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生*雨殇

张鸥

　　

《雨生*雨殇》（小小说）
张鸥

　　前半晌响晴响晴的，雨生到他老娘的小屋子里转过一圈。几只苍蝇“嗡嗡嗡”着，门框、板柜、镜子上落下又飞起。雨生找不到苍蝇拍，顺手抓起扫炕笤帚想扑打扑打，老娘咧咧嘴，“搭理它干啥？飞去呗，好赖是个活物”。

　　恨恨地雨生把扫炕笤帚摔炕上，扭头朝外走。没留神，脚尖踢到门槛子上。有点疼，青着脸回手带上缺了半块儿玻璃的外屋门。

　　雨生站到街上，心头掠过一丝悲悯，“老娘该有多寂寞啊？苍蝇？活物？”

　　每天路过，每天瞅瞅，娘俩对话不外乎那几句，“吃饭没？”“还有钱没”？

　　躲避着雨生的目光，老娘眼皮儿不抬，“吃了”，“也不买啥，钱够花”。身子猫得更低，整个儿一骨架子驮个大脑袋，白发蓬乱。

　　雨生感觉每天都活在煎熬中。憋着，撑着，往复一日又一日。

　　下午填完表格，雨生莫名的低落。很快就该退休了，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自己以后可干点啥？拽心的老娘那儿，还有“上班忙”以外的理由吗？

　　车停进车库。雨生缓缓情绪，进屋，给厨房炒菜的妻陪着笑脸，“我回来了，我就说吧，我老婆准给我做好吃的呢”。妻抿嘴一笑，没言语。雨生补充表述着，“跟他们凑局，胡吃海喝，我可没去。我是听老婆话的好同志”。

　　碗筷摆上，妻盛饭，突然外边打雷了。

　　雨生心一沉。

　　冷不丁起爆天，雨点噼里啪啦的罩下来。对面街的房顶溅起水花儿，树梢子花枝子跟受委屈的孩子似的，无力挣扎。

　　“孩子”？雨生纳闷，怎么会那么想。“那孩子娘呢”？念头一起，雨生撂下筷子。

　　妻望望外面，怅怅开口，“你说，老太太那儿会不会潲雨？”雨生明白妻话里的意思。并且，他从没有硬要求妻喊声“妈”，“老太太”代了也将就，吃喝用度妻比他想得还周到。

　　“扣”系在雨生自己的心里。一系几十年，缠吧拧着，如同一根套在脖颈的上吊绳，勒得他喘不上气来。夜深，妻熟睡后，他蹑手蹑脚客厅摸黑抽烟，没觉。他睡不着就想，想到底为什么？所有的一切为什么？

　　雨生听奶奶说过，他的名字是当时驻村工作组的小秀才给取的。那天也下大雨，东厢房里的人们焦急等待着接生婆的传音儿。“大小子”，好像娘有了多大功劳似的，爷爷奶奶催着爹去给本家族的长者报喜。

　　到第五天头上，爹去接姥姥来按风俗“捂一捂”，图吉利带着小被子“捂外孙，好养活”。爷爷舍下老脸，求个好名字。平时老嫌弃小秀才斯文假清高，偏着不喜“根儿”“石头”“狗剩”这样的俗，不得不讨教。

　　“雨生万物”，就定雨生。

　　雨生与雨结下缘。

　　下雨天，屋里打伞不过瘾，雨生去雨地里踩水玩。惊湿吧透玩够了，娘把光着屁股蛋的雨生搂怀里，黑头发贴他耳根儿痒痒的，“以后就不许这样了，着凉会闹肚子的”。雨生脆生回“妈心疼，是不”？

　　爹给生产队里赶大车，大长鞭子一甩，真威风。雨生羡慕爹，听谁夸爹“多倔的牲口都能摆愣的服服帖帖”，雨生跟着傻乐呵。

　　爹对谁都好，对雨生和娘更好。晚上一边听评书《岳飞传》，一边刮雨生鼻子，三口人玩“赶大点”，输了挨划刮。手重了，雨生躲，娘拦护着，乐成一团。

　　后来，雨生不乐了。他的世界都是雨，他总感觉赤身裸体孤独无依的雨殇。

　　抢秋，爹赶车拉稻子。车的胶皮轱辘陷进淤泥，爹使劲儿抽打牲口“驾驾”也不行，高高的稻垛揽绳扣开了，砸在爹身上。保住命，爹瘸了一条腿。

　　爹变脾气了，娘做啥都不对。给他端来洗脸水，伸手打翻“我是废物了”。娘做菜，爹不是嫌淡就是说齁得慌。让爹出去晒晒太阳，竟然说娘“你想借机看看谁”？爹酗酒，借酒打娘。

　　那些不下雨的日子，娘夜里常常抹眼泪。早起雨生问过娘，“被窝里下雨么”？

　　后来，爷爷奶奶实在看不过去，管儿子管不了，他“破罐子破摔”，别让儿媳妇遭罪。请来亲家，“离了吧。孙子我们带着。”

　　娘带着一身伤走的。雨生抱着娘大腿，娘俩哭坐地上，“等娘有个安身之地，常来看你”。

　　雨生刚开始想娘。挨伙伴打，想；作业挨罚，想；街坊笑奶奶大针小线补的衣服不好看，“没妈不中啊”听见了，还想娘。

　　想得久了，深了，娘也没个消息，他怨上娘。

　　一个庄没几个名额，照顾雨生，送他去了部队。临走他去姥姥家，打探打探想跟娘道个别。姥爷叹着气，“别去了，你妈命苦，到那家受气不说，还养活个不省心的孩子，说胎带的”……

　　雨生凭着自己的努力，入党，提干。媒人介绍妻的时候，丈母娘一个劲儿的心疼他，“可怜孩子啊。真成了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句话勾起他的心酸，爷爷奶奶终没赶上他结婚，爹也走了，娘呢，面儿不得见。

　　转业回家乡，妻儿安顿下来。雨生觉得日子过得挺好的。有次下乡，听人议论起娘。“左右也是遭罪的命，不如守着过。这回可真是，老头没了，傻闺女没了，……”

　　清明节上坟，雨生跟叔伯二叔红着脸，“我把我妈接回来，行不？”

　　二叔认真地，“你媳妇同意不？你妈可是有离婚证的，不是咱家人了。不过，你斟酌办”。

　　折中的法子，雨生给娘收拾老院，一个人住吧。究竟是剌心剌肝的亲娘啊。妻倒没说过什么，老娘自己不乐意往一块儿凑合，固执独住。

　　雨点儿溅起越来越多的水花儿，一个个水泡鼓起又化去。

　　妻眼神转向雨生，“我懂老太太的心思，她有一份歉疚，才不跟咱住”。

　　雨生瞪大眼，“歉啥？我是她儿子，她是我妈”！妻拧他胳膊，“你这态度？你跟她好好说过话么？表明了你一直在怪她吧？”

　　老娘住老院快两年了，雨生捶下脑袋，“唉”。

　　“咱先不吃了，等着我，抱我也把她抱来”，穿上雨衣冲进雨里……

思不群

不错的小说哟，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