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赶子》杨本堂

杨本堂

　　

二赶子
杨本堂

　　一九四八年冬天的雪特别大，从入冬就没停过。山是白的，地是白的，天是白的，放眼望去，到处披挂着素气。
　　二赶子站在大门外，两只手吞在袖子里，眼睛不停地眨巴，驱赶着飘在眼前的雪花。他多么希望哥哥出现在白茫茫的视野中。
　　去年的一个秋辣子天气，哥正在场上晒谷子，囯军的队伍包围了村庄，哥被抓了兵。
　　三天前，和哥一块儿抓走的狗剩开小差跑回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来他家坐了一会儿。狗剩说他们的部队是冀东剿总，驻防在滦州。前几天部队去増援锦州，在留守营遭到了八路军的阻击。那家伙，仗打的十分惨烈。八路军可厉害了，很多人手中没有枪，举着手榴弹，“嗷嗷”的往上冲，机关枪扫倒一片又上来一片，国军的队伍不能前进一步……讲到这儿狗剩突然停住，爹急着问看到大赶子了吗，狗剩欲言又止，半天才吭哧出来，说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又不忍心瞒着你。爹问是不是死了，狗剩点点头，说死的时候我就在身边，死的可惨了，手榴弹炸去了半个脑袋。
　　欢蹦乱跳的哥啊，二赶子不敢相信。
　　哥手脚勤快，干活一个顶他两个，扬场簸簸箕样样精。爹喜欢哥，不喜欢他，爹说他干活肉，干活抻不开筋，一脚踹不出来个响屁来，给他哥提鞋也不配。哥是村里最棒的小伙子，娶了村里最俊的姑娘。他看得出来，嫂子很喜欢哥，看着哥眼睛笑。哥也喜欢嫂子，哥的脚飘，整天不着家，可是娶了嫂子，哥再也不出去了，天黑就钻进小厢屋。娘说媳妇拴住了这匹野马。
　　呱……老鸹从头顶上掠过，黑鸦鸦一片，从北向南飞去。这群不吉利的东西，听那枯燥而毛骨悚然的叫声，看那急匆匆不成列的队形，大概远远地闻到了人间的血腥吧，大概去赶赴战场上的腐肉大餐吧，大概为人世的苦难幸灾乐祸吧。
　　“呸”，二赶子一口唾沫，像一根钉子扎进雪堆，现出了一个黑窟窿。
　　哥回不来了。脸上流下凉凉的东西，二赶子伸出舌头舔，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咸咸的。
　　刚扫完的雪，又落了厚厚一层。二赶子操起大门旁的扫帚，扫完了门外又扫院里，一口气扫到西厢房。
　　门上着锁，门缝里喷出丝丝的凉气，“花灿银灯鸾对舞，春归画栋燕双栖”的婚联还贴在门上，但是显示不出来半点喜庆。自从哥被抓了兵，嫂子长住在娘家，两个月前回家生下孩子，刚过满月又被娘家人接走了。嫂子不知道哥死的消息，还是不让她知道好，瞒一天算一天吧。可是瞒到啥时候呢，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嫂子知道了，那是怎样一个情景啊！新婚一个月哥被抓走，嫂子哭的眼睛水泡泡的像个桃子，猛然听到死的消息，那可是天塌了啊，她经受得住吗……小侄子更可怜，刚出生四十天就没了爹……
　　啊……啊，二赶子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涌，强忍着没哭出声。
　　他又往前扫，扫到正房，把扫帚靠在门旁。
　　娘坐在火盆旁边，烙铁轻轻的拨着灰，露出了星星火亮，让小屋增添了温暖。“二赶吗？”娘哭坏了眼睛，沙哑着声音问。
　　“嗯。”二赶子闷出一声。
　　“别乱跑了，兵荒马乱的，把大门闩上。”
　　“嗯。”
　　“听你叔说，这几天又在抓兵。”
　　“嗯”
　　被窝里露出一张蜡黄的脸。爹那天听到大儿子死的一瞬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病倒了就再没起来，前街的乔郎中说爹病得很重，躲过了打春，躲不过清明。爹吃力地睁开黑洞洞的眼睛，说，“你还是躲躲吧，去黑山峪你舅家住几天，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一个病，一个瞎，怎么躲？
　　邻院的叔趴在墙头喊二赶子，叔家养马车，叫他过去铡草。
　　过了豁子门是叔的院。叔扫净了雪，抱完了草，正在磨铡刀。铡刀在磨石上来回蹭动，与雪地互映着寒光。叔的手指荡着锋快的刀刃，脸上浮现出丝丝的惬意，多么像水泊梁山青面兽杨志的宝刀，能吹毛过刃，削铁如泥，这样的刀铡草才省力。
　　叔入草，二赶子抱刀。叔入得快，二赶子铡得快，二杆子的手一抬一落，铡刀“嚓嚓”有节奏地响起，均匀的草节分离到铡刀的另一侧，渐渐的隆起了堆。
　　突然，二赶子放下铡刀说，“叔，咱俩换换。”
　　“咋了。”叔问。
　　“不咋，我学学入草。”
　　“行，练吧，庄稼人啥活都得会。”
　　叔说着，给二杆子做着示范，叔不放心，怕二杆子铡了手。
　　二赶子坐在铡刀旁，抱紧一捆草，拇指外侧紧贴铡刀床。入草要短，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只要手指头不伸进去，怎么也铡不到手。
　　“行，就这样入。”叔刀起刀落，嘴里头夸着二赶子。
　　二赶子的草越入越快，突然间停下来，脸色惨白，脑门上曝出豆大的汗珠，铡刀的另一侧滚落出一根手指来——二赶子铡掉了食指的右手，血淋淋地抖着……
       叔飞也似地请来了乔郎中，把二赶子的右手包扎好，吊在脖子上。叔的双手左右开弓，“啪啪”抽着自家嘴巴，说对不住二赶子。二赶子安慰着叔说，“不怪你，是我入进去的。”
　　二赶子告诉爹娘，他不用东躲西藏了。

王应民

欣赏！小文大作，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