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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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k字短小说《平衡》 水城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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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3 20:44: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平衡
  

  我不想在中间了。小男孩抬头,近乎有些偏执地望她。我要从天平的一侧走向另一侧……我不要在中间了!
  
  可是,那会……她犹豫道。
  
  会怎样?小男孩撅起肉嘟嘟的唇。
  
  失衡。
  
  “失横”?什么是“失横”?
  
  就是……她思考了一下。会掉下来。
  
  ——处于越高的地方,掉下来会越痛哦。
  
  *
  
  雨在窗玻璃上炸开,密集的鼓点骤然而至。
  
  司机显然感受到了飘洒的雨点,嘟囔了两句。驾驶座的窗留有一条缝,瓢泼大雨分出三两滴射进来,正好落在开颜正在看的《外科学》上。她抬起头,看见光穿过雨帘,将一闪而逝的街景洇开成模糊的颜色。
  
  下雨了,她恍然。
  
  司机将车窗合上,润凉清爽的风和雨丝霎时消失。于是她又低下头去。那三两颗雨珠圆润可爱的样子,她没有抹去。
  
  看书时车子似乎总驶得特别快,未及她逡巡一页,司机粗犷的声音便从前头传来,“姑娘,到了。”她自觉览书是不慢的,何况是曾烂熟于心的内容。然而也许今天状态不好,她揉揉眉心,“啪”地利落合上书,胡乱塞进包里。
  
  “现在大学生很少有那么用功的了。”后视镜里,司机密布胡碴子的脸胖乎乎的,憨憨的样子是那么生动,你甚至可以感受到他那双疲惫的眼里的赞赏。这使开颜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已经不是大学生了,虽然这是大学时期的课本。她是个医生了。
  
  “谢谢师傅。”这是她下车前的惯例,但今天多了些含义。他只是随口道出的夸赞,却令她感到了邻居大叔般的和蔼,她最近心情有些糟糕。
  
  尽管当她打开车门时,那种无所适从又席卷而来。
  
  雨势滂沱依然,她穿的是阔腿裤,刚踩到侧踏板,露在外头的部分小腿和脚踝就有了密密的湿意。她没带伞。
  
  看了看司机,这个角度看不到他和蔼的胖胖的脸了,只有宽阔的背脊。耳朵似乎成了扩音器,雨声与汽车的引擎声都是那么洪亮,她张了张唇,终究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一咬牙,冲了出去。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以一种不慢的节奏,冰凉砸到头上,渗入发丝,再顺着发脉流到颈脖。“砰”地关上车门,她与这白茫茫的世界便融合了。一手将帆布书包揽在怀里,另一手盖住头顶小小的一方,她弓起腰向前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下车前明明看准了最近的屋檐,但在雨中每一秒都无限延长,你无法判断距离。总之终于到达时,头发和衣服已经湿答答地塌在身上了。
  
  身体动一动都难受,因此她就站在那里望雨了,仿佛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反正屋檐底下是安全的。
  
  她自是喜欢望雨的,就如叶公不好龙,只好画上的龙。可是雨有什么好望的呢?触目皆是空茫。但也许她就是喜欢这种空茫,望着望着,就能收集起来汇入眼底,透过眼睛这个窗户,将心灵一点一点填满。又或许,这空茫是不小心从她的眼漏出去的,出于对孩子的爱一般,只好温柔地望着。她真的忘记自己要做的事了。
  
  “林开颜?”一声叫喊,使她回过神来。
  
  看向来者,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撑伞站在距离她五米处。面容俊朗,笑容是亲切的,一口大白牙能溢出生动温暖的阳光,可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男子。
  
  “我是路远,你的心理医生。夏悦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我能认得你。”他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狡黠地笑道,“你好,林医生。”
  
  夏悦是开颜大学时的好友,两人是“忘专业交”,后来就分散两地了。开颜怔了怔,随即想起来她来这里的目的。不自然地握了握他的手,回以一个不自然的笑,她道:“你好,路医生。”
  
  “叫我路远就可以了。”
  
  她眨了眨眼,一时有些愣怔,不知怎么回话。
  
  关于开颜为什么会来找心理医生,其实很简单,做噩梦——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她当然明白。可不简单的是,她已经因地制宜,蹭医院资源给身体做检查了,平时得空也会听听音乐、读读喜爱的书(没错就是那本《外科学》),可是一丝用处没有。噩梦除了没有更恐怖,依是每次必到,侵占她几乎大半的睡眠时间。
  
  这对一个时间本就几乎被工作统治的医生来说,实在没有更痛苦。
  
  “你梦到了什么?”隔着茶几的男子像是与朋友闲聊的语气,温柔的目光却像在申明自己的可信任。而这恰恰是“病人”所需要的。
  
  “连续一个月了,太多了,不好说。”
  
  “它们有什么共性吗?既然都是噩梦——或许不都是——黑暗、悲恸、生命逝去……”他啜了一口茶。
  
  “沉闷、寂静或者说死寂吧,不一定有死亡,但气氛都是压抑得令人难受。有普通简单的生活场景,也有各种灾难,战争、城市缺水、土地干旱、垃圾遍地、雨水酸臭……就像末日一样,”开颜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天哪,简直跟末日一样。”
  
  “放松点,没事的。”路远给她斟满茶,“它们真实吗?”
  
  “真实。”她几乎是不加考虑就肯定道。尽管清醒时无数次提醒自己那只是梦,但每一次梦境来袭时,还是会沉沦其中。很多时候,她都是做完手术直接坐在地上睡着的,如果梦是在山野或是人多拥挤这些与现实偏差较大的地方,醒来时便会较快清醒过来。但若是相似的情景,比如孤儿院与孩子躲避在地下室,比如与人们在防空洞避难,然后一个个都走出去寻找生机了,而自己始终懦弱地蹲在原地,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即使醒来也未必能消失。
  
  只是梦啊。她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最恐惧的是梦中做手术,一个微小的偏差导致病人大出血,抢救无效,醒来后她甚至没勇气做下一台手术。这与庄周梦蝶何其相似,却并非同一个性质——她不能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不过从此就不必那样睡了,昨天她申请从临床调任到了门诊。
  
  路远同情地望着她,他可以想象得到这段时间她有多么难熬,脸上是可见的憔悴疲惫,眼周的暗影也深得仿佛与生俱来。不过他会把她失衡的生活扳回来的,更复杂的问题也不是没遇到过。
  
  “对了,你这院子好漂亮。”开颜陡然话锋一转,将他的思绪拉出轨道。
  
  噩梦始终是个沉重的话题,她不想再谈了,它已经将她的夜晚占领,不想再失去了白天。她不知道路远的“你觉得这茶如何”被堵在了嘴边。不过相对于茶,开颜还是更愿意谈他的院子的。
  
  刚进来时她就纳罕路远的“心理咨询室”与众不同了。普通的家居室,捎带了一个院子,也不显得大,不知是不是因为绿植太多的缘故。润着雨意,几株纤长玉立的竹子、一棵桂树、错落有致的石竹、毛地黄、秋海棠以及其它许多她不知名的花草,都绿得鲜活清透,生机勃勃。
  
  她甚至都怀疑,夏悦的意思,是诱惑她也种上几盆绿植,陶冶性情?
  
  夏悦也是学心理学的,但毕业后没有干本行,而去一个脱口秀的运营公司当策划,现在已经很出色了,忙得不得了。开颜本不想麻烦她,只是一次闲聊不经意地说起自己做噩梦的事,她便推荐了已是心理医生的表兄,也即是路远。
  
  “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有勇气找他。我表哥可比我厉害得多,不过时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姑母都很难找到他在哪里。我问问他,如果他不愿意说或者跟你距离太远,我就没办法了……啊,太好了,他最近在你那个城市旅游。”
  
  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甚至都为自己好友汗颜,这夸张跳脱的性格确实不太适合当心理医生,同时她又有些疑惑,这满庭草木与路远轻车就熟的情态……
  
  “客居?”当真只是旅游吗?她怀疑地看着路远。
  
  他必是以极大的涵养才没有笑喷出茶来的,“这是我的家。”看开颜仍是茫然,他又解释道:“我母亲是个很闹腾的人,喜欢抓着我去,呃,相亲,所以我才……你也别告诉夏悦那个小傻子,她知道我母亲也就知道了,她丈夫也管不住她。”
  
  开颜恍然大悟。她父母在这件事情上倒也没有表示过什么,父亲是无法管理,而母亲……大概是源于漠然吧。她垂下眼,想起来始终还是有些黯然的。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把目光转移到一只麋鹿上。那是一只泥塑玩偶,除了眼睛的两个黑点,其他部分甚至没有绘上颜色,却栩栩如生。
  
  “我可以看看吗?”她问。
  
  路远耸耸肩。
  
  但她摩挲了一会儿,又放下去了,什么都没说。抬起眼来,目光转移到他的吊兰上。“我喜欢你这里。”那吊兰确实是很好看的,青翠欲滴的藤蔓垂下来,是天然的流苏,却比流苏还好看得多。
  
  “小心这几盆吊兰听到你的赞美,高兴地扑到你的怀抱。”路远还是狡黠地微笑,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她。
  
  *
  
  从路远的院子出来再回到家,开颜心情一直很好,不知仅仅是因为那种如同探望老友归来的愉悦,还是相信路远能使她摆脱梦魇。庄周梦蝶的结果是混淆虚幻与现实,即使清醒过来,她也时常感到压抑,她不想要这种压抑。
  
  那是种恍恍惚惚,如堕梦中的感觉。走在街上,日光滚烫,影子很淡,整个世界就如同水汽蒸腾中混沌不明的形状,黏腻而不真实。
  
  她就想从这比梦境更像梦境的现实逃脱出来了。
  
  可是不能,她难道可以逃到梦中去吗?
  
  楼道是昏暗的,平常她也会怕,唯恐转过一个拐角,就会有耷拉着脑袋的行尸蜂拥而来。她不是《生化危机》中的爱丽丝,没有武器也能够一跃而起踢爆几颗腐烂的脑袋。她只是个普通人,在梦中甚至没有力气跑快,看着它们迫近,最后只能大喊一声挣扎着醒来。
  
  但今天,所有僵尸都消失在了雨后干净的阳光里了——不,根本就没有僵尸的存在,更别提它们会埋伏在楼梯拐角处了。
  
  钥匙叮叮当当地转动,锁“咔嗒”一声开了,屋子与她离开时也没什么两样,却不是昨天从医院回来感到的无法忍受的死寂。
  
  放下装着菜的棉布袋,开颜小心翼翼地把路远送给她的一棵小仙人掌放到窗台上。刚转正还没一年,她租不起带阳台的公寓。想来真是觉得难过,好不容易当上主治医师,就被心理问题牵住了脚步,可是她不能不对病人负责啊。如果告诉母亲,她会怎么说呢?
  
  电话响了,打断她的思绪,是夏悦。
  
  “喂,悦悦。”她打开扬声器放在一旁,开始择菜。择下来的残梗她丢到一个厨余垃圾收集碗里,用来堆肥。因为“零垃圾”生活既环保又有趣,她家并没有垃圾桶。
  
  因此楼下那几个大垃圾桶也许可算是她噩梦的根源之一。依然是满得溢出,依然是桶壁上粘连着或干涸或仍在流淌的黑糊糊地散发臭气的不明液体。除了心疼清洁工,当然还有心疼大自然。她是想起了曾经山清水秀的家乡。
  
  这些天里曾做一个去海里捕鱼的梦。鱼的样子看不清,很大,只是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中华鲟”“野生中华鲟”之类的声音,便当它是中华鲟吧。捕到后几人非常欣喜,就计划将这国家保护动物烤了。结果剖开肚子,发现里面是数不清的塑料袋和其他垃圾,非常恶心。
  
  梦有很多细节当然是经不起推敲的,但依然她令人感到难过,因为现实确实如此。一个熊猫、一个中华鲟的保护有了起色,又有许多其他生物进入濒危名单。还有数不清的不可回收、难以降解的垃圾,就连海洋生物也深受其害……
  
  或许路远说的对,她不该寻求克服这噩梦的方法,她该当一个作家,充分利用这资源,写下来,为宣传保护环境助力。当然是玩笑话,不过也并非毫无道理。
  
  回到夏悦的电话,这边开颜把手机放沙发上,想必那边是以耳朵与肩膀夹着的,有窸窸窣窣的杂音,“开颜,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还做噩梦吗?”
  
  她哭笑不得,“昨天我刚调任,今天主任特赦我休息才去,回来还没有睡觉呢,怎么做噩梦?”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挂了电话,开颜都没有发觉自己的嘴角又悄悄地弯起来了,刚刚因为工作而将要升起的阴霾悄无痕迹地退散。她跟夏悦其实很少联系了,但如果因为这件事她们又积极联系起来,倒也算是幸运。
  
  摁下厨房的开关,暖黄色的光瞬间涌满小小的空间。她拧开水龙头,流水刷地进入池子,强烈的碰撞激起含蓄有力的水浪。哗啦啦。哗啦啦。厨房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味道,她笑了笑,觉得这真是可爱。所有有生命力的东西都是可爱的。
  
  想想,她多久没做菜了?上次是昨天,上上次……是五年前了,她去实习,夏悦已经开始工作,两人出去合租,大多数时候便是她做饭。如今想来,那段日子却恍若隔世,不少同学的孩子已经打酱油了,夏悦忙完这一阵子应该也快要小宝宝了吧。
  
  而她,却还是孤单一人。
  
  因为专注于工作,甚至连男朋友都只有大学时夏悦推荐的那一个,交往不过一个月,对方劈腿,然后她就再没相信夏悦的目光。
  
  开颜摇摇头,想那些事做什么?眼前的菜是热气腾腾的,不多的肉裹了一层酱聚在翠绿色的芹菜中间,香气便迫不及待地扑腾出来,让人食指大动。“谁家刚齐饼,味过八珍烹”,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吧。
  
  天色暗了,客厅也没开灯,一边是厨房透出的暖黄色的亮光,另一边是从窗帘漏出的月光浅浅地铺了地板一层,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然后这不真实便被打破了。
  
  母亲打电话过来,她只说了一句话。
  
  “你爸出车祸了。”
  
  *
  
  当晚开颜又做了噩梦,一个改变了她的命运,十五年来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年她刚上初中。
  
  记忆中是一个艳阳天,梦里也是。那是母亲耍脾气回娘家的第三天,父亲该把她接回来的日子了。一大清早,开颜便把小板凳和小桌子拿到外面,昨晚她已经熬夜把作业补完,两只眼睛挂了两只淡淡的小圈,但还是要佯装学习,因为母亲回来是要看到她在学习的。
  
  父亲来了,牵着母亲,母亲也来了。走到面前时,问一句:“在看什么呢?”须回答:“语文书,喏,我在复习呢!”
  
  “作业呢?”
  
  “做完了!”
  
  母亲便会点点头,不吵也不骂地随父亲进屋了,平平静静。否则呢?否则开颜会遭一顿骂,父亲也会遭一顿骂。开颜自己受骂不要紧,她不想父亲吃苦头。因为母亲不仅骂人,而且打人的,只是不打她,说害怕打出伤会嫁不出去(后来她再没顾忌过)。会打父亲,父亲身上都是母亲抓出的疤痕。
  
  被妻子打的男人是否过于窝囊?也许吧,后来开颜也明白了,一段关系中两人地位不平等是不会幸福的,尤其是婚姻,因为关乎下一代。当时她只是心疼父亲而已。
  
  父亲是农民,也曾念了六年书,小学毕业后便留在家里帮忙农活。农村的男孩多调皮,读了两年书往往骄傲,开始狡猾,他不。父亲生性憨厚老实,那六年似乎使他爱上了读书,爱上了知识。知识并不使他具有小聪明,只让他更加开明、视野宽广。
  
  而在十五岁那年,他收获了一本讲泥塑的书,从此便爱上这门源于土地的艺术。
  
  只是“士农工商”,艺人是属于不被尊重的三教九流之类的,家里人当然不会理解少年以泥塑为职业的梦想。更重要的是,家里就他一个独苗,公家分的两亩田,将来不是他耕谁来耕?泥塑艺人?你敢去我就打断你的腿!
  
  无法,少年的梦只好折戟于现实。只是他真喜欢,又有谁能够拦呢?泥塑不像陶瓷,需要窑洞火烧,材料,一把黄土遍地都是;工具,山野上什么形状的树枝没有;底粉和颜料,也可以偷偷买。凭借着耐心与天赋,他的“作品”也就愈加栩栩如生,很惹小孩子喜欢。而在开颜六年级那年,他忽又诞生一个梦想——在女儿的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各送一套大型作品。也算是纪念自己没有读上的书,开颜知道的。
  
  这本属于父女间的秘密,然而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却让母亲知道了这个秘密,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
  
  只因在去接母亲的路上,父亲顺路去看了看在秘密基地的“梁山好汉”。开颜喜欢父亲讲的《水浒传》的故事,他便打算给她捏一百零八个娃娃,鸡娃娃,他不擅长捏人。在一间属于他的不起眼的低矮茅草房里,已经有了三十七个鸡娃娃。这是个大工程,他需要找很多资料,对照勾勒好汉的特征,体现在鸡身上,因此时间并不一定够。
  
  看看,只是看看,不可能捏的,妻子还在等呢。那天他不该去看的。
  
  阳光炙热而灼人,他很奇怪,还未见到那间小草房,怎么就已闻到一股浓烈的臭味了呢?他感觉不对,跑起来(不,不要去)……为什么会有一堆垃圾山?旷野上的数百个草垛中,为什么看不见他的草房?
  
  他着急了,好像明白了什么,疯了似的围着那些草垛转,围着垃圾堆转,一转眼,突然看到……你猜他看到了什么?一辆垃圾车!似乎看到这里有人,那人也不敢把垃圾载过来了,远远地在路边就开始倾倒。他呆呆地看着,突然“啊”的一声冲过去。(不!)
  
  垃圾车当然落荒而逃。
  
  他跑到马路上(快回去……)的时候,垃圾车只留下一个影子了,人当然不可能追上车,也许他也明白,也许他只是望望,也许他也打算回去了,也许他只是慢了那么1秒,0.1秒,一辆摩托车连续不断的鸣笛向他迫近——
  
  她还记得那天,那是个艳阳天。
  
  母亲回来时通红了眼,父亲却不在。她不知道父亲没去接母亲,是母亲等到晌午了还没看见父亲,自己回来了。她等着母亲问她在做什么,也等着父亲回来。母亲果然问了她“在干什么”,她笑眯眯地回答:“在看语文书,我在复习了哦。”
  
  可是,父亲去哪里了?她问出口。
  
  母亲不答话,红着眼看她,看得她都害怕了,以为她就要一巴掌扇过来(就像她后来经常的那样),但她没有,只是冲回房子拿了一个盒子就又走了。开颜知道,那是两夫妻的所有储蓄。母亲为什么不理她?父亲去哪里了呢?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哇的一声哭出来。
  
  *
  
  开颜向医院又请了三天的假,她以为会有些困难,孰知主任很爽快地给了她一星期时间。她有些惊慌,但主任的态度也很明确:你在我们医院工作的这五年,如果加上大学时期的实习期,就是六年了。那么久的时间,你有几天休息的呢?最近你状态不好,我也理解,你去放松放松,我希望你回来时你可以重新回到手术台上。
  
  除了“谢谢”,她已经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了。
  
  其实生活也没有那么糟,或许她还可以说。
  
  窗外的景色一点一点地变换,渐渐褪成她陌生的模样。城市就在这过程中远了,离家,也就近了。她是有回去的,当然,但两三年才一次。医院在节假日的制度是轮值,而她有时甚至放弃放假的权利。心中也会觉得对不住父母,但不想面对,只好逃避。
  
  父亲在十五年前的车祸中跛了一条腿,变成了傻子。
  
  没人看得见车牌,当时田里农耕的人都站的远,只知道是飙车,风驰电掣的机车或摩托车,笛声拉得无限长。开颜知道,小时候她也曾好奇,母亲不许她看,每每都是骂两句“野蛮赖子”,将开颜赶进屋。母亲是害怕这些年轻人的,只是她也许没想到,这群“野蛮赖子”有一天真的会改变她的生活。
  
  母亲泼辣,结婚后除了她,父亲再没受到过谁的半点欺负。当医生把丈夫从鬼门关拉出来,遗憾地告诉她他已严重脑震荡,无法改变会成为一个傻子的事实时,她也没哭出来,只是通红了眼。
  
  第二天她就挨个村子问谁家的年轻人飙车。有几人听了情况倒是大大方方地站出来,却没人承认自己撞了她丈夫。说来简单,飙车这个群体也乱,外省来的也有,家里有关系的也有,如果是邻近几个村子的,估计就逃不过了,可是嫂子,你说撞你丈夫的车是开在最前头的?……母亲最终没找到肇事者。
  
  后来她又到政府门前闹,她知道那个草房子里有丈夫的泥娃娃,他关于泥塑的所有情结都在里头,她不准丈夫在家里捏、放在家里,对于那个不常用的草房子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她知道,那堆违规倾倒的垃圾底下有他们那座不起眼的小草房。政府想撒手不管,她嚷嚷着闹到环保局去、闹到市政府去,镇政府屈服了。
  
  当时开颜在医院照顾父亲——母亲也许是害怕她会扒垃圾。据说,当垃圾被清理走的时候,他们看到很多或软了一半或已成一滩烂泥巴的娃娃,无一不是臭的。那是泥胚,父亲只完成了少数几个,她也知道。
  
  但母亲最终给她带了一只宋江回来,戴着一顶乌纱帽的大公鸡,还有胡子,斯文书生的模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还干燥着,垃圾的脏水没有噬尽一只泥娃娃。“如果你爸是个泥塑大师就好了。”母亲疲惫地说。那是唯一一次开颜听到这样的话,不知她是真的惋惜父亲的天才,还是叹息这堆泥娃娃的损坏没有给他们带来一丝赔偿。
  
  也许两者都有。开颜知道母亲也不是铁石心肠,她只是认为做什么职业就该认真做。父亲是庄稼汉,泥塑就只能是爱好。
  
  母亲也读过几年书,也爱读书,就是这一点将她与父亲连起来的。但与父亲家里不同,姥爷是做生意的,白手起家。姥姥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也就随姥爷,脾性暴躁,却也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他们家的日子是可以很舒坦的。
  
  开颜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碎裂成几瓣的“宋江”。家乡的土即使不适合捏泥,不会裂得这么彻底。是开颜高考填报志愿时摔的。
  
  “你不是想学中文吗?填的什么狗屁临床医学?”母亲将那张填报志愿的纸都捏成一团了,声音大概是想压住的,最终跟随愤怒喷薄出来。父亲被吓到了,抓着一团泥巴咿咿呀呀,懵懂的眼神看着两母女,哈喇子流到衣服上。
  
  “医生能赚钱……”她声如蚊呐,近乎自言自语了,攥着宋江的手也沁出了汗。她是想靠它来得些勇气的,但似乎不作用。妈妈,我不想你再受苦了,你能够理解吗?内心在呐喊,可惜她没有胆量说出来。
  
  这几年来,农活都落到她一个女人身上。从前她只负责聪明、管账还有观天时给父亲出谋,如今却什么都亲力亲为。手粗糙了,背也弯了,开颜不想她再受苦了!不错,她是想学中文,想当学者,可坐冷板凳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当老师,也没有医生来钱快啊。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父亲有没有恢复的希望。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从她的脸上刮过。
  
  “谁跟你说要你考虑钱的!”但听到她的话,女人的火气蹭地就上来了。
  
  高三她没打过她,不仅因为她成绩好,更因为她长大了,将近一米七的如花似玉的女儿,比她还高半个头,已经懂事了。丈夫出事的那两年,开颜没少受过打。本来脾气就不好,更别说背负起一个家之后了。医药费、孩子的学费、生活费,什么都要靠她,任意一件小事都可以点燃她的火药桶。但这是她有史以来最生气的一次。
  
  “你书都白读了!我都白教你了!谁跟你说要考虑家里的!”
  
  开颜的眼睛也红了,她捂住肿起来的那边脸,另一只手握紧那只叫宋江的大公鸡,心里忽觉着有些疼,“如果是爸爸,他会支持我任何想法的!”她尽量控制自己是平常的声音。
  
  “如果是你爸爸,他也会让你报你自己喜欢的专业的!”
  
  “那你怎么不知道我不喜欢医学!”
  
  女人又扬起手来,但这次开颜没躲也没接,她举起手去挡。那一瞬间她意识到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泥塑碰到水泥地,不清脆也不沉闷,也如那朴实的泥土,力量撕裂,平稳得令人心碎,“啪——”
  
  两母女都呆住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父亲,“啊!”他还是对泥塑有记忆的,扔下手里的土就去捡来看,“公鸡,公鸡死了……”
  
  两行泪水淌下开颜的脸颊,她直直地望着母亲,有史以来声音如此洪亮,“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医学!”冲回房子里,砰地把门关上,开始嚎啕大哭。
  
  只是她不知道,那个晚上,母亲也哭了,浑浊的眼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泥塑碎块上,然后被父亲揩得满脸是泥。
  
  第二天起床看到床头是碎裂成几瓣的宋江,上面看不出泪痕。
  
  母亲没再反对她报考医学。
  
  “哟,看什么呢?”一个响指在她眼前打响。
  
  开颜抬起头,是路远,“你怎么在这里?”对啊,他怎么在这里!窗外白云绿树依旧以迅捷的速度不断向后退去,看看座椅,看看车厢前头的显示屏,捏捏手指,她是清醒的,没错。可是路远怎么会在这里?这可是在高铁上啊。
  
  “路远,路医生?”她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对啊。”他倒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样子,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
  
  开颜纵然惊讶,也很快平复下来。把“宋江”收起来,她问道:“你去哪里?好巧啊,你就坐在我旁边吗?”二十八年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巧合,她当然是有疑心的。
  
  男子叹了口气,从旅行包的小格子掏出车票,“你只告诉了我这几天不来做心理咨询,我又不知道你去哪里。我看见你这里没人就过来了而已,我坐那边。”
  
  他指了一个位置,开颜又看看他的车票,车厢倒是同一个,但心中的疑虑仍未打消。想找车票没找着,只好道:“你去A市干嘛?不会是旅游吧?”
  
  “有个病人在那里,我去看看。”
  
  她怀疑地盯着他。
  
  “是真的,我没骗你……等等,你不会也是去A市吧?”
  
  “……那是我家乡。”
  
  路远摊手,表示他真的不知道。“好吧,不好意思。”开颜闭了闭眼,靠在椅背上。即使她不是自己的心理医生,怎么说他也是夏悦的表哥,她不该怀疑他的。夏悦当然是知道的,她什么都跟她说了,但她应该没那么无聊会叫表哥来跟踪她。(夏悦:什么跟踪,我那是担心,担心你好不好!)
  
  路远笑了笑,如果开颜留心的话就可以看到他眼里的狡黠了。开颜又睁开了眼,他道:“你父亲怎么样了?”
  
  “不知道,母亲没说太多。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挂了电话,再打也不接,可能是生气了。”她叹了口气,母亲当然是记恨她的。大学倒是不远,工作的地方却离家三个小时的高铁路程,没高铁前就更是久了,坐火车都需要大半天,这也成为了她推托不回家的借口之一。
  
  按时到家的,只有钱罢了。她也不知道她在逃避些什么。
  
  “恰好你在,不如给我做个催眠吧。”开颜忽然心血来潮,道,“还有两个小时,我昨晚也没睡个好觉。听悦悦说,你的拿手好戏之一就是催眠。”
  
  “你确定?”他似乎有些惊讶,笑了笑。
  
  “嗯。”
  
  *
  
  下车的时候天正飘小雨,这次开颜带伞了,也不担心。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好不容易到了开阔的街道,就是两人道别的时候了。
  
  “好多人啊,我好久都没有挤人堆了。”路远擦了把汗,本来天就热,还要忍受那些人的体味汗味,他觉得自己要疯掉了。难为他们两个没走散。开颜也呼了口气,她每逢回来都是春节,这样的景象倒也习惯了,但这样的季节就真的不好受。
  
  不过这么多人……路远提醒她明天是端午节,开颜恍然大悟。难怪医院会这么干脆地给她假期呢,不管怎么说,毕竟一个星期都有点长了。
  
  “不过真的谢谢你,刚才真的睡得很舒服。”她还有些依依不舍,好久都没有试过从睡梦中恢复精神了,她笑道:“我该早些遇见你的。”
  
  路远摸摸鼻子,没有说什么。
  
  A市不大,属于县级市,却也分很多个镇,到乡镇里是要坐汽车的,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或者说,是开颜以为他们就此分道扬镳。
  
  坐在回家的汽车上,开颜只知道家乡的草木皆绿,鸟语悦耳,空气也很清新,想来昨天或是昨夜这里也下了大雨,还能嗅见那裹挟着泥土和青草味的潮湿气息。可还是心有惴惴,她在害怕些什么呢?
  
  离家越近,开颜越紧张,脑子里塞满各种胡思乱想,直到约莫还有十分钟车程的时候,她才想起给母亲打个电话。
  
  “喂,”她先开口道,“妈,我回来了。”
  
  沉默良久,“哦。”
  
  “……爸是在镇医院吗?呃,该不会是去了市医院吧?”
  
  “你先回家吧。嘟——”
  
  “喂?”开颜看着屏幕上那三个红色的小字“已挂断”,心中十分无奈。回到镇子还须搭乘摩托车到村里,这一路所见与她两年前回来的记忆中差别不大,青山绿水共为邻是十年前的历史了,如今它也没有一丝发展“金山银山”的觉悟。
  
  村子的大路口倒是有两个大铁桶,但也不见得政府有培养村民们垃圾分类的意识。家门口的那个池塘水位上升,近岸漂浮的油脂物——她曾亲眼见过有村民将厨余食物倒在那里——少了,是好事,只是另一个因水浮莲而发黑干涸的池塘可能就没救了。开颜摇摇头,走近家门。
  
  这座房子始终没变,虽然看起来旧了些,老了些,仍然是储存了她宝贵的童年回忆的泥砖房子。她给母亲寄了那么多钱,按理说已经足够翻新了,可母亲没有。这一点她是感激的。
  
  家门洞开着,开颜不知为何,忽觉得喉咙有些干燥,大概是蝉声太聒噪了。
  
  “妈!”她喊了一声,没人应。走进去,屋里也没人,她把背包放在椅子上,红木家具是两年前购置的,与她上次离开时也别无二致。
  
  “妈——”还是没人,开颜寻到里屋,突然发现厨房的后墙上什么时候开了一道门。她撩开帘子,更加惊讶地发现什么时候家里多了个后院!母亲怎么没和她说?
  
  “爸?”父亲居然也在,而且还蹲在地上捏玩偶,是一头像模像样的牛,后面跟着一辆板车,现在就差将二者连接起来的绳子了。他正在捏绳子。现在他的水平已臻于当年了,捏泥的时候认真专心,也不流哈喇子,如果不是那已带霜白的发,她几乎以为父亲还是当年的父亲,什么也没发生。
  
  “别打扰你老爸。”开颜站起身来,看见母亲在淘米,她居然快乐地哼起了歌,“你爸在捏泥的时候,谁也不准打扰他,谁吵他跟谁急。”
  
  她淡淡地笑了笑,幸福的样子,脸上的皱纹也不那么明显了,原本那是一张揉皱了的纸。她头上比父亲白,银发束在脑后,只如一个慈母,开颜忽而惊觉母亲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人的,只是她的犀利更让人印象深刻,让人忽略了她的容貌。
  
  旁边是一篮子洗好在沥水的竹叶,绿豆也在沥水,还有一盘花生,一块未切的五花肉,开颜想起路远说明天是端午节。
  
  “本来以为你要晚上才到的,锅里还有点刚吃剩的油菜,自己去煮两筒米吧。粽子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今天早上我起晚了,所以才……”
  
  “妈,”开颜打断她,深吸一口气,道,“我是坐高铁回来的,因此快了许多……你不是说,爸他出车祸了吗?”
  
  “是啊。”母亲依是淡淡的笑容。
  
  “可他看起来好着了嘛。”她有点来气了,不是说她不希望父亲好,而是母亲怎么能随便拿这种事开玩笑呢?那边正好传来一声欢呼,看来是绳子大功告成了。
  
  “那你是说我骗你了?”母亲似乎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母亲,拔高声音唤了一声,“老头儿——”
  
  “到!”
  
  “把裤腿撩起来给她看看。错了错了,不是这只脚,是另一只,对。你看,这是昨天你爸在外面捡泥巴的时候,被隔壁屋的小贼头骑自行车撞到的。看到了吧,那么大一块淤青,还害你爸坐到了地上,昨天下雨了,那一屁股泥让我好洗!
  
  “你说这不是车祸是什么?我骗你了吗?”
  
  “这……”开颜目瞪口呆,父亲还煞有其事地附和道:“对对对,那么大一块呢……”其实也就手指头大。小贼头她不是不知道,今年五岁吧,骑的车是四轮的——后轮两旁有两个小轮扶持的那种自行车。她刚刚回来时看见了,本想逗逗他,没想到他就是父亲“车祸”的“肇事者”。
  
  只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也变得这么……狡猾了。
  
  “去去去,不帮忙回屋里头吃饭去,别说你吃过了,撑不过也就一个早饭。你们这些年轻人,指不定连早饭也不吃呢。”
  
  其实她早饭确实已吃过了,现在才过一点,她还不饿,两点才有一口饭吃是医生常有的事。而且,她也已不再年轻。但为了防止母亲瞧见她眼眶里的泪水,她还是点点头,进屋了。如果母亲不是这么说,她又要何年何月才会回来呢?母亲是想她想得紧了,可依她的性子,她定是不会说出口的。
  
  父亲捏完泥又闹腾起来了,似乎在抢着做菜。刚把米下了,打算熬粥,就听母亲在院子里喊道:“颜颜,快来帮你爸洗个手。”
  
  “哎。”她赶忙应道,擦了手就跑出去。
  
  她该常回来看看的,这样的日子多快乐啊,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在写着作业时忽然被母亲叫起来,只听她柳眉倒竖道:“颜颜,快去看看你爸去哪里了,逮他回来吃饭。”
  
  “哎。”她就很欢乐地应。她知道父亲肯定是在秘密基地里捏泥捏到忘记时间了,母亲肯定也知道,只是不说破。真好啊,又可以偷偷去看他捏了多少只大公鸡了。他以为女儿不知道,想给女儿一个惊喜。
  
  真好啊,那样的日子。可惜再也回不来了。
  
  *
  
  “小伙子,我看你盯我闺女看了很久了。打的什么主意。”她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表示一眼就看透了。你们这些年轻人,那么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吗?
  
  小伙子也不尴尬,似乎已经料到了会被发现,笑嘻嘻地道:“伯母你别生气,我是开颜的同事,得知她父亲似乎出事了,不放心所以也跟过来看看……刚刚我也收到开颜的短信了,说是虚惊一场。唉,可惜我不能让她知道我也来了,伯母你也别和她说,我不想让她感到有压力。”
  
  哟,好像还挺了解我闺女,也挺有礼貌。只是“开颜”这叫法也太不够亲热了。她上下打量了小伙子一会儿,个子挺高,也生得俊,跟我闺女挺般配的。
  
  她点了点头,“小伙子加油,把我们家颜颜追到手之后,阿姨让我那老头子给你送几个珍品玩偶,独一无二,只此一家。”
  
  路远哭笑不得,这阿姨倒也挺有意思的。不承认“伯母”这个称呼,却在暗暗鼓励他把开颜叫作“颜颜”。只是不知为何,看着老人进屋,他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了,脸色凝重起来。
  
  *
  
  好香。开颜掀开大木板锅盖,轻白的雾气散去,可以看见粽子已经成为较深的草绿色,轻黄色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混合了竹叶与糯米的清香扑面而来。
  
  “嗯,该好了。”母亲出现在身后,递给她一个盘子。开颜将火关小了,拿筷子夹起五六个。母亲乐呵呵说先拿几个给邻居,开颜点点头,心下有些纳罕这次她回来母亲似乎真的很开心,这是以前没有的。
  
  “粽子,粽子,我要吃粽子……”父亲已经敲起了筷子,“来了来了……”开颜笑着端了一盘出来,父亲眼前一亮。“小心烫。”本以为他会着里着急,他却一下子严肃了,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盘粽子。“怎么了,是不会剥吗?哟,好烫。”开颜便拿起一个来,抽开绳子,一层一层地剥开,父亲还是一瞬不瞬地盯她手里的粽子。
  
  “啊!”刚剥出来,他突然就大喊一声,跑开了。哎。开颜跟着他跑到后院,发现他又在捏泥了。“爸,先吃粽子!”这老爷子现在有机会做个泥塑痴了,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呀,泥没了,我得先做泥。”粘土里掺入少许棉花纤维,捣匀后,才能捏制各种泥坯,看着父亲又到处去找棉花,开颜觉得好笑,又十分快乐。
  
  可是不知为何,心下隐隐有些不安。大概是天色暗了,有些条件反射吧。她暗叹口气,希望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妈,我之前不是拿了套雕塑的工具回来,怎么没见爸用?”
  
  饭桌上大概可以用其乐融融形容,如果不是父亲已经吃了三个粽子还想吃,那么连一点小小的风波也不会有了,虽然不可否认那也是一种乐趣。
  
  “树枝铁枝雕了几十年了,哪里用得惯那些东西。哎,看来是老了,坐着都头晕。”
  
  “你要喝粥吗?我来吧。”
  
  “不用,我可以。”起来时还摇晃了一下身子,老人不由得嘟囔道:“奇怪,包了大半天粽子也没有这样的。”两母女包粽子是坐在小板凳上的。
  
  “可能是大脑缺血,得注意点饮食清淡了。你看起来不胖,但有血栓也不是没有可能。粽子就不要多吃了,对胃不好。”
  
  “是是是,有个当医生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嘿嘿。”
  
  开颜心里一颤,本想说你现在知道好处了?但蠕动了一下嘴唇,只道:“我不专攻脑科,很多知识都忘了,你还是得去医院。”
  
  自来水很凉,开颜本想洗碗的,让母亲赶出来了,“去陪陪你爸。”从前她就这样,不让女儿干家务活,却有其他各种事情,尽管语气没这么好。
  
  月光微凉,开颜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父亲旁边。他就着月光给白天她所见的牛车泥胚涂底粉,让开颜害怕他的眼睛给看坏了,她寻思着给这院子装盏灯。
  
  院子是前两个星期刚造好的,据母亲说,因为“美丽新村”工程,很多屋子都被拆了,但她最终是保住了,“孩子回来得有个地方寻根吧,住了几十年,你们叫我往哪去?往哪去?!”开颜知道母亲还是有那个气势的,能让她同意修建后院已经很好了。
  
  不过想必这修建后院也是符合母亲的心意的。
  
  “爸,我们种了啥?”她看见有几处已经翻土了,莫名想起路远那郁郁葱葱的院子,“阿嚏——”她怎么会打喷嚏?
  
  “撒了好多树好多花的种子,燕儿说来年就会有好多树好多花了呢!还有蝴蝶,还有……还有蜻蜓!漂亮不?”他举起牛车,十分满意的神情,得意地让开颜看。
  
  燕儿就是母亲的小名。开颜笑了,“嗯,很漂亮。”
  
  “才没有很漂亮!”他似乎生气了,让开颜错觉自己很敷衍,她茫然地看着他,“还没有花花,没有大树,呀,还要有小娃娃,有了那才叫很漂亮呢!”
  
  花、树、牛车、娃娃……开颜心中一动,蓦然明白了,父亲这是在捏从前的回忆呐。
  
  那时她大概才七八岁,小学的学业简单,母亲也不逼迫她。每逢圩日是要到镇上采购日常用品的,都是母亲去,因父亲不会讨价。那时已经有公共汽车,但只到大路口,离家里还是远的,父亲和开颜都是准时地提前半个小时去接母亲。
  
  赶牛车、坐牛车是一场充满童真的旅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童的黄牛是我同伴……”开颜扒拉着板车檐摇摇晃晃,听父亲唱歌,听父亲讲故事。父亲虽不会“对牛弹琴”,小女孩也不知家里的大黄牛能不能听懂琴,但歌、故事似乎是听得懂的,很通灵性,听到高潮处,小女孩激动地大喊大叫,大黄牛也是“哞哞”地应和着女孩咯咯大笑,很高兴的样子。
  
  乡间的小路密布着繁盛的野草野花,两旁没有人工种植的整齐的行道树,只有偶尔的稀稀落落的大树,偶尔的能遮蔽头顶的小树林,它们都和小女孩和大黄牛一样,是父亲的忠实听众。接到母亲了,母亲也成了听众,或是讲故事的人,父亲成了忠实听众。
  
  “妈妈,我以后也要写出这么好的故事,我也要看好多好多书,跟爸爸妈妈一样!”
  
  “好!”
  
  学习文学的梦想由此植根,作为最明亮的北极星,在开颜的天空闪耀了十年,直到报考志愿的那晚。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喜欢医学?”
  
  母亲是知道的。
  
  醒来时发现枕巾有些湿。
  
  “我不想在中间了。”小男孩抬头,近乎有些偏执地望她,“我要从天平的一侧走向另一侧,我不要在中间了!”
  
  “可是,那会……阿嚏!”父母和隔壁的刘阿姨都去镇上的寺庙拜神了,刘阿姨的孙子小贼头——也就是撞到父亲的那个小男孩,怎么都不肯去,但他家里又没有其他人了,恰好开颜觉着有些感冒,便留下来跟他玩。
  
  小贼头人如其外号,调皮得很,村里建了个小公园,闹着要来玩跷跷板,却不肯按正常的方法玩,非要爬到支点上,说是“站在天平的顶端”。开颜劳神着只许他站在中间,现在又不乐意了。
  
  “会怎样?”小男孩撅起肉嘟嘟的唇。
  
  “失衡。”
  
  “‘失横’?什么是‘失横’?”
  
  “就是……”她思考了一下,觉得真是脑壳疼,半个小时还没到,她已经想摆脱这个小恶魔了,“会掉下来。——处于越高的地方,掉下来会越痛哦。”你现在站得够高了,开颜满脸黑线,盯着眼前有这个小小身体的男孩。
  
  “我才不怕掉呢,哼。啊——”话音未落,他就不安分地想跑起来了,开颜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抱住他。忽然背后有人喊她,回头,是刘阿姨。
  
  “开颜呐,快来看,你妈妈晕倒了!”
  
  *
  
  小伙子加油,把我们家颜颜追到手之后,阿姨让我那老头子给你送几个珍品玩偶,独一无二,只此一家。
  
  咦,阿姨你脸色有点苍白,是不是感到头晕。
  
  你这么说好像真的有点。
  
  老年人心有郁结容易得脑血栓,平时会头晕,不注意会得脑梗塞,脑梗塞发作时会出现晕倒休克,您可要注意了……不过您看起来挺开怀的,倒是应该没什么问题。
  
  呵呵,别人心里的苦小伙子你又哪里知道呢?不过谢谢你的提醒了。
  
  ……
  
  七零八落的碎片在睡梦中混乱成一团,开颜醒来,发现自己竟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这个男人,此刻竟“呜呜”地哭了起来,“燕儿,燕儿……”
  
  说起来,从小到大,她还没见过母亲流泪呢。她心里是藏了多少苦,才会在这样的年纪突发脑梗塞,明明看起来那么健朗、精神。
  
  开颜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是医生,无论救多少人,也没有比救母亲更有意义,却也懊悔自己并非脑科专业。看着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母亲被送入手术室,开颜的心都揪成了一团。为什么、为什么她先前一点都没有觉察到呢?
  
  她仍然心乱如麻,脑梗塞并不是一个小病。
  
  或许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可能就是母亲一直以来的心病。就像她一样,除了父亲的车祸,母女几乎决裂的那一夜,也在心里成为不可磨灭的疤痕。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她的后悔,也许正因如此,对母亲保持一种别扭的心理,却从未考虑母亲的感受。
  
  “会没事的。”
  
  “你怎么又出现了?”没错,又是路远,但她忽地想起来刚才那个梦。
  
  “你知道我母亲会出事?”她朝他大喊。她突然就懂了,他在高铁上就开始对她做了催眠,让她忽略那些可能引起她的焦虑的细节,还对母亲做了催眠(具体方法开颜是不可能知道的),让她以为自己有脑血栓!这个人太可怕了。
  
  “你是我的病人,为你驱除低沉的情绪是我的责任。”他很平静,“至于为什么给你母亲做那样的催眠,也是治疗的一部分罢了,我知道她没事的。”
  
  可是这完全不能缓解开颜的怒气,还想说些什么,手术室上的灯熄了,医生走出来。
  
  “病人没事,并不是脑梗塞,虽然症状很像,只是惊吓。”
  
  路远狡黠地笑了笑。
  
  *
  
  “其实我之前是学医的,先前对人的大脑十分感兴趣,看了很多相关的书,结果发现跟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因此就想转专业了。”
  
  尽管开颜向母亲解释了路远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朋友,母亲还是坚决地将路远留下来了,小声地对女儿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这小伙子挺不错的,你抓紧机会啊。”让开颜怀疑他又给她做了催眠。
  
  吃过粽子,母亲又一遍把女儿推出厨房,于是夜晚的后院多了一张小板凳。父亲就着月光给“粽子”涂底粉,不知他什么时候又做了一个粽子的泥胚。
  
  未进入仲夏,夜风还是凉的,很舒服。两个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主要还是路远说。开颜心情还是有些复杂,但她已经原谅路远了,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而且莫名其妙的,她与母亲的那堵墙似乎也消失了。
  
  她有预感,今晚之后也许不会再做噩梦了。
  
  “我去学院的转专业论坛,看见了一篇文章,‘如果是你爸爸,他也会让你报你自己喜欢的专业的!’,那个母亲那句话我特别深刻,便记住了那个ID。后来,因为夏悦知道了那是你。
  
  “结果你没转专业,我转了。”
  
  她哑然失笑,如果他知道,她的《外科学》上做了很多文学作品的文摘,还有评论……她连上专业课时都在开小差,肯定会嘲笑她的吧。她不知道怎么就这个话题接下去了,只好说:“你在心理学领域很成功。”
  
  他愣了愣,沉默良久,道:“你叫开颜,就该快快乐乐的,可我不希望是靠我的催眠。”望着她,“我……”
  
  “得了吧,”开颜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眩晕的感觉,她撇开头,不想他再说下去,“你处理过那么多复杂的问题,我不是你唯一的女病人吧。”男主角的脚步是不会因她而停止的,他那么优秀,还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
  
  “唔……《波西米亚丑闻》知道吗?”
  
  “当然。”
  
  “嗯。福尔摩斯破了那么多案子,‘波西米亚丑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可他唯独对那个波西米亚女人情有独钟。”
  
  她哑然,但想了想,道:“可他们也没在一起啊。”
  
  “他是福尔摩斯,我不是。我们也就这点不一样。”
  
  她假装没听懂,“你是在说自己是在心理学领域的‘福尔摩斯’咯。”
  
  “不敢不敢,要你说我是我才是啊。”
  
  他认真地望着她,她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悄地凑上来了,内心忽就响起了滂沱大雨,就跟那天那场雨一样。但这次,她没有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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