去的原则,李模毕业后最大的可能就是回到他的家乡去,在他所在乡的初中担任一名语文教师。然而,李模走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到那个他已经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去。他一直有一个梦,那就是去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有苍凉的山,有碧绿的水,有深深的林,那里有一些不同寻常的经历。他要把这些写进他的诗歌中,写进小说中,那里将是他文学的梦想灿烂如花的地方。
  他要怎样才能去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呢?即将离校那天,各地教育局派来接毕业生的车辆已经停在学校的操场里,所有的同学也都收拾好了行礼,有的自己走了,有的则把行礼搬上本地教育局派来的车辆,等待出发。而李模还在惶惑着,游荡着。突然,他在一个车的车头上看到“S县”的字样,猛然有了主意。在他的印象中,S县远离这个城市,也远离他的家乡,是一个有些偏远的地方,那里是不是有他向往中的苍凉的山,碧绿的水和深深的林呢?他走上了那辆车,找到当地教育局来接毕业生的负责人,问:我是今年中文系的毕业生, M县的,我不愿意回本地去,我可以去你们那儿吗?那位负责人说:当然热烈欢迎哦!我们县毕业生少,你如果愿意去,我去找学校协调,把你的档案提过来就行了。就这样,李模来到S县。
  也许是有感于他主动支持偏远地区教育事业,也许他档案里还一些好的评语,他被分配到这所据说是S县较好的初中—卧牛中学。这里是原区政府所在地,这里也是原来的区中学,招收的学生都是这个片区几个乡镇较为优秀的学生。这些对于本县的其它毕业生,也许还算一个不错的分配结果。但于李模来说,是有些失望的,这里没有他期待的苍凉的山,碧绿的水和深深的林,也没有他在梦境中无数次勾勒过的那些景象。
  对于这样的结果,李模想过是不是要再次改变,但到了S县他才知道,实际上整个S县都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与他的家乡比较也仅仅是地理位置的不同而已。李模有过一次意外的改变,但他暂时还没有能力马上有第二次的改变。李模莫名的想,这是不是命运本身安排的所在。所以,他没有再做什么,如期去学校报到了。
  转瞬四年过去。四年时间中,李模没有摆脱担任一名乡村初中语文教师的命运。他被安排作了一个班的班主任,承担了两个班的语文教学工作。在这里,他继续着他的文学梦想,但与大学时比较起来,他明显地写得少了。每周20多节课,早晚自习,备课、批改作业,占用了大量的时间,每天晚上,将学生安顿好睡觉之后,已近11点钟,他只是感觉累,只想睡觉。他也曾想过,向学校申请不当班主任,改教副科,但他知道如他一样的年轻人,肯定不会得到允许的;他也曾想过,随便应付这些所有的事情,一心一意写他的文章,但他又觉得,面对那么多双渴求知识的眼睛,面对那么多辛劳的家长,他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让他略感欣慰的是,他还拥有周末的这段时光。因为是双休,所以他有将近两天的自由独处的时间。当一切静寂下来之后,那种新鲜的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他享受着这份孤独,品味着这份孤独,心灵也逐渐变得自由阔大起来。他无数次独自一人行走过那些空寂的山路,无数次去到学校下面的那片开阔地,走过那些田间小道和农家院落,感受四季田野的气息;或者长时间地坐在那个很大的水塘边的堤岸上,看微风静静的拂过水面,直到夕阳西下,夜色渐浓。除此之外,他继续着他的文学梦想,他把那些点点滴滴的感受写成了很多的诗歌和散文。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年多的时间,李模觉得,那些路的走向,那些树木和房屋的形状,那些风的温度,他都已经能够背诵了。而李模的生活如水一样平静的过去,没有多少不寻常的变化,没有多少不一样的经历,寄出去的诗歌和散文,也大多石沉大海。所不同的是,李模渐渐觉得,那份孤独里面似乎缺少了什么,并且开始有了一些烦躁,有了一些坐立不安,有了一些莫名的盼望。在那些萧瑟的季节,在那些深深的夜晚,甚至还有些冷,从心底升起的深深的冷,让他渴望着一些切实的温暖和拥抱。
  他能够记起,这个周五的下午,实际是他二十六岁的生日,这里没人知道,也没有人陪他一起度过。他在这深秋的风的吹拂中,突然地想到,他起初浪漫的梦中,还应该有一个美丽的身影,他伟大的文学的梦想中,还应该有爱情的滋养。
  在李模二十六岁生日的这个下午,他突然觉得,应该找一个人开始一段他的爱情生活。
  

  对于爱情而言,在此之前李模从未想过要用到“找”这个字眼,他从来认为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他的想象中,在他的梦境里,在他的诗歌和小说中,有若干次美丽的相遇,他期待和等待着这样的相遇走进现实。然而,在他二十六岁生日的这个下午,他突然地想到了“找”这个字眼,他不想再等了,他觉得师姐曾经和他说过的话或许有些道理。
  师姐姓吴,和李模毕业于同一所学校的英语专业,早李模五年分到这所初中。当李模分到这里时,师姐已经离婚,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孩独自生活。也许是校友的缘故吧,李模和师姐便走得近了些,常常会在一起聊一些大学时的生活。师姐因为有小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少,更多的时候自己开伙。偶尔的,煮了好吃的了,也会叫他一起去吃。这样的时候,李模感觉到温暖,像面对一个大姐姐,不由自主地诉说到心中的一些梦想,一些伤感。
  那天,闲聊的间隙,师姐突然地问道:“毕业几年了,咋没见到你的女友呢?”
  那天,他和师姐有了很久的诉说。他说到他的文学梦想,说到关于爱情的美好和相遇,说到他的美丽的等待。
  师姐笑了,继而轻轻地叹气,说道:“梦总是美的。但这样的地方,会有那样的相遇吗?有时候,爱情也是需要去找的……”
  那个时候,对于师姐的话,他不愿意相信。然而,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过去,他突然地想到“找”了,想有一个人和他一起,望远山的夕阳,望雾霭的起伏;想有个人和他共同走过那些寂静的山路。
  有了找的意向,接下来便是找的目标了。
  首先的目标当然是本校的同事。在此之前,除了本年级、本学科的老师之外,李模从未对学校其它老师有过过多的关注。现在既然有了“找”的决定,他便开始关注起来,那些形象也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卧牛中学一共57名教职工。其中食堂等后勤人员共10人,基本是家在当地的农民,且主要为男性。其它教职工,男性30人,女性17人。李模要“找”的对象会在这17名女性教职工中吗?李模花了两小时弄清楚了,结果令他失望。17个人中间, 4个在40岁以上,首先排除; 6个在26—40岁之间,已是本校6名男性教师的夫人,也就是成为了双职工,也排除;还有5个在24—40岁之间,但都已婚,家安在城里,老公据说不是在城里当官的,就是县城学校的教师,当然也不会是李模“找”的对象;剩下的两人,其中1人便是师姐,另一人也和李模同校毕业,且同系,同一年分配到卧牛中学。会是她吗?想到这里,李模笑了,笑到不能停下,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一个形象也在他脑海中蓦然地显现出来:有一些胖,头发总是卷曲着,总是莫名其妙地笑,笑的时候整个牙床红艳艳地露在外面。
  “她”叫申红。在学校读书时,她就已经是名人了。她本来比李模高一年级,读到大二时,不知怎么突然迷上了气功,且逐渐地走火入魔,课堂上老师正讲课时,她突然地全身乱颤,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半夜里寝室里正睡着觉时,会突然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便是胡言乱语,吓得同寝室其它同学不敢睡觉。为此,学校只好让她休学一年,回家治疗。此后,便到了李模他们这个年级。在他们年级,状况似乎好些了,偶尔会发病,但也奈何着读完了一年。毕业时,学校和老师同情她的状况,想方设法让她勉强通过考试,拿到了毕业证。也不知怎么的,毕业时竟和他分到了同一学校。
  怎么会是她呢,怎么可能是她?李模在心里想,也在心里笑。但“她”又在哪里呢?李模有些困惑了。
  这时候,李模自然地想到了学校以外的世界。首先是镇上的小学和其它单位,还有就是附近几个乡镇的学校老师。当然,县城那么大的地方,更可能有他要找寻的目标吧。那时候,李模想的是,他要找到的至少还和他有一些相同或相似的文化背景,至少还有一些共同语言,至少还能稍微地契合于他很久以来的爱情等待。但是,这些地方没有他认识的人,他要怎样的去到那些地方呢?又怎样地去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呢?这对于李模来说,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世间的事有时候很奇怪,比如我们一直面对着的一扇门,当它关闭着的时候,我们看不到外面的风流云变,而当我们蓦然打开的时候,那些偶尔的景致便会走进我们的视野。
  正当李模的“寻找”一筹莫展的时候,机会说来也就来了。那是初冬的天气,那天晚饭后,李模有一些落寞,有一点无聊,不自觉地走到师姐所住的地方。
  师姐却不是一个人在,房间里有说笑声。门没有关,李模便走了进去,看到房间里坐着三个人,师姐对门而坐,左边是住师姐隔壁一姓谢的女老师,教数学,是本校的双职工之一;右边则坐着一位穿红色风衣的年轻女性,却是李模不认识的。当李模走进房间的时候,她侧过头来,李模不禁眼前一亮。他看到一张光洁的圆润的脸,戴着眼镜,齐耳的短发,脸上一些微微的笑意。那个时候,李模突然莫名地想到的一个词语:月亮的脸。
  正当李模还在愣神的瞬间,师姐已经站了起来,说道:“哟,我们的文学家来了,快来坐,快来坐。”
  李模边拘谨着坐下,边语无伦次地说道:“师姐你开玩笑,啥文学家哦。”师姐笑说:“本来嘛!”又向李模介绍道:“这是张老师,谢老师的表妹,今年刚从师范毕业,在龙胜黄花村教书的。”
  李模知道,龙胜是紧挨着卧牛的一个乡,黄花村是龙胜乡的一个村,距离他们这里应该有二三十里的路程。
  然后,师姐又向那个张老师介绍道:“这是李老师,我们学校的大才子哦,发表了好些文章呢!”
  师姐介绍完之后,张老师微微向他点头,说道:“您好!”他没有正视对方的眼睛,也慌忙地回应道:“您好……”
  接下来,是她们的继续说笑。整个过程中,李模始终被一团温暖的红色的光笼罩着,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坐了一会儿之后,李模便借故离开了。
  然而,当天晚上,他却失眠了。那是明亮的月光的映照,那是红色的温暖的光的漂浮。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叫一见钟情,或者就是他一直等待着的美丽的相遇。一些诗句在他脑海里那么清晰地呈现出来:那个浮满花朵的黄昏/红 你如昙花一现/我的初冬从平静的海面/生长一片岛屿……我每天的视线中满是水和清扫的姿势/缠绕你名字的树下清新洁净/红,我等待一场雪样等待你。
  第二天,他又不由自主地来到了师姐的住处。他有意无意地又提起前一天她们的交谈,提起那个张老师。师姐岂是愚笨之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说:怎么,一见钟情了?那就去追嘛,反正你们也认识了。
  李模又一次觉得师姐的话是对的,爱情更多的时候也是需要“追”的,即使是一开始就两情相悦的爱情,也需要一方先去捅破。况且,他现在虽已情动于中,却还不知道对方是否心有所属,这更是需要他去努力争取的。也请师姐去侧面问了谢老师,说是这方面表妹也没怎么说,应该还是有些机会吧。这个时候,李模也知道了张老师的全名叫张洁。
  师姐问:需不需要我们先去说一说呢?
  李模想了想,说:算了吧!你不是说吗,反正我们认识,何必再有那种形式,说媒一样,还是我自己去吧。李模觉得这更符合自己浪漫的情怀。
  终于在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李模搭乘班车往龙胜乡去了。黄花村在卧牛镇去往龙胜乡之间的公路附近,李模下车后,沿公路旁边的山间小路走了大约20分钟的样子,一些水的波光首先映入他的眼帘。李模知道这是苍河,横贯S县全境,一直流过县城,流过卧牛,又流到这里的。再往前走,便看到一个半山坡上,几排青黑的瓦屋围成院落的样子,掩映在树木中间,不时地有一些小孩打跳喧闹的声音传来。李模知道,这是到了。
  对于李模的到访,张老师似乎并不惊讶,很平静地接待了他。倒是那些学生,看到一个陌生人突然到来,有些好奇,偷偷地围过来看一眼,又嬉笑着四散地跑开。
  那个下午,张老师该上课时便去上课,让李模一个人呆着,没课时便来陪他一起打乒乓球。学校共三个班, 5个老师,一对当地50多岁的夫妇长年住在这里,兼作校工。张老师的班包括她有两个老师上课,于是便能余出两节课的时间来陪李模。但似乎因为初次接触,两节课的时间,还是以打乒乓球为主,两人话说得很少,更多的只是接住球的欢呼或者未能接住的惋惜。
  转眼已是下午五点钟了,李模怕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了,便告辞回去。
  不管怎么说,已经开始。李模在心里想。他有一些兴奋,有一些思念。虽然他未曾表白,虽然张老师也没有向他有过任何表露,但他觉得,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也许下次,最多下下次,就不会再是他的单相思了,爱情的花朵也许就会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悄然绽放了。
  李模深知趁热打铁的道理。新的一周刚开始,他调了课,再次去到黄花村小学。这次呆的时间要长一些,他甚至中午在这里吃了饭。张老师仍然是没课的时候陪他打乒乓球,有课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呆着。有好多次,他想要当面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情,但都被张老师巧妙地用其它话题叉开了。李模想,那就先这样吧,毕竟才第二次呢。就这样能常常在一起,也是多么地甜蜜。
  然而,那天下午送他出来的时候,在等车的地方,张老师突然对他说:你以后不要来了吧,我们俩不合适,实际上,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说完,她就转身向学校的方向走去,留给李模一个美丽而又决绝的背影。
  李模一时间没有反映过来。先前还在沉浸在一团幸福的温暖的水中,突然之间降到了冰点,望着那个慢慢远去的红色的美丽背影,似乎是在梦中,却又那样的不知所措,一些伤心以至绝望慢慢地溢满胸口。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惶惑着。
  然后,李模第一时间的反映是,他不能走了,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突然之间掉入水中,他想努力地抓住一些什么。况且,他也在心里侥幸的想,这是不是仅仅是她对他的一次考验呢?
  李模沿着那条山间小路又回到了学校。这时,学校已经开始放学了,学生陆续地离开。除了张老师和那对夫妇是住在这里外,其它老师都是家在附近的,也随着学生放学先后离开了学校。在这个过程中,李模木然地等待着,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学校陡然地安静下来,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叫着,有几只落在了院子里的空地里,不断地啄食着什么。这个时候,李模看见张老师从教室里出来,向她住的地方走去。他迎了上去。
  张老师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还没走呢?你没有回去的车了怎么办?
  他嗫嚅着,说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张洁,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上你了,为什么你这么快就拒绝了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我们不可以再处一段时间看看吗?……
  “不是给你说了吗?我们不合适,而且我有男朋友了。”张老师说。
  “你这不是说的真话,对吧,是借口吧!”他回答道,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相信就算了。” 张老师说完,转身走进寝室,并顺手关上了门。
  李模望着紧闭了的门,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再一次不知所措,很久地站立之后,他在寝室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出神地望着眼前那些走来走去的鸟儿。
  冬日的天气总是黑得早的,天渐渐地暗了下来,校工夫妇已经在做晚饭了。过了一会儿,寝室门开了,张老师走了出来,也没理他,径直走到校工夫妇家去了。李模想,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
  大约半小时之后,张老师再次出现,走到了他的面前,有些气急地对他说:你不用等了,没用的。快走吧,这会出去也许还能有过路车,再晚了,你只有走路回去了。说完,再次走进寝室,用力地关上了门。
  天完全地黑下来了,只有身后窗户和校工的房间里透出些灯光,到处一片黑。鸟儿也已经归巢,没有了声息,四周极其安静,校工夫妇的房间里在放着电视,背后的屋子里不时地有一些轻微的响动。李模坐在黑暗中,宏大的悲伤和沮丧笼罩着他,他想要离开,心中却又有一些希望的光亮让他不能站立起来。他等待着那扇门的再次打开。又一会儿,身后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了风琴的声音,柔美舒缓的旋律在山村的夜色中飘荡。李模知道,学校里那台很老旧的风琴放在张老师的寝室里,但一直没有听她弹奏过。这样的时候,乐音时而舒缓时而急促地响起,他心中那希望的光亮又大了些。他犹豫着站了起来,由轻而重小心地敲响背后的门。乐音停了一阵,没有动静,然后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李模在初冬的夜风中站立着,逐渐感觉到一些蚀骨的冷,感到一些饿,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着。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停了,屋子里的灯也关了,校工夫妇屋子里电视的声音也没有了,整个院落失去了光线,陷入了更大的黑暗和静寂,能听见的只有山脚下河水流动的声音,忽远忽近的一些莫名的声音,偶尔有风从树叶和草丛间吹过的沙沙声。在身体不断的抖动中,他的绝望也在一点点增加。他在想:他甚至不能在这里住一晚上再走吗?他想转身再去敲门,想要祈求一些什么。但当那点光亮在心中已经完全熄灭,一些疼痛,带着一些愤怒,慢慢地在胸中聚集。他不能祈求,他何必再祈求什么。他跌跌撞撞地向黑暗中走去,向着他来的方向走去。
  二十多公里黑暗中的山路,他不知道是怎样走过来的。有时是悲伤和沮丧压倒了恐惧,有时则完全被恐惧充满,恶梦一般。那是一段他希望从脑海里完全消失的记忆。回到卧牛中学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几乎虚脱了。进入寝室后,他倒头便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一天之后,他收到张老师托人带来的一封信,很短的几行字:
  李老师: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无情,也请原谅我一开始没给你说清楚。我的确有男朋友了,最近才确定的。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工作的环境,我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一天都不想了。他在城里工作,承诺会在短的时间将我调进城,而你不能做到,所以,我只能选择他了,对不起。祝愿你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李模知道,他的第一段爱情生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时间很快到了深冬,那是又一个周末,校园依旧出奇的安静。星期六的早上,李模起床后推门一看,令他激动和惊讶的一幕出现在眼前,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居然堆积起来了,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一片粉妆玉砌的世界。李模到这里四年多时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这在南方的冬天,是难得一见的。
  李模兴奋地走了出去,看到了更加盛大的场景。卧牛中学建在半山腰上,面对着的山坳是一片很大的开阔地,向左向右延伸开去,一直到很远的地方,对面是绵延的起伏的山梁。这样的时候,那些树木,那些房屋,那些庄稼地,那些远山,都被雪花覆盖着,像一张起伏着的巨大的雪白丝绸,闪射出一些明亮的光来。而那一汪碧绿的水塘,却依然波光粼粼,一些飘浮着的雾气在水面上氤氲着。
  李模突然想到他的那些诗句:我像等待一场雪样等待你。如今,这样美丽的雪就在眼前,而他的红却已经远去。他又不禁伤感起来。虽然伤痛已慢慢的抚平,而盼望和等待依旧在心中像火一样炙烤着他,让他时常的不知所措。
  渐渐地有一些镇上的人来到校园里看雪,一些小孩在相互追逐着,打着雪仗,学校开始热闹起来。而李模却觉得更加的落寞,他躲开人群,向学校外的山路走去。他在雪地里慢慢地行走着,却忽然地觉得,身后总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开始,他以为是镇上看雪的人,也没有太在意。但渐渐地感觉,那个人总是在身后。他回过头去,看见了雪地里一个红色的人影。他有些恍惚,如在梦里。在这样的一场雪中,他恍然感觉到他诗歌中的场景就在眼前。
  在山路的拐弯处,他停了下来,躲在一棵小树的后面,看那个人影慢慢地走近。那是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性,这是他首先的判断,却又是有些熟悉的身形,走近了,他看到那张脸上一些突然地笑,红艳艳的牙床显露出来,在这一片白的世界里,那些红显得那样醒目,那样的让他惊惶。
  他知道这是谁了。他有一种想要笑的感觉,瞬间觉得周围的雪光变得暗淡了,再无赏雪的心情。等那个身影走过之后,他返回学校,回到寝室。那些烦恼重新包裹了他,象一张网,在这样的周末,在这样美丽的雪景中,他也不能挣脱。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掠过。
  首先是他的这个叫申红的同学。分到学校的前两年她还会偶尔发病,学校便安排她教地理、生物这些副科。最近一两年,她似乎不再发病了,便向学校申请改教她的专业课语文。从这学期开始,她的申请得到批准,被安排任教李模所在年级另一个班的语文。这于李模来说,本算不得什么事情。但突然有一天,李模觉得,那红艳艳的牙床却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特别是他的第一次爱情追求失败之后,那些天,他的情绪在极度的低落中。然而,他发现,他每次到办公室的时候,办公桌总会变得异常的整洁,桌上的水杯中也会被蓄满热水;他也会发现,在他上课的时候,教室的后面总会坐着一个红色的身影。她告诉他,她因为刚开始教语文,很多东西不懂,需要多向老同学请教,需要多多地听老同学的课。如果仅此而已,他怎么能够拒绝呢?因为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她却更多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的身边。同在办公室坐班的时候,她总会找一些问题,到他的身边来问他,每次也不管办公室有没有其他老师,她都靠得那样近,有时甚至让他感觉到了身体的热度,他躲开了,她又会不自觉地靠上来,让他躲无处躲。很多上课的时候,他总感觉到一双眼睛在不断地寻找着他的眼睛,有时候他没有躲开那双眼睛的时候,便蓦然地从中间看到一些热烈,一些痴迷。常常是这样的时候,他会惊慌起来,后面的课便上得凌乱了。
  一天晚上,他查完学生寝室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10点多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门,一片红艳艳的牙床呈现在眼前。正犹豫间,她说:怎么,老同学来了,也不让坐一下。说着就要往进走的样子,他不好阻挡,只好侧身让她进来了。
  他看到她在他的床沿上坐了下来,拿出手里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然后对他说:谢谢老同学最近一段时间来的教诲,没什么好回报的,我买了一条烟给你,请收下吧!
  他站立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终于还是犹豫着收下了。他以为她就会离开了,然而她似乎并没有走的意思。他只好在书桌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一边翻着桌上的书,一边应付着和她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大约10分钟过去,他却觉得过了很久,话语也渐渐的稀落了起来,白炽灯微黄的灯光照着他们,他感觉到一些压抑,同时感觉到一些气息的流动,有一种热辣辣的力量传递过来,压迫着他,让他不能呼吸。终于,他承受不住了,他说了声:我去上个厕所。便快速地跑了出来,长出了一口气,外面清新的空气让他能够自由地呼吸了。他在夜色中行走着,走了很久,当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他以为,从此以后就结束了,然而,在这样的周末,她居然没有回家,她居然少见地留了下来,为他等到的这一场盛大的雪,扮演着他诗歌中那个“红”的角色。然而,他能做什么呢,他能做的只有躲避。
  然而,有些事情能够躲避,有些事情却似乎是躲不掉的。一些新的烦恼和惶惑在他的心底升起来。
  他想起一周前的那个上午。学校的张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少有的亲自起来给他倒了水,然后把它拉到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很是亲切地问到他的家庭情况,问到他在这里几年是否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他有点受庞若惊的样子,到学校几年了,他从未受到过校长的阳光如此温暖的照临。
  正在他疑惑间,校长说:“听说你还没有女朋友,我想给你介绍一个。”然后不等他回话,又接着说:“你对张惠感觉如何,她对你可是很有好感哦。”
  李模一时间没反映过来。张惠是谁?他在脑海里收索着,终于,他想起来了。两个月前,学校新来的代课老师,很瘦小的样子,头发稀而少,整个人发育不全的样子。据说刚从一个自费的卫校毕业,被安排作了学校校医,同时上了两个班的生物课。而且,李模还记起了,张惠是校长的女儿。
  想到这里,李模嗫嚅着,不知道怎样回答。校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理,又说道:“你放心,李模,你和张惠好了,我会关照你的,学校不是还缺一个政教主任吗,我会马上给教育局打报告的。”
  李模没想到校长会如此直接地告诉他这些,他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拒绝了校长,只知道,校长的脸逐渐地黑了下来,冷冷地说道:“那好吧,那就这样吧,不过你最好再考虑一下……”
  这些天来,李模无数次地问自己,能考虑吗?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来:这怎么能够考虑呢,这也太可笑了吧。但他想起了校长那张生硬的脸,想起了那些冷冷的话语,他又苦恼起来。
  此刻,外面是欢声笑语,外面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而李模的心里却被孤独和烦恼充满着,他将怎样来面对这一切,他突然觉得,这一学期来,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未来的日子里,还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呢?他不得而知。
  终于,寒假来了,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学校,回到了他久别的父母身边。
  

  新学期很快来临。开学前一天,李模回到学校,从同事那里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这学期会有两个老师从其它学校调入本校,其中一个据说还是很年轻的未婚女老师。说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同事们很是兴奋,眼睛都闪亮了起来。这些同事,都是和李模一样未婚,年龄基本在20多至30岁之间。近年来,在卧牛中学一直有一个传统,就是每学期开学前,这些未婚的男老师便会关心有没有新的老师调入或分配到学校,这其中又有没有女老师,婚姻状况又如何,这些情况早被那些神通广大者在开学前几天摸得一清二楚。然后,便是在开学前一天,一些跃跃欲试者会自发地相约着去车站接人。因为据说这一天那些老师都会前来学校报到,似乎只有这样,只有他们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个新来者,也才会更有机会,更容易得到那些女老师青睐似的。李模那天回到学校的时候,那些老师正聚集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并且也在嘻嘻哈哈地邀约着。
  对此,李模有些不屑。虽然,消息也使他有了些隐隐的盼望,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方式就会更有机会。而让他心里有了更多不安的倒是另一方面的消息,是关于学校人事方面的,说是孙加明作了学校的政教主任,还说这学期老师的任课情况会有些调整。孙加明是李模的师兄,早李模两年分到学校,教数学,个子很高,也一直处于未婚状态。李模没想到会是他作了政教主任。李模在心里想,会是那个替代者吗?
  第二天是新学期第一次全体教师会,也是本学期的工作安排会。所有先前传播的消息都得到了印证,一是孙加明担任了政教主任,不过是副的,但主持政教处工作;二是李模也见到了那两个新来的老师,只是有一点出乎李模意料的是,那个姓杨的女老师很漂亮,让人心动的漂亮。另外,李模心中一直以来的不安也得到了印证,那就是他的岗位也调整了,不再带原来的班,调整到作初二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任教这个班的语文。李模知道,这是校长要他考虑的后果。如今,后果来了。初二这个班是全校有名的差班,成绩差是一方面,各方面的违纪经常发生,先后换过几任班主任,如今,居然落到他头上来了。
  听到这个安排的时候,李模有瞬间的愤怒,想要去质问校长,想要像其它老师一样去吵去闹,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他想,既然已经选择,那就只能面对。还有,好班差班还不是一样的带,说不定还能做出一点什么成绩让那些人看看呢,他有这个信心。
  然而,接下来很快发生的一些事情还是让李模猝不及防。
  那是新学期开学后不到一个月,第二天便是孙加明和校长女儿结婚的日子,学校决定放假一天。那天下午,李模放完学生后,仍旧去到学校后的山坡上独坐,并且正在想着关于孙加明和校长女儿结婚这件事情,觉得好笑,这也太快了吧,真是立竿见影呢,双方都是,都像是急着完成一个承诺。
  正在他凝神的瞬间,突然一个老师后面跟着两三个学生向他跑过来。他看到那是他班上的数学老师,边跑边向他喊道:李模,快点,你班的学生在外面和镇上的社会青年打架,说是都动刀子了。听到这里,李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起身快速地向镇上的方向跑去。跑到镇子的入口处时,他看到那里围着一大群人,他挤了进去。此时冲突似乎已进行完了,他没有看见镇上的那些社会青年,只看见班上的几个学生,两三个脸上有些伤痕,其中一个坐在地上,被另两个学生扶着,地上有一滩血迹,他来不及询问具体情况,马上找电话向镇派出所报告,然后和数学老师一起把那个坐在地上的学生抬到镇上的医院。幸好刀子并没有伤到关健部位,没有触及内脏,只是伤到了肋骨。伤口在镇医院简单处理后,李模很快雇车将人又送到了县医院,并通知了学生家长。等所有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李模和学生家长一起呆在医院里,错过了孙加明和校长女儿的婚宴。李模想,是不是这样也好。
  但是,让李模没想到的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学生家长就闹到了学校,要求学校承担所有医药费用并赔偿损失。根据李模了解的情况及派出所调查的结果,该学生平时就和这些社会青年裹在一起,那天不知为什么就起了冲突,并动了刀子。事情发生后,几个社会青年已经跑了,暂时也找不到人。李模那时认为,事情的发生主要责任在学生本人,而且也是放假期间,学校是没有责任的。但家长的态度很强硬,认为这不是在法定的放假期间,这是学校擅自给学生放假后发生的事,应该由学校负全部责任。因此,就一次次跑到学校吵闹,一次次拦着李模不让他去上课,还扬言要去县教育局上访。接下来,只能由学校出面和家长一起商讨解决方案。学校担心社会影响,怕把事情闹大,最后由校长拍板,确定的解决方案是:学生发生这样的事情,很大程度的原因还是班主任老师管理不严造成的,学校将责成班主任老师在学校全体教职工大会上作出深刻检讨。另外,学生所有的住院费、营养费、家长误工费由学校支付一半,班主任老师承担一半,目前暂时全部由学校垫支,李模的那一半按月从他的工资里扣。
  事情似乎终于圆满地解决了,那个学生也很快地好起来,回到了学校上课。而此时李模却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不想上课,不想进教室,不想批改作业,常常是一大堆事情摆在面前,却什么也不想做,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但即使这样,那些躲也躲不掉的事情仍然一件接一件的来到面前。学生又打架了,他不能不去处理;女生寝室频繁发生丢失钱物事件了,他还是得去调查;教室里吵闹得不可开交了,他也不能无动于衷。
  转眼进入四月,春天也逐渐的浓郁起来,卧牛中学周围的山坡上到处开满了绚烂的花朵。就在李模焦头烂额的处理班上那些总是处理不完的事情的时候,而卧牛中学那些未婚的男老师们对美女杨老师的追求也是风声水起。
  那天,李模在师姐处吃饭的时候,师姐问他:“别人都在追‘美女杨’(不知什么时候,学校老师已给了新来的女老师这样一个名号),咋不见你有动静呢?”
  “战果如何呢?”他笑问。
  “据说都进展不大呢,”师姐笑着回答,“说不定别人对你会有些意思呢,在等你的表示哦。”
  对于师姐的话,李模并没有太在意,几个月前的伤痛依然隐隐地在,他哪能再次轻易地动情。然而,对于爱情的期待依然在那些孤独的仰望中,在那些宁静的夜晚不断的炙烤着他。同时,他也不能不承认,“美女杨”的身影也曾不止一次地走进过他的梦中。很多时候,那道美丽的风景线从校园里走过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会追随着她,直至消失。
  让李模再一次没有想到的是,和师姐的谈话后不久,他居然有了一次最大限度接近“美女杨”的机会。
  卧牛片区将在5月初举行一次文艺调演,整个片区的所有中小学必须有节目参加。卧牛中学策划的节目中间,有一个教师表演节目,为集体交谊舞表演《友谊地久天长》,选了8对年轻教师参加,李模和“美女杨”都入选了,而且,因为两人身材相近,又被安排配对。
  卧牛中学作为这个片区最大的学校,校长下了死命令,节目必须得奖。因此,排练工作从四月中旬就开始了。在音乐教师的组织下,每天早上、下午和晚上,他们都会有一个小时的排练时间。先是基本动作,然后是队列变幻,再是花样旋转。那些天,李模兴奋着,先前的疲惫和郁闷一扫而光。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没想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身上。私下里,那些未婚的男老师们也对李模充满了羡慕,都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哦,后来者居上,我们追了那么久都没追上,没想到让你小子一下子就搂到怀里去了。”
  他只能说:“莫开玩笑,这是表演节目,哪能就是真搂呢?”但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甜甜的,他想:这是不是就是缘份呢,缘分说来就来了吗?
  每次排练过程中,李模是既兴奋,也紧张。他那么近地靠近着她,右手轻轻搂着她的腰,左手握着她温热的指尖。他能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气息,嗅到她发际间飘荡出来的芳香,许多次,他就这样沉醉着,甚至忘记了动作,直到踩到她的脚,她叫出声来,他才慌乱地惊醒。每次排练结束后,他又急切地期盼着下一次排练的来临。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到正式演出的时间了。那天,在镇上的影剧院里,他们男的是黑色西服和领结,女老师则白色纱裙。在那些女老师中间,她是那样的出众,像一个美丽的公主。《友谊地久天长》优美的旋律响起的时候,他们轻轻地相拥,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动作慢慢地在他们的脚下绽放出灿烂的花朵。节目的高潮是他们的无数个旋转,他搂着她,感受着她的气息,一圈圈地旋转起来,渐渐地有了梦境般的感觉,好像整个舞台是只有他们两个人了,甚至整个世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了,他越来越紧地搂着她,想要就那样一直地转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当音乐已经停止,他还在旋转着,直到她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手臂中脱身,他才蓦然地惊醒过来,匆匆地跑下台去。
  演出当然获得巨大的成功,但这些对于李模来说已无关紧要了,紧要的是他再次动情了。那些天,他们天天在一起,他没觉得什么,有的只是甜蜜和盼望,而现在演出结束了,他不能随时地看到她了,他有了深深地思念。他在想,他在排练和演出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对她的无声的爱恋,她是否已经感受到,就像师姐说的那样,她是否在等待着他的表白呢?
  但是,他又不能轻易地表白,他怕表白之后便是失去。而让他有些惊喜的是,共同的演出之后,他明显地感觉到她对他比其它那些年轻的男老师要好很多,更愿意和他在一起说笑,或者一起打乒乓球什么的。一段时间,他满足于这样的相处,他总是尽量地找机会去和她呆在一起。他想,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就会水到渠成了。
  但是,每每看不到她的时候,便是思念。那些天,他写了大量的诗歌,主题都是爱情,点点滴滴地记录了他的爱恋、他的思念和他一个月来与她相拥时的每一个沉醉的瞬间。那天晚上,他写了长诗《五月的沉醉》后,他终于决定表白了,他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情书,随信附上他的诗作。第二天上午,等到她一个人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将信交到了她的手中。
  两天后,她回信了。那是早饭后,他坐在寝室里看书,门开着,她走进来,将信递给他,然后无声地走开。他打开来,看到短短的几行字:李模,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们有缘无份,我有男朋友了。相信你能找一个比我更好的人,祝你幸福。
  又是几天之后,李模看到她从校园里走过,身旁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依偎着,那不是本校的老师。后来,从其它老师口中,李模知道了男人是城里一个学校的副校长。
  李模知道,他的又一次爱情追逐,像本校其它未婚男老师一样,也失败了。他所经历的,似乎仍旧是一个美丽的梦。
  这天晚上,他平生第一次喝了酒,整整一瓶,他在寝室里默然喝下,醉到第二天下午才从床上醒来。
  

  梦过去了,日子终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而且,经历过的梦境越是美丽,而当你一个人孤独的面对着的时候,当你能够清楚地看见黑暗中的伤口的时候,醒来后的夜晚就越发的冷寂荒凉。
  也许,在别人看来,李模仍回复到以前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天天该吃饭时吃饭,该上班时上班。但只有李模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始终不曾回来,他再一次沉浸在疲惫和消沉之中,总也提不起来精神,连一直在坚持着的写作也好久不提笔了。
  那些天,他害怕一个人呆着,他想去到师姐那儿,但毕竟一个未婚,一个离婚,他去得太多呆得太久,也怕别人闲话。他便去和那些同样单身的老师们一起,特别是在晚上下班后,他不再一个人回到寝室去看书或者写东西了,他去到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喝酒、聊天,看他们打牌。而且,很快地,他学会了打牌,别人会的他都会了。开始的时候,别人偶尔有事了或者去上厕所时,他会上来帮着打两把。渐渐地,有三缺一的时候,便想到了他,强拉他上去,他的牌技也由开始的生疏逐渐变得娴熟起来,玩牌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好些时候,会玩到通宵,第二天早上洗把脸后便去给学生上课,上完课后,再回来睡觉。
  这个过程中,有两件事情,在李模心中引起过一些波动。一件事情是,他的那位时常露着红艳艳牙床的同学申红结婚了,嫁给了一位在城里做服装生意的老板。她结婚那天,李模也受邀参加。他看到婚礼上申同学幸福的样子,同时在大红的新娘服的映衬下,显得比平时年轻了许多,心里有过一阵轻松,同时心里也不禁隐隐地升起一些酸楚。而另一件事情是,他意外地收到了师专时同寝室同学的一封信。这位名叫方向的同学和他一样,师专时是文学的狂热爱好者,和他一起是学校文学社的主要人物。从信中,他知道了,方向毕业后分配到家乡所在县的文化部门工作,而仅仅上班一个月后,便辞职不干,到城市流浪,一个城市呆一段时间后再去到另一个城市,并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着他的文学梦想,目前他正漂在成都,在一家报社打工。在信中,方向对他说,出来看看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广州,那里一个台资企业有上届的师兄在里面,而且他也在里面干过一段时间,情况熟,七月的时候企业将到成都招聘,可以来应聘,师兄是可以安排一些事情的。
  方向同学的信在李模的心中引起了阵阵波澜,他把信看了很多遍,对他的这位同学充满了佩服,同时也对他所描绘的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然而,他能够象他一样地走出去吗?他犹豫着。而这些时候,当别人来叫他去打牌的时候,他仍然不由自主地去了。生活还是一如继往的继续着。
  时间很快到了六月底,临近期末了。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因为是学生放归宿假的日子,校园依旧安静。李模正在寝室里看书,突然地响起了敲门声。这在平时是少有的,同校的老师大都已经回家去了,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敲门呢?
  他打开门,看到了班上一个住在镇上学生站在外面。急急地对他说:“李老师,罗曼喝醉酒了,在学校大门口躺着呢!”他很惊讶,学生不是都放假了吗,她怎么还在学校呢?
  罗曼是上学期才转到这个班的一位女生,家在城里,原来也在城里的学校读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在原学校读不下去了,家长便把她转到了卧牛中学。这是个明显看起来比其它学生成熟的女生,个子高,穿着也很新潮,在班上和学校似乎都有很好的人缘,身边总跟着几个同学,算得上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了。
  李模跟着那个学生快速地跑到校门口,他看到校门口昏黄的灯光下,罗曼躺在那儿,他班上另一个也是住在镇上的学生站在她的身边。李模蹲下身去,大声地喊了几声她的名字,听见嘴里只有“嗯嗯”的声音,便不再有其它反映。李模知道这是酒醉得很厉害了,他让两个学生一起,把罗曼抬到了他寝室里的床上。他来不及询问事情的原因,让两个学生守着,先去镇医院找来医生,给她挂上了液体,然后到学校的值班室给罗曼的父母打电话,罗曼家接电话的似乎是她的爷爷,说是她父母去乡下了还没回来,要到很晚才会回来,回来后告诉他们马上来接人。
  忙完这些后,李模回到住处,记起向两个学生询问事情的原因。两个学生告诉他,罗曼一直和本校初三一个学生谈恋爱,也不知怎么回事,前几天,这个学生突然不理她了。今天放学后,她便约了班上的几个同学,也托人约了男生及男生班上的几个同学,想在一起给他们说和,并且出钱晚上请所有参加的同学吃饭。在吃饭的过程中,那位男生突然地又不高兴了,并且很快地离开了,再也找不到人。罗曼很伤心,便不断地喝酒,喝了很多酒,别人劝也劝不住,直到醉成现在这个样子。到最后,其它参加的同学都散了,只有这两个和她关系最好的学生一直扶着她,想把她弄到学生寝室里去,等明天早上再说,但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她已醉成了一滩泥,两个学生再也弄不动了,同时看到她那个样子,两个学生害怕了,担心会有什么问题,没有办法,才想到要来找他们的李老师。
  李模听到这里,也不知说什么好,看看已经很晚了,他让两个学生先回去了,一个人坐在那里,等液体输完,也等罗曼的父母来接她回去。
  这时候,周围又回复到先前的安静,能清楚地听见液体慢慢滴下的声音,白炽灯发出的电流的声音,然后是罗曼或平缓或急促地呼吸的声音。开始的时候,罗曼会突然的胡乱喊叫几声,打破这夜的宁静,让李模手足无措。渐渐地,她平静下来,屋子里便又陷入长久的安静。他焦灼地等待着,想看书也看不进去,在这个狭小的安静的屋子里,那别样的呼吸的声音拨动着他的神经。他无法控制地望过去,看到了罗曼绯红的好看的脸颊,看到她湿润柔嫩的嘴唇,看到她微微凸起的胸脯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着。他突然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有了一种想往,有了一种冲动。他站起来,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唇。突然地,罗曼的身体动了一下, 他缩回手,电光石火般,猛然地清醒过来。他坐回凳子,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为刚才荒唐的念头深深地自责。然后,他又渐渐地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地荒唐,这个荒唐的夜晚,这些荒唐的学生,这一段以来,他自己荒唐的生活。他将怎么办?怎么办?他不断地问自己。这时候,他突然地想到了他的同学方向,他的那封信,他看到了一些光亮,他对自己说到:走了吧,走了吧,不如走了吧。
  

  暑假很快来临,李模作出决定,去找他的同学方向,应聘他说的那个广州的公司,如果顺利的话,他便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
  暑假第三天,李模先回家看望了父母,然后去到成都。根据方向同学在信中指示的路线,他转了四次公交车,终于在一座写字楼的第五层上找到了方向同学所说的报社。
  李模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这时候,报社的其它人大概已经下班了,只有方向一个人呆在那里。此时的方向已与学校时大不同了,学校时清秀俊逸,而现已极瘦,一头凌乱的长发。他带他看了整个报社的情况,也就是三间屋子,一间总编室,一间编辑室,一间广告部。方向在的编辑室,有三四张桌子,看上去很乱,屋子里的角落里堆放着成捆的报纸。
  参观完报社后,他们便去吃饭。方向带着他去了报社楼下的一个小巷里,那里有一个家常菜馆,他们点了四个菜,要了一瓶酒。他们边吃边聊,聊学校时的生活,聊这些年来的经历。李模的经历很简单,几句话就可以说完。倒是方向的,他说这些年来已经跑过很多地方,他讲每个地方所经历的事情,讲那些地方的男人和女人,讲那些地方的低俗与肮脏,讲他的宏伟构想。整个晚上,都是他在不停地说,李模说得很少,多数时候,只能静静地听着他一个又一个指向远方的讲述。将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李模看他已经喝得很多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悄悄起来把帐结了,然后拉他出来。
  方向又把他带到报社的楼上,进入编辑室,李模正在疑惑间,却看见方向意外地从靠墙的储物柜里搬出一卷东西来,并打开了捆着的绳子。李模看见那是一张席子,一床棉絮和一床薄被。看到他很惊讶的样子,方向笑着对他说:“今晚我们就住这了,平时我都是睡这里的,晚上把这个在办公桌上铺开就可以睡了,早上我会在别人来上班前把它们收进柜子里。”
  说话间,李模看见他已在办公桌上铺好了棉絮和席子,并对他说:“今晚你就睡这上面。”
  李模说:“你呢?”
  他说:“我睡这边。”然后李模看见他从地上搬起一些报纸,铺在另一张桌子上,又从储物柜里拿出了一些衣物,说:“这就行了,我就睡这上面,反正是夏天,也不冷,就凑合一晚上吧!”
  李模有些不忍,说:“要不我睡那边吧。”
  他笑说:“那哪能呢,你是客人,哪能让你睡这?”
  然后,他们就这样睡下了。李模听见方向同学那边很快传来呼噜声,而他却翻来覆去,很久也睡不着。外面不时地传来汽车跑过的声音,还有几个人似乎喝醉酒了,在楼下追逐喊叫。李模想起他所在的那个乡村中学,想起那里的夜晚那些深深的宁静。
  第二天早上,方向便说要带他去应聘,并说上次信中说到的广州那家公司,已经从广州过来人了,这几天正在四川招人,而招聘的地点其实并不在成都,而是在成都附近的都江堰。
  吃过早饭后,他们便出发往都江堰去。一路上,吃饭、买车票都是李模掏钱。当坐上去都江堰的车时,方向对他说:“这样吧,现在外面比较乱,你把钱让我收着,你看,我这个皮带是特制的,可以装很多钱的,我走了很多地方,钱都是放在这里面,从未有过问题。”说着,从腰上解开皮带,给李模看。李模看到,那皮带很宽,内侧有一拉链,的确可以放些钱进去的。李模也不好再说什么,便把钱包里的钱交给他了。
  到都江堰时,已近中午了,他们先找地方简单吃了午饭,然后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安顿好后,方向说要先去公司那边摸摸情况,让李模一个人先在旅馆呆着,他去去就回。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方向回来了,对他说:“已说好了,明天上午去面试。”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李模你出去转转吧,我约了一个朋友,是广州公司上班时的女同事,她这次也过来了,呆会儿会过这边来。”看到方向暧昧的神色, 李模似乎明白了什么,便起来走了出去。
  七月的午后,正是天气非常炎热的时候,李模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不知道向何处去,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着。渐渐地,李模感觉到了渴,想买点水喝,但一摸口袋,发现身上没有一分钱,才记起钱都给方向保管了,后悔当时没在自己身上留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模终于觉得无法忍受,心想方向同学的约会应该完了吧,便决定还是回旅馆去。当李模走回到他们房间楼道的时候,却发现他们的房间门突然地开了。李模看到,一个身材丰腴,深褐色短发的女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方向同学。李模心想,这是方向原来的同事吗,看起来也不像台资企业的管理人员啊,回来得真是时候呢,这方向也不介绍下?这时,方向看到了回来的李模,却并没言语,任那女子去了。李模跟着方向进到房间,看到方向床上的凌乱和地上的一些白色的纸,脸上很是尴尬,正不知道说什么,方向却笑笑,对他说道:“是的,你都看到了。”停了一会,又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孔子云‘食色性也’,我只不过实践圣人之言罢了。我到不同的城市,会和不同的女人做,真正地感受一个城市,是从感受那里的女人开始的,这是每个城市不可或缺的细节。”听到这些,李模很惊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无法想像方向所说的感受或者细节,只觉得几年不见,方向同学有太多的变化。他不禁想到自己,想到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存于心中的那些浪漫的等待,还有他这一两年来对爱情的追逐,他的那些无法入睡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去面试。那的确是一个台资企业,面试地点在他们都江堰的分公司。李模去到面试地点的时候,发现并不只有他一人,而是有好几十人。李模毫无心理准备的和这些人先被安排参加笔试答题,然后才是逐个面试。等到李模面试结束的时候,已近十二点了。他迷糊着走出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录取,只听工作人员说,有消息会通知他的。李模想,那是不是意味着,没消息就不会通知了,况且怎么通知呢。方向说,放心吧,应该没问题,师兄说会安排的,你先回家去等消息。
  李模原以为,他这次出来,就会离开了,不再回去,李模是作好这样的心理准备的,他没想到还得先回去。他和方向在都江堰分了手,方向回成都,他则直接从这里回他家乡所在的市。分手时,方向从皮带里拿出钱来,交给李模,说:“这是剩余的钱,给你。”李模接过钱,感觉比给他时少了好些,但也不好细数,揣好就上车去了。
  李模在临近黄昏时到达家乡所在市,刚出车站,一个背着背篓的“小贩”一手拿秤,秤盘里装着几个苹果,一手提着一个口袋,走到他面前,说:“小伙子,帮我牵一下口袋,可以吗?”李模也没多想,顺手抓起口袋的一侧。这时,“小贩”把秤盘里的苹果倒进口袋里,很快地把口袋全部递到李模的手中,然后开始还笑容满面的脸突然变得生硬起来,说:“小伙子,把这苹果买下吧!50元一斤,一共10斤,掏钱!”李模一时没反映过来,正在惶惑间,想要离开,几个人已迅速地围了过来,凶神恶煞的,团团地将他围住,让他看不见外面的人。李模明白这是碰到讹人的了,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有些害怕,他不知道怎么办,心想,买就买了吧,吃点亏算了。其中又有人低低地吼道:“快点掏钱!”李模看到,这人手上拿着东西,有点像刀的样子,他更加地害怕了,犹豫着拿出钱包,正要往外数钱,那个拿着刀的人已从他手上抢过钱包,然后围着他的几个人快速地跑开了。李模愣在那里,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已没有了那几个人的踪影,李模想喊,却不知道怎样喊,眼前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整个事情在几十秒钟内发生,李模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他不知道怎么办,他想要报警,但他不知道怎样去做,也不知道怎样去说,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心情沮丧地离开车站,在街道上走着。但是,接下来,他马上面临着的问题是,他要从市里回到他的家乡去,还有100多里路,现在早已没车了。他本来的计划是,晚上在市里住一宿,早上一早再搭车回家去。现在的问题是,钱被抢去了,他将怎么办呢?走着,走着,他突然欣喜地摸到裤子口袋里还装着一些钱,他记起了这是在都江堰买车票时找的零钱,顺手装在裤袋里的。他把钱拿出来数了数,有将近二十块。但这如何够呢?市里到他家乡的车费就得10多块钱,他晚上住哪呢?晚上吃饭也得要钱啊。他市里倒是有几个同学,但毕业后一直没联系,也不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他想先找一个住的地方,但走了好几家旅馆,最差的也得20元一个晚上。他想,还是算了吧,如果住宿了,明天就得走着回去,100多里可是够走的,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剩下的钱明天用来搭车,至于晚上住的问题,就随便找个地方呆一晚上吧,反正是夏天,也不冷。
  作出决定后,李模便去找地方吃了些东西。这时,天已完全黑下来,城市的街道华灯初上,到处一片流光溢彩的景象。李模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留,像那些匆匆的行人一样,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或者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渐渐地,街上的行人稀少起来,夜已经深了,李模仍不知道往何处去,他看到那些商场的背角处,那些街道的房檐下,他白天看到的那些乞讨人员一个个非常安静地睡在那儿,他却无法去与他们在一起,或者也无法像他们一样随便找个地方睡着,他仍然象行人一样地走着,非常疲倦地走着。他真想一下子躺下去,但他又感觉自己不能。但终于,他不能走了,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了,雨下得很大,他得找一个避雨的地方。终于,他想到了车站。很快地,他跑到早上可以搭车回他家乡的那个汽车站。这时候,汽车站其实也关门了,他去坐在外面的街檐下。雨越下越大,他渐渐地感觉到些冷,让他不能睡去,他感觉到时间的漫长,一分钟过去,他觉得就像一个小时那样难熬。
  终于到早上,李模坐第一班车回他的家乡。下车之后,雨仍然在下着,而李模还得走10多里山路才能回到家。他没有等待雨停,冒着很大的雨向家的方向走去。这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回到家去。
  八
  整个暑假,李模呆在家中,帮父母做一些田地里的事情,他不知道还能到哪里去,甚至也不能写作,只是在劳作之余,坐在山坡上,沉默地看远山的树影或者流云。他一直没有等来那个广州公司的消息,也没有方向的消息。暑假中,他给方向写过一封信,但一直没有回信。后来,他又打过一次电话到他的编辑部,被告知方向已离开,没在那里干了。很快到了临近开校的日子,方向面临着选择,是继续回到学校去呢,还是如方向一样去到外面的世界。但是,他能去哪呢?如方向一样的到处漂流吗?他能做到吗?他想起了他在方向那里看到的场景,他想起了他在市里车站的遭遇,他也想起了他在市里那个雨夜中的行走和煎熬,外面的世界让他有了一些无法预知的担心和恐惧。他想离开,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世界那么大,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开学前一天,他如期地去学校报到了。走之前,母亲对他说,你那些小学初中的同学娃儿都到处跑了,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了。他笑笑对母亲说,会的。
  生活没什么变化,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日复一日地早上六点起床,带学生跑操,吃饭,上课,批改作业,守学生就寝,晚上11点回到寝室。所不同的是,这学期李模所带的班到三年级毕业班了,学校没有调整他的工作岗位,他在卧牛中学第一次成了毕业班的老师。
  李模决心认真教书,做一个称职的毕业班老师。但面对一个全校有名的差班,他将怎样改变呢?他思考着。很快地,他从其它老师那里学到一个经验,那就是“撵差生”。这是学校好多班主任一直以来在做的一件事情。这个时候,还没有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卧牛中学又是片区重点中学,不是想来读就能读到的,却可以是想让你走就能让你走的地方,所以暗地里有了“撵差生”的做法,一些老师为了提高班级平均成绩,向一些差生施加各种压力,或者三番五次的请家长,或者各种不同形式的体罚,终有学生或家长受不了的时候,便会自动转学,或干脆就不读了。往往一个班初一时还是六十多人,到初三时就只四十多人了。对此,只要不出问题,学校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来,卧牛中学毕业升学考试成绩一直居于全县前列,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在此之前,李模是非常鄙视这样的做法的,鄙视体罚学生,鄙视在学生还未能成年的时候,就那样不负责任的将学生推向社会。但是,当他一次次苦口婆心地给那些学生讲道理而没有任何收效的时候,当他看到别人在撵走差生后,轻易地提高了班平成绩的时候,他动摇了。特别听了政教主任孙加明给他的分析后,他更加认可了这种做法。孙加明在学校主管学生纪律,李模班那些学生老是出问题也让他头疼。他给李模分析说,“撵差生”有三大好处你知道吗,一是差生走了,低分学生少了,班级整体平均成绩肯定就提高了;二是差生往往也是纪律差的学生,差生走了,班上纪律就会变得好些,利于班级管理;三是每撵走一个差生,对现有的学生来说都是一种威慑,他们自然也就不敢违纪,而且会努力学习了。
  李模还是有些犹豫,但是迫于班上科任老师的压力,李模开始实施他的“撵差生”计划了。科任老师每天都在他面前抱怨,让他觉得他不这样做就是欠他们的,他们说他们都在帮他做了,他怎么还不做呢。所以,他必须做了。他的方法也不外乎两个,一个就是请家长,那些差生稍有错误,就让家长到学校来,不然就不让进教室;二就是体罚,动辄罚站,无休止的罚站,在教室后面,有时教室外面。或者就是打,女生用棒打,男生扇耳光,甚至拳打脚踢。
  李模没想到他还会那样的打人,第一次打的时候,是在一次气急了的时候,打完之后,那个学生哭了,他也哭了,他浑身颤抖,好久之后才平静下来。然而,渐渐地,他就习以为常了,出手收放自如,方式变幻多样,手上用力地打,内心已是波澜不惊。一些时候,他甚至从中感到些快乐,每天都想打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样的空,而当他一下一下打着那些学生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慢慢地填满,并最终充实起来。
  然而,很多夜晚,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又感觉重新变得空洞起来。他睡在床上,却感觉所有的心和肉身都浮在空中,和一些花花绿绿的影子交织着,纠缠着。那些熟悉的或者陌生的影子,渐渐地幻化成白嫩的肉身,像一些火苗,烧灼着他的思想,他的呼吸,他的身体,他慢慢地也变得灼热起来,膨胀起来,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下面。就像一根火柴的燃烧,很快地,在最高处一瞬间地明亮和震颤之后,一切又重新沉入黑暗、冷寂和空洞。
  一切的空洞,终会在新的一天的某个时候填满。然后再是下一次的空洞和填满。时间就这样流过。师姐说:“李模你现在打人好凶哦,不要这样了,会出问题的。”
  在内心里,李模自己也觉得这样做不对,他感觉自己现在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但他又无法控制自己,那双手总是想要在一天中的某些时候挥舞出去,身体内迅速聚集的一些东西总是等待着在一天中某些时候爆发。
  然而这一天,一直到中午了,李模还没有打过一个学生,他觉得那天学生都出奇的听话守纪律,让他找不到打人的理由。中午学生开始午休之后,他百无聊赖,心想去杀个回马枪吧,看学生是不是都在安心地睡觉。他首先去的是女生宿舍,一去便发现了问题,虽然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一副在认真睡的样子,但李模发现,一个床上只是堆积着被子,却没有人。他熟悉每个学生睡觉的位置,他很快地知道,这个没有在的学生是“罗曼”,那个醉酒后在他寝室里躺过的“罗曼”,那个他曾在夜晚的灯光下独自守护过的“罗曼”。
  按照他这学期的原则,罗曼本来是在他要“撵”的行列的,她不仅学习成绩不好,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加之有上期醉酒的劣迹,李模是有充分的理由不收这个学生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当罗曼父亲带着她来报名的时候,他没说什么就给她报了。而其它有劣迹的学生,有两个是直接劝退了,有几个虽大费周章地报了名,也在后来的无休止的“折磨”中,知难而退了,而罗曼却是风平浪静地读到了现在,而且期间似乎也没有受到过多少“折磨”。有时候,一些科任老师愤愤地问他,为什么不“撵”罗曼呢,他总是笑答,她是有关系的。事实上真是这样吗?他不知道罗曼有没有关系,但独自地向内心深处探寻,他知道的是,他似乎忘不了那个充满了魅惑气息的夜晚,他也似乎更愿意在每天的课堂上能够看到那张美好而光洁的脸。
  然而这时候,他却没有在她本来应该在的地方看到那张美好而光洁的脸。
  他很快地叫出了室长,问:“罗曼去哪了?”
  “去上厕所了吧……”室长迟疑地答
  “才睡下好久,就上厕所,哪有那么怪的事?那我们等,看她好久回来。”李模和室长静静地站在那儿,大概有十分钟的样子,室长终于低下头小声说道:“老师你去后山坡找找吧……”
  李模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很快地跑到学校后的山坡上,李模知道,学校的后山坡虽比不得他大学时那个著名的“爱情谷”,但也是一些早熟的初中学生会偷偷去到的地方。没怎么费事,李模便在一片小树丛背后看到了罗曼,而和她站在一起的,一个男性青年,竟然是李模熟悉的身影。他没想到会是这个人,他想到的是另外哪个班的学生,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人,他对自己说:怎么会是这个人?他感觉到自己内心里的一些东西在一点点的碎裂。
  这个叫蒲三娃的,全校老师都认识,家在学校附近,是“操社会”的,在镇上社会青年中有些影响,经常借地利之便到学校骚扰学生,让学校和老师头疼。虽然学校联系镇派出所打击过几次,但屡教不改,收敛一段时间后,又会死灰复燃。
  李模看到蒲三娃正在拉扯着罗曼,一股热流蓦然间冲上头顶,不禁大喝一声“蒲三娃,你搞啥子?”罗曼惊惶地回过头来,蒲三娃也松开了手。李模冲上前去,准备了要和蒲三娃打一架,然而蒲三娃却从路的另一头很快地跑开了,留下罗曼一人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李模把罗曼带回了学校,一路上,他没有说一句话,除了一些东西依然莫名地碎裂着而外,这么多天来那些早已熟悉的气流在他的身体里迅速地聚集、膨胀,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不断地碰撞着挤压着烧灼着他的每个根神经,让他想要爆炸,想要释放。
  他把罗曼带到了办公室,第一时间挥舞起了他的手,狠命地挥舞起了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打向罗曼的脸,那张好看的光洁的脸迅速地红肿起来。他想停下来但停不下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当罗曼在本能地用手抵挡着的时候,他的手仍在不停地挥舞过去,落在脸上,头上,手臂上,或者身体的无论哪个部位,手的每一次挥出,都需要一个结实的放置或者响亮的回应,在手不断挥舞出去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栗起来,感觉到脸上有泪水在无声地流淌。
  终于,罗曼蹲了下去,手捂着头,身体蜷缩着,传出断断续续的悲泣的声音。
  

  师姐一语成谶。李模的打学生终于还是出问题了,而这问题就出在了罗曼的身上。
  那天他打了罗曼之后,看到她蹲在地上哭泣,拉她也不起来。李模第一次打了人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颤栗的身体逐渐平复,但身体的一些部分感觉到仍在四处漂浮,不知道怎样搁置,他静静地在罗曼身旁站了一会儿之后,走出办公室,在学校后的操场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
  当他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却没能看见罗曼的身影,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马上组织学生去到学校内外,去到镇上寻找,却一无所获。一直到下午两节课之后,李模正在犹豫要不要给罗曼家里打个电话的时候,却被校长叫到了办公室,怒气冲冲地说道:“李模你是咋搞的,刚才接到电话,说家长又把学生带到教育局去告你了,说你把人家娃儿打伤了。”李模想要说什么,校长扬扬手,道:“你不要想说你有理,打学生也不注意方式,这回你可能把事情弄大了,又要给学校抹黑了,我给你说,这家人是有关系哦,你看咋个办吧?”
  从校长的话中间李模知道了两个信息,一个是罗曼回家了,他的心稍安了些,二是罗曼真有关系呢,他无意中说对了,他这次可能真会摊上什么事情了。但是他能怎么办呢?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在莫名的失落和悲伤中等待,并且内心里逐渐悲怆起来。他在心里想,有什么都尽管来吧,我等待着。
  第二天上午,他坐在办公室,正准备去上课的时候,一个人突然冲进来,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李模还没反映过来,那人已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说道:“你给老子还在这稳起坐到,把我女儿耳朵打得听不到了,你说咋办,老子今天要你也尝尝挨打的滋味。”说着又是一拳过来,李模瞬间感到嘴里有咸咸的味道出来。这时,办公室其它老师迅速围过来拉开了那个人,李模这才看清打他的是罗曼的父亲,嘴里骂骂咧咧,还要冲上来打李模,被几个老师狠命的拉住。这时,校长已闻讯过来,对罗曼的父亲说:“老罗,你消消火,冷静下,李老师打了你女儿是事实,你放心,我们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教育局不是也在处理吗?你放心吧!”又是好一阵劝,罗曼父亲才被校长拉出办公室。
  李模坐在那里,心情瞬间灰暗到极点,几个老师过来安慰,他也没说一句话,只是出神的坐在那里,任嘴角的血流到脖颈,流到胸前。
  当天下午,政教主任孙加明找到他,首先告诉了他学校的决定,让他先停课反省,其它处理意见待教育局处理意见下来之后再说。他说:“孙主任我可以去看看罗曼吗?”孙加明说:“你最好还是不要去吧,这两天罗曼的父母很冲动,你去了只能使矛盾更加激化”。他又向孙加明打听罗曼的伤情。孙加明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只是听她父亲说,耳朵打出血了,他们担心影响听力,所以情绪一直很激动。” 停了一会儿,孙加明又说道:“李模,你也够倒霉的,其实这事可大可小,你去求求校长,让他到教育局去做做工作,说不定情况会好些。”
  李模犹豫着,要不要去求校长呢?这个时候,他再次想起了他的同学方向,他有些羡慕他了,他再次想到了离开。但是,去哪儿呢,他很茫然。他又想起了他在市里的那个雨夜,想起了父母日渐老去的身影,想起了母亲期待的眼神。
  两天后,他去了校长办公室。这是几年时间来他第二次去校长办公室,第一次是校长喊他去,给他介绍他的女儿张惠,这一次是他去找校长,求校长帮忙。校长坐在那儿,眼中一丝冷冷的笑:“这个,啊,你都给学校抹黑了,你说我还咋给你做工作?”李模从未求过人,第一次求人,他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反复地说道:“求求你了,校长。”他觉得自己要哭了,同时又觉得一切都很好笑,嘴里在说着“求求你了,校长”,思绪却跑得很远,最后也不知道校长是如何回答他的,然后又稀里糊涂的走出了校长室。
  孙加明问他去找校长的情况,他模棱两可地说了情况。孙加明叹息一声说道:“唉,你这个书呆子。我再去帮你说说吧,他毕竟是我的老丈人。”
  不知是不是孙加明的话真起了作用,也不知校长是不是真去做了工作,教育局的处理意见很快下来了,结果比李模预想的要好,李模被全县通报批评,同时要求李模当面向学生家长道歉,并赔偿全部医药费用、营养费、误工费用等。
  但全部医药费用、营养费、误工费用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字,学校方面由孙加明牵头经过和罗曼父亲的几轮谈叛,终于确定了一个数字。李模没有那么多积蓄,以谈女朋友了要用钱为借口,从父母那里拿了5000元,将事情作了了结。
  在停课将近一个月后,李模恢复了上课,不过,不再是原来的班级,而被安排改教了初二年级的地理。李模知道,这实际上是学校附加的处理,毕业班老师有补课费,主科老师补课费更高。他这样被安排教初二年级地理,每个月收入直接受影响。
  然而不管怎么说,李模突然地轻松起来了,每天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打发。刚来学校的一两年,他期待这样的轻松,期待有时间去读书去写作。而现在,他突然地轻松了,却无法提起精神去读书写作了,他重新陷入疲惫和消沉之中。一些时候,他想要改变,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改变,无数次地想到离开,又无数次地找不到前行的方向。然而,空余的时间只要想去填满,却又是可以轻易地填满的,填满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了。他更多地去和那些没多少课的艺体教师在一起,整夜整夜喝酒、打牌,白天没课的时候睡觉。那个时候,镇上已开了好几家OK厅,他们也经常去唱歌。
  一个周五晚上,美术老师华林叫他去镇上的卧牛饭馆吃饭。他去后,看到在场的除了学校一个体育老师外,其余都是镇上几个“操社会”的,蒲三娃也在场。他一直听说华林和镇上社会青年走得近,没想到自己也会被拉入这个圈子。李模看到蒲三娃,第一反映是想要离开,但被华林硬拉住了。这天晚上,是蒲三娃办招待,在华林的主持下,李模和蒲三娃一笑泯恩仇,李模便成了蒲三娃的“李哥”。
  饭后,一群人去镇上最大的OK厅唱歌。李模第一次去这样的地方,感到既紧张又兴奋。OK厅灯光很暗,到处一片嘈杂。李模看不清别人的脸,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几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站到他们前面。李模正在惶惑之际,华林说兄弟你先挑。李模似乎明白了什么,慌乱地随便指了一个。于是,一个身材微胖的女子走过来,坐在李模的身旁。李模第一次与一个女性的身体如此接近,一阵阵浓郁的香气飘来,让他晕眩,他的身体也瞬间僵直起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候,蒲三娃走过来对他说:“李哥,随便玩,单我全部买了。”又对那女子说:“把我李哥陪好哦。”说着,还在那女子身上摸了一把,那女子尖叫着把身体向李模这边靠过来,笑着说:“蒲哥,你放心吧。”
  这时候,华林正搂着另外一个女子在唱着歌,在昏暗的光线中,李模也渐渐地放松下来,他的手也试着去搂那女子,那女子便顺势地靠过来,贴在了他的身上,他慢慢地感受到那女子的体温,感受到那女子身体的柔软,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很久,他的面前已看不到华林的影子。那女子说,李哥你好斯文哦,走我们去跳舞吧。说着就把李模拉了起来,李模不会跳舞,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紧紧地搂着那女子,随着音乐的节奏慢慢地摇动。不知不觉地,李模感觉到了更加的黑,看不见一点光线了。李模发现他们已没有在原来的歌厅了,音乐还在外面响,而他们已到了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黑屋子里了,身旁除了那女子外,没有其它任何人。那女子突然地把它拉了下去,他触摸到了放在地上的一个柔软的床垫,然后一只手引导着他,他的手在黑暗中不断地前行,感觉到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一切又那样的让他慌乱和恐惧,一切又那样地让他觉得快乐,不能停下。他喘息着,在梦一般的场景中不断地奔跑着,深入进去,深入进去,身体里有什么如火一般燃烧起来。终于,他在黑暗中爆裂开来,沉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日子在浑浑噩噩中过去,转眼又是一年的春天。这里的春天一直是李模喜欢的。每到三四月份,山坡上,到处开满了野花,五颜六色,星星点点,吸引来无数彩蝶纷飞;山坳里,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向远处铺开,如同一个宏大的梦境。每到这个时候,他去到那些花海中,他总是想,这样美丽的景致,如果能有一次美丽的相遇,那该多好。
  然而,一年年的春天过去,他的心也如花一样慢慢地零落了,并且慢慢地不再有期待中的绽放。这个春天,在他即将快满三十岁的时候,他在花海中独自行走,却一次次听到了心灵中碎裂的声音,他不知道还能等待什么,还能等到什么。
  一天中午,孙加明叫他去家里吃饭。其实,孙加明和师姐一样,一直认他这个校友,一直对他关照,时不时会叫他去家里吃饭。那天,李模去到孙加明家里的时候,一眼看到一个女子坐在那里,二十多岁的样子,短发,微胖,和孙加明的老婆张惠正说着什么。
  李模瞬间明白了,这是孙加明夫妇又要给他介绍对象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模已不知不觉地接受热心的已婚同事们给他介绍对象了。而这些人中,孙加明和师姐是最为积极的。本校虽已没有资源,但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人多力量大的道理,那些热心的同事们总会不经意间从某个地方扒拉出一个认为适合他的相亲对象来。于是,李模在轻松的工作之余,也开始忙碌起来,他不能拂了同事们的好意,他开始忙着相亲。一旦有同事物色到一个相亲对象,总是会制造一个场景,让李模成为其间的主角。那些时候,李模在不同地点、不同的场景间奔波。所见的人职业不同,身份各异,邻近学校的老师,乡镇或城里单位的职工,做服装生意的,街上理发的,做服务员的,有单位的,没单位的,一两年时间,李模已记不清见过多少人了。但这些人中,基本上是一见之后便没有了下文。一些是李模不愿意再见,他在心里坚持着自己的底线,他无法强迫自己;有几个李模倒是有心交往,但期望再见第二次的时候,倒是别人不愿意了,李模不知道原因,他也不想去追究原因,他想也许别人和他的感觉一样吧。但这样造成的结果是,给他介绍对象的热心同事渐渐少了,只有孙加明和师姐还一直热情不减。
  李模知道,今天,以吃饭为借口,孙加明又给他设置了一个场景。有时候,他真觉得有点愧对校友。他们是那样的努力,而他却一次次让他们失望。所以,一望之下,虽然坐在张惠对面的女子并没在他心里引起哪怕是一点点的波澜,但他仍然按照“导演”的安排,坐了下来。他想,他必须让这个场景继续下去,他不能辜负了热心师兄这样精心的安排。然后,孙加明给他们相互作了介绍,从孙加明的介绍中,李模知道了,女子叫王晓燕,是张惠的远房表妹,职高毕业,在县城附近的麻纺厂上班。
  然后,孙加明夫妇便把他们留在客厅,准备饭去了。李模一时无话,王晓燕低着头,也没有话。但李模终于觉得还是应该表现出一种姿态,于是便问她厂里的情况,李模问一句,她答一句,气氛渐渐地有些沉闷。好在终于到吃饭的时间了,场景中有了孙加明夫妇的加入,重新变得活跃起来。
  饭后,王晓燕因为还要赶回厂里上班,所以张惠便把她送走了。
  李模以为,这件事到此也就结束了。但当天晚上,孙加明就找到李模,问他的态度,并说王晓燕对他的印象很好。李模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一口回绝,但又怕伤了孙加明,毕竟是他家的亲戚。所以只能委婉地说,没多少感觉,恐怕不合适吧。孙加明瞬间有些激动,说:“啥感觉,你要的啥感觉,狗屁感觉,结婚是过日子,过的又不是感觉。”停了一下,又说道:“晓燕很贤惠的,你还没怎么接触,咋知道不合适呢,找时间接触一下再说嘛。”
  李模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只是默默地走开了。
  两天过后,便是星期六。按照惯例,这天除了三两个如李模一样无处可去单身汉外,呆在学校老师会很少。但这天中午,李模却意外地看到孙加明夫妇也在学校,便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果然,不一会儿,孙加明便来找到李模,说王晓燕明天休假,下午下班后会过学校来,叫他等着不要走了。
  李模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心想:等就等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当玩玩。
  下午五点过,王晓燕来了,照例是去孙加明家吃饭。这次王晓燕不再那么羞怯了,也主动地和李模说一些话。李模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居然从她微胖的面相中也看出了些清秀和端庄。
  开始吃饭了,孙加明拿出了一瓶酒。有酒的吃饭,过程就显得要复杂些了,气氛也更显热烈了。主要是他和孙加明喝,但在孙加明的坚持下,王晓燕和张惠居然也喝了一些。很快地,两位女士吃完去看电视了。而孙加明却还兴致很高,一直拉着李模喝。一瓶之后,孙加明又开了第二瓶,张惠拦了几次也没拦住。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他们仍然在喝。这时候,张惠开始安排睡觉的事情。因为孙加明家也只有一间卧室,便说让王晓燕去住李模的寝室,李模则随便地去和哪个单身汉挤一挤。
  于是,张惠拿了李模寝室的钥匙,送王晓燕过去睡觉,好一阵也没回来。他和孙加明则继续喝酒,借着酒意,孙加明说:“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你会说我和张惠结婚是有目的的,你会说你没要的东西我要了,是…不是…,是不是,你说……”停了一会,见李模没有回应,又说:“对,你说对了,我就是有目的,但又怎样呢,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哪像你,你看你现在,霉得都起冬瓜灰了”
  在酒的迷蒙中,那些过往一幕幕在李模的眼前闪现,他看着孙加明,哈哈的笑着,而感觉到泪水却已经不断地从眼中流下来,他拿起酒杯,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孙加明指着他,还在不停地说:
  “去你的狗屁爱情,那些都是书里的东西。哈哈,都是狗屁……”
  “这样的地方,能找到一个人,能给你生下一坨,把日子过下去,就可以了……人生不就这么回事吗?大家都这样过,为什么我们不能?哈哈,都是狗屁……”
  说完,头埋在桌子上,突然地呜呜地哭了起来。李模指着他,嘴里重复着:“狗屁,哈哈,狗屁……生一坨,哈哈,生一坨……”
  这时候,张惠回来了,看到两个人的样子,知道都喝醉了,便把孙加明扶进卧室去了。
  李模也从孙加明家出来,歪歪斜斜地走在夜风中,意识中有一个要去到的地方,却又不能明确要向何处去。他在寂静的校园中漫无目的的走着,一会儿走进深深地黑暗中,一会儿又走进昏黄的路灯的迷蒙中,浑身被什么烧灼着,想要大声地喊叫,想要找一个地方搁置住自己的身体。终于走到一个地方,他抬眼一望,却似乎已是自己寝室的门口,里面有微弱的灯光。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衣服口袋,他摸到了钥匙,然后打开了门,走了进去,并顺手关了门。
  然后当他回转身,他突然地看到,在微弱的台灯灯光的映照下,他的床上赫然地躺着一个人。他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些瞬间的清醒,他突然地记起了,张惠把王晓燕安排在他寝室住的。
  他想要退出去,但他的身体蓦然地再次烧灼起来。他恍然地看到,微微的灯光下,王晓燕安静地躺在那儿,穿着很薄衣衫的上半身露在被盖外面。双眼迷离中,他看到那起伏着的饱满的胸。他恍惚地看到了另一个在梦里无数次地反复出现过的场景,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关了台灯,然后轻轻地去躺在王晓燕的身边,如无数次在梦里一样,切切实实地将身边的身体抱住了……
  
十一

  这年国庆,李模终于结婚了。他和王晓燕的婚礼由校长亲自主持,孙加明前前后后地张落。婚礼中,李模机械地随着司仪的指挥做着这样那样的动作,却又总是走神,有好几次都经司仪再次提醒,他才知道又该做什么了,引得场下的人一阵阵的笑。也许大家都认为是李模紧张所致,而只有李模自己知道,这个时候,他的思绪却莫名其妙地回到那个晚上,回到在自己寝室里看到王晓燕的那个晚上,他在想:那天,寝室的钥匙为什么又会回到自己的身上呢?
  婚后三天,李模就开始上班了。和王晓燕关系确定后,李模这学期再次被安排教了毕业班,所以他不能有多余的时间休息。而这个时候,王晓燕也早已从县里的麻纺厂辞职,在镇上开了个理发店。李模去上班的时候,王晓燕也便去打理他的理发店去了。每到中午,便会在理发店做好饭等李模去一起吃。
  日子就这样如水一样流过,从秋天到冬天,又从冬天到春天,随着季节的变幻,王晓燕的肚子却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春暖花开的时候,王晓燕生下一个女儿,李模终于当父亲了。女儿满月后,王晓燕便抽空去打理她的理发店,女儿由李模和王晓燕的母亲轮流照管。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李模独自一人在家中,边看书边照看女儿,不知不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的醒来,四周一样的安静,窗外仍然只有鸟的鸣叫。这时候,李模看到,女儿睡得正香,一缕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刚好映照在女儿柔嫩的脸上,还有放在女儿身旁的一本书上。那是李模昨天刚收到的杂志,本市的刊物,上面发表了一首李模很早以前写的诗歌。
  看到这样的情景,李模轻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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