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一个人的朗读

无名草

      精心准备好了礼物，端午节这一天要去看我最好的朋友----王秀云大姐。

        提前买好了香蕉、火龙果、香瓜等水果，并打印好我为大王姐写好的稿件，就兴致匆匆地赶往她所居住的小区西沙滩。

        几年前的春节我曾探望过大王姐，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了，但根据我心里定位，估计很快就能找到她的家。谁知找到西沙滩后，被那里业主告知这里有三个院子均属西沙滩，你找哪号楼的业主？当要确定详细的楼号时，我顿时傻眼，看看三个区的楼层排列，哪栋楼也不像大王姐的家。门卫问：“为什么不打电话联系她本人呢？”我回答：“她家的座机已经撤销，号码不祥。”无奈的我一边打听一边循着楼号盲目寻找。

        上一次去她家是电话联系好后大王姐在院子外面的马路上等我，当她笑着牵着我的手进她家时，兴致匆匆的我基本忽略了她家的门牌号码，脑海中只记得院落蓝色的楼房和门卫的坐落方向。

        按照几年前的记忆三个院子找遍仍然一无所获时，心有不甘的我出了西沙滩小区继续查找，心里想反正就在公园儿这一片，她曾说过早上经常到公园锻炼，估计离这里不远。

        出了西沙滩小区，毫无目标地寻找加重了我的心中的顾虑。这两年我经常给大王姐家打电话，似乎总也打不通，于是我劝慰自己，也许大王姐出门旅游了，也许她到亲戚家了，这么一个热爱生活、喜欢热闹、爱开玩笑的乐天派，当然不会把自己蜗居在家里，她一定会活得的很滋润。

       走到街口的转弯处又往里探寻，几十米远处还有个小区，走近一看：啊，这么眼熟的楼房，还是那个整齐蓝灰色的楼宇，嗷，就是这个小区。到了门口仔细一看，原来这个小区叫金沙滩，和西沙滩只差一个字。由于自己的粗心和记忆偏差，无故地浪费了一个多小时。于是赶快下车到门卫处打听王秀云大姐的住宅，门卫说：“没有听说这个人。”于是我又转身向物业询问，慈眉善目的一位物业老师傅打开抽屉拿出花名册，他戴上眼镜眯缝着眼儿，仔细帮我查看每栋楼的业主名单。告知：“没有这个人。”听了老师傅的话，失望之极的我转身骑车刚要离开，突然想到大王姐和她的女儿眀明住在一起，找到明明就可以找到大王姐。于是返回去再次查询名单，还好物业师傅不厌其烦地再三查找，他态度和蔼服务耐心，免去了我很多的顾虑，最后他给了我眀明的楼牌号，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明明家。

        敲开家门说明来意，看到明明一脸惊诧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神态，我十分不解。明明说：“阿姨，谢谢你在节日里还想着我妈妈，但是现在她不在秦皇岛。”“啊？在哪里？你知道我非常想念你妈妈，有几年不见了，打了多次电话都没有联系上她，这次如果能和她通个电话，说上几句话也行。”说话间我从布袋里拿出了手稿。：“这是我专门为她写的稿件，这次来家里就是想为她朗诵我写的小文。此时的我心里既高兴又充满了许多的疑虑。
        
        明明接过稿件翻看了几页，紧锁的眉头略有舒展，她沉思了一会儿忧伤地说：“鲁姨，虽然我不愿意跟别人谈起这事，但是今天我愿意告诉你----妈妈的朋友。我妈妈几年前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病，后来腿又摔伤，几经周折我们把她送到开发区一所最好的养老院，如果你想看看她，我现在就开车送你过去。”
        
        得知大王姐的近况，我心里五味陈杂。这样一个热心开朗的大姐怎的了这个病呢？我这次怎么帮助她，才能给她一个精神安慰？
        
        车上明明告诉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她不一定认识你了，现在她也不大认识我们子女了。”

        明明的车开得很稳，车上的我思绪震荡，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时我刚三十出头，喜欢文学又精力旺盛，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到车间送图纸，所以很快就和大王姐熟悉起来，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乐观豁达，热心肠。尤其是爱开玩笑，只要有她在场，那气氛一定是活跃的，加上她助人为乐的品格很快就得到了全厂的男女老少的喜欢。
        
        天空中布满了乌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的玻璃上还时不时落下几滴雨点儿，那阴沉沉的天气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想到昔日的好朋友见面竟不能相认时，心酸和苦涩情绪一起袭来。我的小文《我喜欢的朋友----王福云》，都是写年轻时大王姐风趣幽默的往事，在这种场合，给她朗读快乐的往事是否合适，我心里没有一点儿谱。

        其实在我打算来看望大王姐的时候，就在家里练习朗读了，开始只是一遍遍地小声读着，随后就声情并茂的大声朗读。在演示的过程中，我多次设想为她读稿的情景：一进门喜笑颜开的大王姐一定要大叫：“哎呀鲁静来啦，真是让姐高兴的事儿，快快进门擦擦汗。”随后马上就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接着她会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当我念小文时，她还会戴上花镜搂着我的脖子认真地听着，读到有趣的地方她先放声大笑，那胖胖的躯体会随着笑声不停地颤动，也许她会趁我不备悄然胳肢我的胳膊窝，然后和我一起笑得东倒西歪，笑出眼泪事情保不准会再现。当然她一定会为我拿出很多水果和小吃，边吃边为她朗读那也是件惬意的事情。早上离家骑车子的时候，我暗自琢磨：尽管就给一个人朗读，也要拿出站在一个大舞台上的姿态，沉得住气不要着急忙慌，要字正腔圆地朗读。尽可能让小学文化的大王姐全部听懂，生僻的形容词去掉，要用简洁、口语化方式表达我对她的喜爱。当然她快乐着我的快乐，她幽默着我的幽默，只要大王姐高兴我就不虚此行。

        汽车在开发区的大道奔驰着，星期天上午十一点多钟,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不多，不多久我们就到达了老年公寓。站在门外往里看，院子敞亮，环境优雅，新盖的楼房4层高，院子里草坪苍翠欲滴，路面宽敞整洁，看到这优美的环境，我紧缩的心略有放松。明明很快就联系上了护理大王姐的护工，被告知现在正是吃饭时间，让我们稍等。（疫情其间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老年公寓）

        在车上等候的我拿出小文开始准备，其实稿件早已烂熟于心，低头看稿子是在酝酿情绪，我不允许自己有一点差错，因为她是我大姐大式的好朋友，况且她还有病。坦白地说我内心深处还没有做好朋友相见不相识的思想准备，拿着稿件心猿意马的我，望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心情也被乌云罩得墨黑，黯然伤神的我心口窝发堵，嗓子眼儿酸涨，似乎觉得空气中的含氧量也变得稀薄。早上骑车来探望大王姐时那种欢快的情绪一扫而光。我事先设想好与大王姐对话的内容要全部推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方式和另一种语气，我能够胜任吗？我能用我的真情能够唤醒大王姐的记忆吗？

        等了一会儿，大王姐被护工推到院子门口，隔着铁栏杆明明跑上前大声叫了一声妈咪，妈咪。大王姐没有一点反应。随后我也拉着栏杆叫了一声：“大王姐。”得到的也是一阵沉默。看到老朋友那麻木空洞的表情，真使我又着急又心痛，为了唤起她的记忆，我拉着栏杆急切的喊着：“大王姐、大王姐，我是你的好朋友鲁静，你还记得我吗？我来看你了。”这一连串的问话并没有引起大王姐表情上一点儿涟漪，坐在轮椅上的她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那目光穿过了女儿，越过了朋友，透过了大铁门，穿越到了遥远的天边。我身后的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和人群的喊叫声，那一切已经不能干扰大王姐的听力和视觉了，我感觉她的感官已经飘向天边的宇宙，那里没有世俗的纷纷扰扰，她的视觉也飞向另一个幽静的世界，那里万籁具寂冷冷清清，没有劳累、没有争吵、没有烦恼、也没有欢笑。孤身一人的她要越过荆棘的丛林和漫无天际沙漠，穿过永远走不到头的黑夜和冰冷刺骨的寒冬，那里没有亲人守候的灯光和亲情抚摸的温暖，静得令人窒息，冷的无处取暖。

        当热切交流的语言被屏蔽掉，往日那个热爱生活自带光环大王姐哪里去了？当我渴望听她的笑声成为一种不可能的奢望，昔日那个舞台上热气腾腾走秀的大姐大的消失在那里？一连串的疑问不时地蹦进脑子里，搅乱了我的思绪，撕扯着我的灵魂，让我怀疑所看到的一切是否真实存在……？

        难道她的大脑的中枢神经提前退休，她幽默语言凝结在零的层面上？看不到一点希望的我不得已拿出了准备好的稿件《我喜欢的朋友----王福云》，站在门外的铁栏杆下为亲爱的大朋友朗读，没有朋友的回应，铁门外的我感觉和大王姐一样孤独和无助。

        全文共有4865个字，我慢慢地逐字逐句地读着小文，三十多年前和大王姐相处往事有一幕幕呈现在脑海，那个快乐幽默的热心肠的大姐，你能听到我的朗读吗？你能感受到妹妹我此时的心痛吗？

        几年里我曾往大王姐家打过无数次电话，即便是无人接听，我也丝毫不怀疑她生活在幸福中，她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每个孩子都有超强的社会交往能力和社会关系网，虽然老伴去世，我相信三个小棉袄的温暖足以让她抵抗一切寒流和风雨。

        在家里我设想过多种见面的情景，我们或笑着或搂着或相互牵着手述说往事，我们一遍、五遍、十遍甚至无数遍的回忆过往，车轱辘话说也说不完，我就是没想到眼前的这一切。朗读在默默地进行着，我渴望这段友情的小文能够唤醒她片刻的记忆，哪怕只有几秒。朗读时我的感情是复杂的，既不能表达小文中那些快乐的情绪，因为这里已经缺少了欢乐的主体大王姐笑声回应，又不能把自己压抑的情绪表露出来，再增加明明心里负担。酸楚的眼泪流淌在心里，憋得嗓子眼儿生疼。读小文时我忍不住地抬头看一眼大王姐，又看一眼，当我读到她是厂里笑声最出众的大姐时，她那张木讷的表情居然发生了变化，目光看着远处的大王姐笑起来，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灿烂如花，她的表情还是那样生动富有感染力。一时间的恍惚，使我这个只为一人朗读的朗读者竟然磕巴起来，我上句不接下句，慌乱中居然找不到要念的地方，站在那里翻篇快找，自己写的很熟悉的稿件居然找不着要念的下文，头脑中出现了一时的空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从一段文章的另一行开始……。

        事后分析那走神的我是情不由己，那是忘情的我正盼着看到微笑中的大王姐。但是，我心里总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大王姐听懂了我的小文，她明白了我的良苦用心，并用她一贯的善良和妹妹我一起回忆曾经的美好岁月，哪怕只有几秒钟。我相信就是那个朗读使我们有了情感的瞬间融合，温暖的相聚你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日子，今天我愿意陪伴着你，为你一个人朗读，不愿意看到你孤独的身影。

        念完小文我认真注视着一会儿大王姐，她的气色不错，皮肤白里透红，透过夏季单薄的衣服看到她胳膊还不瘦。明明给了看护很多的叮嘱，并且告之尿不湿很快就到。挥手和大王姐告别时心中有很多不舍，一路上我思绪万千：“或许年近80的大王姐就像小孩子一样，一时贪玩暂时忘记了回家的路，那路途上人群鼎沸，集市上叫卖声不断童叟无欺，老人和孩子的笑声此起彼伏。或许她的记忆没有全部丧失，只是表达能力出现了些麻烦，阻碍了她与人交流的频道，只需稍加点拨她的记忆就能完好如初。或许她的意识进入了一个黑洞，梦游般的恍惚左右了她的神智，使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只要叫醒她，她的头顶端就能进入明媚的阳光，噩梦就被驱赶，生命就接近本色。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愿意相信天性乐观的大王姐已经与这个热闹的社会隔绝，独自一人守着无尽的寂寞。

        我理解她的女儿，身为科长具有高级职称的明明正是事业上升时期，工作的压力和生活得奔波使她无力全天候服侍失去生活能力的。把老妈送老年公寓相信她也是经历了灵魂的撕扯和痛苦的诀别。千言万语叮嘱，然后含泪与母亲告别就是无奈之举的旁证。

        离开老年公寓，坐在汽车上再一次回望大王姐，再见了我可爱的大姐大，我多么的渴望医学专家们赶快破解出世界难题，为阿尔兹海默病的病人打开记忆的大门，到那一天我和大王姐再相聚，我会告诉她：“你在我心里从未离开，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我们之间的友谊从未改变，我和所有朋友们都愿意手捧鲜花迎接你的归来，当然还有你的美丽的女儿们。我们依然会围着你、簇拥着你，还像往常一样让那朗朗的笑声此起彼伏，当然最快乐的一定是你，还有那标配记号大嗓门和迷人的笑声，我企盼着那一天的早日到来。



                          鲁静

                     2022年6月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