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

蓝蓝惠惠

村子里很早以前只有四条巷子，前巷、中巷、后巷、墙南巷，而我出生在前巷。
   前巷也是条老巷子，不宽也不窄，串着三十多户人家。每户的门脸都差不多，大多是单扇的大门，那时候村里人习惯把门漆成黑色，也有的人家干脆就是那白木茬的大门，时间久了，风吹日晒，杂木门泛着白灰色，松木门变成深棕色，那些老门子木纹凸露着，配上形态各异的铁器门环，很美，也很安静。
   在那些老门子中，有很多伸缩的门缝，那门缝窄的如同韭菜叶，宽的手指头能攒进去，捉迷藏的时候，好几个伙伴常常能同时在一框门后透过几个门缝看门外的人，情景很诡异，心底很天真，快乐很深远......门缝虽然如同现在门上的猫眼，但心境却大不相同。
   单扇门的锁鼻子是挎在门框上的，主人出门时，就把铁制的门链子挂在一点也不轻巧的门框一边。若是用锁子锁了，说明主人出远门了。若是只扣门链，不挂锁子，说明主人没走远，不是在邻居家游门，就是在巷子头买盐灌醋......
   冬季，天黑的早，巷子里的家家门户栓的也早，若遇到有人夜里敲门，喊声与拍打门环声交错响起，声音穿耳，四邻相闻，继而伴随着几家狗吠，声音在夜里显得隐约而空旷。那时候，前巷有个懂点医术的瓜瓢老汉，耳朵很笨，夜里敲他家的门，半巷子人都听见了，他却不知。
   巷子大多是土墙，颜色是灰灰的暖，如同一件件老棉袄，有着厚厚的乡情温度。那种景色，如同发黄的黑白照片，沉稳，弥久。后来巷子里有了灰砖墙，那种感觉像粗布，有着布的纹理。再后来巷子的墙壁抹上水泥，那种感觉一下子变成“的确良”的味道，即使夏季也觉得冰凉......
   有巷子就有井，井有时候是沉默的，有时候是喧嚣的，它是巷子的注脚，是附在巷子上的修饰符。
   巷子是一个亲情单元，左邻右舍说起来也是一个巷子的，也像一家人。村里有很多雷同的人名儿，为了区分，常常在名字前加上巷子名。有时候一条巷子几个同名，人们又会在名字前面加上“前巷头某某”或者“后巷底某某......
   巷子也是一个组织单元，过去的生产队就是以巷子来划分的。往往队长一声吆喝，半个巷子的家户都能听见，每天上工要打钟，钟就挂在巷子里根娃老汉门头的大槐树上，现在虽然早无踪影，但它的确见证过巷子里的那一段农耕史，见证过许许多多风风雨雨的故人旧事。
   旧时侯的农村巷子是黄土铺垫的，在旱季，行走的车马多了，碾踩出的是镗土，干粉状，走过去会留下一串串脚印。下雨天，土又变成泥，一脚一粘，坑坑洼洼，人在巷中走，没有不低头，低头是为了寻路，像走梅花桩一般。那样的巷子常常中间凹，有泥泞的时候人们也就常常溜着墙根走，有时候，你在门洞下坐，门口会忽然闪出个人来，没等你看清是谁，却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子......
   雨天的巷子是静默的，唯有一户户门儿打开，那灰暗的门洞下，常常有静坐的老人，那头上的白巾是你的余光中跳跃。也有嘻语的女人们，她们手掌着活计，人在屋里，声音却在巷子里，任巷子里细雨霏霏，嘴里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
   雨天的巷子很脏，粪堆的污水顺着低洼流，流到井里，井水浑浊，但人畜还得饮用，祖祖辈辈就是那么过来的，喝了那种水，身板硬朗，喝了那种水，牙白如玉......
   如今巷子是水泥做的，门楼高阔，朱门户户，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但巷子已不是那个巷子.......
   巷子也不是乡村的专利，城市少不了巷子，就连皇城根下也有很多巷子。只不过北京人把巷子称胡同，是一回事。我走过很多北京的胡同，那巷子粘着一户户幽静，幽深的四合院，那院落里有说不完的故事......那些所谓的胡同，最让人感到亲切而有趣的是那些裹着绵长典故的名字。多年前，去雨儿胡同找一位友人，一个人耐心静静的踱着步子，老半天也没有走到头，有时候你望见前面好像已经堵塞了，可是走过去一拐弯，依然是巷陌深深。偶尔背后有自行车铃音，转过头，骑车的人目不斜视，总是在寻思着什么，一溜烟消失在巷子中.......那一天，友人没寻着，糊里糊涂地窜进另一个披着芳名的胡同......
   我也去过一些上海的里弄，那鳞次栉比的人家，拥挤的让你喘不过气，有时候你会觉得那些房子很像影视剧临时搭建的情景房。走在那些里弄式的巷子里，小贩担夫不时擦过你的视线，不修边幅的女子让你觉得巷子好像她们家的前屋。那些常常发髻蓬乱如临风飞舞的秋蓬，脸上残留着隔夜的脂粉的女子，的确不乏在自家空间里起居的从容。有时候，你会觉得住在那种巷子里的粉饰女子好像都是租来的。
   最有诗情的巷子，当属南国那些偏远的小城中的巷子。在那儿你可以看到小桥流水，古树新花，老屋旧巷，芳草斜阳。走在那些巷子里，墙上那斑斑驳驳的苔痕，苍翠欲滴的藤萝，如同古朴的屏风。有时候，墙头几枝杏花，娉娉婷婷，如同招手摇曳的红袖。那黝黑的石板上泛着光晕，有戴望舒的长衫，有雨中的油纸伞......
   在城市中，我也曾经在那个西街的张家巷住过十年，那巷子住的久了，感觉上有了莫逆，甚至迷恋那些巷子，那种巷子隔绝了市廛的红尘，却又不是乡村的味道，让我时不时还想走回去看看。因为城市中的巷子总是藏着一种静逸与悠闲，你若漫步在那巷子里，心情就会如巷尾那不波的井水，怡然自得，物我两忘。
   柯灵先生曾说：巷，是人海汹汹中的一道避风塘，给人带来安全感；是城市喧嚣扰攘中的一带洞天幽境......

（水墨巷子题图，本文作者09年在广西黄姚镇写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