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本堂：马家粉坊

杨本堂

　　

马家粉坊
杨本堂

　　马群是种地的，风吹日晒，怎么也晒不黑，斯斯文文像个书生。可是性情暴躁，却像个白脸的张飞。
　　马群入赘到王庄，把祖传的漏粉手艺也带到了王庄。
　　冬天一上冻，马家粉坊就忙开了。一大早就起来生火，马群端瓢，媳妇儿揣面，大儿子挑粉，二儿子拉风匣。小儿子刚八岁，也抱柴火续水忙个不停。
　　到了年底，马群套上马车去县城卖粉，回来天气尚早，于是到南寨的朋友家歇歇脚。进屋一群人正打天九，马群的赌瘾上来，坐上就不走了。刚开始赢，后来输，把卖粉的钱输得精光。马群赌红了眼睛，把马车也押上，结果又输了。
　　顶着呼啸的北风，他一步比一步慢。一家人忙了一冬，千日打柴一日烧，怎么面对老婆孩子……他站住了，对着王庄的方向一跺脚，横着心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马群一路打短工讨饭，不一日来到长白山下，在一个大车店收住了脚。
　　店主人是个二十六七的女人，大脚片子，名字挺怪，叫乌拉花。女人虎彪彪的，满脸的撗肉丝，看在眼里，倒让人想起了《水浒》中十字坡的孙二娘。
　　店里的客人多是上山挖棒锤的，深山沟里淘金的，大江里放木排的。乌拉花每天和这些半条命的人打交道，狗扯羊皮，打情骂俏。
　　乌拉花进店房续水，满脸堆笑着问，“炕烧的热不热？”
　　一个汉子调侃着说，“炕是热，就是缺个娘儿们，要不，陪哥睡一宿？”
　　一阵起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打听打听，我可克死了三个男人。就你们几个人的小身板，不怕挖参掉山涧里摔死，不怕放排子沉江里淹死，就放马过来，老娘今天就不走了。”
　　一句话倒把男人们镇住了。
　　从店房出来，乌拉花变成了另一个人，脸上冰冷得像挂上了一层霜，泪花在眼眶里晶莹打转。
　　马群每天铡草喂马，打扫院子。
　　长白山的八月就下雪，树叶和雪落了厚厚一层。马群抡起大扫帚，一路打扫过来，抬头看见乌拉花站在门口。
　　“进屋歇会儿吧。”
　　“不了，扫完还铡草呢。”马群明白，女主人的屋不能乱进。
　　“让你进来就进来。”
　　马群怯生生地进了屋。
　　桌子上摆着酒菜，放着两双碗筷。乌拉花给马群倒了一杯酒，自饮了一杯。
　　“来，坐下喝一杯，暖和暖和。”
　　马群受宠若惊，点头坐下。
　　“你不走了吧。”
　　“东家对我好，不走了。”
　　“嘴还挺乖。”乌拉花笑着，“你也看见了，一个女人开店多么不容易。从今天起，这个店是咱俩的。”
　　“不……”马群连忙摆着手说，“我身无分文，没钱入股。”
　　“不要你钱，只要你人。”
　　“不行，光人怎么入股。”
　　“明说了吧，从今往后，你是老板，我是老板娘。”
　　“不……”太突然了，连给他考虑的机会也没有，马群一嘴说出了八个不。
　　“你瞧不起我？”乌拉花连饮了三杯，指着马群的鼻子说，“这个地方，弄死个人像碾个蚂蚁，你信不信，我会找人把你装进麻袋，沉进江里。”
　　马群认了，这个鬼地方，僵下去怕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晚，乌拉花没放马群走。
　　女人就是女人，在钟情的男人面前，母老虎也是温顺的。四年的时间，乌拉花给马群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大虎，一个叫二虎。
　　二十年后，大虎二虎长成了浓眉大眼，虎虎生威的汉子。这时候，马群和乌拉花又在桦甸县城开了粮店，派了大虎去经营，二虎留在身边经营大车店。
　　老两口做了甩手掌柜，虽然说不上锦衣玉食，但是日子也算舒服。越是这样，马群的负罪感越是沉重，压得他舒展不开眉头。尽管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一颗心却像长了翅膀一样，时时地飞向关里。
　　离开家的时候，大儿子十三，二儿子十一，小儿子刚八岁。一个女人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是怎么过的日子，他们还好吗……家里的状况，乌拉花没问过，他更没提过。这个傻娘儿们一直以为老家没人，甚至确切的住址也不知道，现在提出来，母老虎还不一口呑了他。
　　又过了几年，乌拉花一场大病，不治身亡。处理完了丧事，马群又像三十年前一样，一跺脚，横下心与两个儿子不辞而别。
　　马群在大新寨旅店住了三天，打探了家里的状况。
　　自他走后，家里猜测他遭遇了劫匪，被谋财害命。后来南寨的朋友说他赌了一夜，输得精光，也许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果然，半年后在战马王悬崖下发现了一具干尸，家人认定是他，装殓后埋在了王庄的北山。
　　媳妇儿带着三个孩子，依旧开着粉坊，大儿子端瓢，妈揣面，二儿子挑粉，三儿子拉风匣……三十年过去，如今儿孙满堂，三个儿子各立门面，经营着三个粉坊。
　　马群起个大早。
　　来到家门口，刚五更天，马群倒坐着门槛，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梦里的媳妇儿还很年轻，三个儿子，一张张稚嫩的脸，马家粉坊紧张有序，他端瓢，媳妇儿揣面，大儿子挑粉……突然，他靠了一个空，“咕噜”仰进了门里边。
　　开门的老太婆吓得后退，“你是……”
　　“孩子他爹，马群。”
　　尽管眼前是个豁牙露齿，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但是脑门上被粉瓢砍的伤疤还在，马群确信无疑是他的老婆子。
　　“不……你还活着？”
　　“是活着的，当年一时想不开，闯了关东，我……对不起你和孩子。”
　　是他，白净脸蛋儿，虽然发福了，可是一双贼亮的牛眼睛不会变。三十年了，一生有几个三十年……失去丈夫的绝望，抚养孩子们的艰辛，超负荷的劳作，久别重逢的喜悦，五味杂陈，一古脑涌上心头，击打着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女人。老太婆掩面大哭，踉踉跄跄朝着院里跑去，马群紧跟在身后，“咕咚”被关在了门外。
　　马群两腿一软，跪了下来。
　　儿媳妇们早明白了八九，先劝婆婆开门，婆婆正哭得伤心，不开。回身又劝公公，公公无地自容，打着嘟噜不起来。三个儿子抹着眼泪说，“让他们哭吧，跪着吧，也许心里更好受些。”
　　马群从早晨跪到中午，又从中午跪到日仄西，突然，老太婆的门开了。
　　这一夜，老两口唠了半宿，有哭声，有笑声。
　　转眼进了冬季，马家粉坊开业。三个儿子人马相当，马群伸不上手，只好晒晒干粉，收收杖子，就是这些也不让他干，因为孙子们多。
　　进了腊月二十三，年前年后正是卖干粉的黄金时期，可是今年干粉滞销，过了正月十五，还剩下三间库房的干粉卖不出去，平常日子就更卖不动了。哥儿三个愁眉不展，想不出办法。
　　马群修书一封，交给大儿子，说，“你去一趟桦甸县城，找一个德茂粮店叫大虎的，提我的名字，粉条的事让他给想办法。”
　　五天后，大儿子带来了大虎和二虎，见了爹就哭，“爹呀，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半年多让我们好找，东三省都贴满了寻人启事，还以为你出事了。”
　　老太婆瞪了老头子一眼，“你爹呀，是个丢蛋的鸡，下一窝丢一窝。”
　　哥儿五个商量着，明天把库里粉条送到北戴河火车站，打包托运，大虎哥儿俩的粮店和大车店有多少要多少。
　　这天夜里，马群躲不过老婆子的审问，“你只说过，在大车店里铡草喂马，怎么又冒出来两个儿子。你说，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了，真的没了。”
　　“别说没了，再冒出两个更好。”

王应民

岳子云

拜读

杨本堂

谢了，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