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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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禅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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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7 08:50: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雨禅台北

  那一阵子我一直在飞,穿著一双白色的溜冰鞋在天空里玩耍。

  初学飞的时候,自己骇得相当厉害,拚命乱扑翅膀。有时挣扎太过,就真的摔
了下来。

  后来,长久的单独飞行,已经练出了技术。心不惊,翅膀几乎不动,只让大气
托著已可无声无息的翱翔。

  那时我不便常下地了,可是那双红色轮子的溜冰鞋仍是给它绑在脚上。它们不
太重,而且色彩美丽。

  飞的奥秘并不复杂。只有一个最大的禁忌,在几次摔下来时已被再三叮咛过了
━━进入这至高的自由和天堂的境界时,便终生不可回头,这事不是命令,完全操
之在己。喜欢在天上,便切切记住━━不要回顾,不可回头,不能回头━━因为毕
竟还是个初学飞行的人。有一日,道行够了,这些禁忌自然是会化解掉的,可是目
前还是不要忘了嘱咐才好。

  我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连在天上慢慢转弯的时候,都只轻轻侧一下(禁止)体和手
臂。至于眼底掠过的浮影,即使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都不敢回首。我的眼睛始终
向著前面迎来的穹苍。

  有一日黄昏,又在天上翱翔起来,便因胆子壮了一些,顽心大发,连晚上也不
肯下地回家了。

  夜间飞行的经验虽然没有,三千里路云和月,追逐起来却是疯狂的快乐。

  这一来,任著性子披星戴月,穿过一层又一层黑暗的天空,不顾自己的体力,
无穷无尽的飞了下去。

  那时候,也许是疲倦了,我侧著身子半躺著,下面突然一片灯火辉煌,那么多
的人群在华灯初上的夜里笑语喧哗,连耳边掠过的风声都被他们打散了。

  我只是奇异的低头看了一眼,惊见那竟是自己的故乡,光芒万丈的照亮了漆黑
的天空。

  我没有停飞,只是忍不住欢喜的回了一下头。

  这一动心,尚未来得及喊叫,人已坠了下来。

  没有跌痛,骇得麻了过去,张开眼睛,摸摸地面,发觉坐在台北国父纪念馆广
场侧门的石阶上,那双溜冰鞋好好的跟著我。奇怪的是怎么已经骤然黄昏。

  我尚不能动弹,便觉得镁光灯闪电似的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举起手来挡,手中
已被塞进了一支原子笔,一本拍纸簿,一张微笑的脸对我说∶“三毛,请你签名!


  原来还有一个这样的名字,怎么自己倒是忘了。

  在我居住的地方,再没有人这样叫过它。而,好几千年已经过去了。

  我拿起笔来,生涩的学著写这两个字,写著写著便想大哭起来━━便是故乡也
是不可回首的,这个禁忌早已明白了,怎么那么不当心,好好飞著的人竟是坠了下
来。我掉了下来,做梦一般的掉了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我心爱的地方。

  雨水,便在那时候,夹著淡红色的尘雾,千军万马的向我杀了过来。

  我定定的坐著,深深吸了口气。自知不能逃跑,便只有稳住自己,看著漫漫尘
水如何的来淹没我。

  那时我听见了一声叹息∶“下去了也好,毕竟天上也是寂冥━━”那么熟悉又
疼爱的声音在对我说∶“谁叫你去追赶什么呢!难道不明白人间最使你动心的地方
在哪儿吗?”

  雨是什么东西我已不太熟悉了,在我居住的地方,不常下雨,更没有雨季没有
雨的日子也是不大好的,花不肯开,草不愿长,我的心园里也一向太过干涩。

  有一阵长长的时期,我悄悄的躲著,倒吞著咸咸的泪水,可是它们除了融腐了
我的胃以外,并没有滋润我的心灵。后来,我便也不去吞它们了。常常胃痛的人是
飞不舒服的。

  据说过那边去的人━━在我们世上叫做死掉的人,在真正跨过去之前,是要被
带去“望乡台”上看的。他们在台上看见了故乡和亲人,方知自身已成了灵魂,已
分了生死的界限,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因为心中不舍、灵魂也是会流泪的,然后,
便被带走了。故乡,亲人,只得台上一霎相望便成永诀。

  我是突然跌回故乡来的。

  跌下来,雨也开始下了。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台阶上,高楼大厦隔住了视线,看
不见南京东路家中的父亲和母亲,可是我还认识路,站起来往那个方向梦游一般的
走去。

  雨,大滴大滴的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头发上。凉凉的水,慢慢渗进了我的皮
肤,模糊了我的眼睛,它们还是不停的倾盆而来,直到成为一条小河,穿过了那颗
我常年埋在黄土里已经干裂了的心。

  然后,每一个早晨,每一个深夜,突然在雨声里醒来的时候,我发觉仍然是在
父母的身边。

  “望乡台”不是给我的,没有匆匆一霎便被带走,原来仍是世上有血有肉的人


  这是一个事实,便也谈不上悲喜了。

  既然还是人,也就不必再挣扎了。身落红尘,又回来的七情六欲也是当然。繁
华与寂寞,生与死,快乐与悲伤,阳光和雨水,一切都是自然,那么便将自己也交
给它吧!

  一向是没有记事簿的人,因为在那边岛上的日了里要记住的事情不多。再说,
我还可以飞,不愿记住的约会和事情来时,便淡然将溜冰鞋带著飞到随便什么地方
去。

  回来台北不过三四天,一本陌生的记事本却因为电话的无孔不入而被填满到一
个月以后还没有在家吃一顿饭的空档。

  有一天早晨,又被钉在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每接五个电话便玩著写一个“正”
字,就如小学时代选举班长和什么股长一般的记票方式。当我划到第九个正字时,
我发了狂,我跟对方讲。“三毛死掉啦!请你到那边去我她!”挂掉电话自己也骇
了一跳,双手蒙上了眼睛。

  必然是疯了,再也不流泪的人竟会为了第九个正字哭了一场。这一不逞强,又
使我心情转到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好。翻开记事簿,看看要做的事情,要去的地方,
想想将会遇到的一个一个久别了的爱友,我跳进自己的衣服里面去,向看家的母亲
喊了一声∶“要走啦!尽快回来!好大的雨呀!”便冲了出去。

  不是说天上寂寞吗,为什么人间也有这样的事情呢。中午家中餐桌上那一付孤
伶伶的碗筷仍然使我几乎心碎。

  五月的雨是那么的欢悦,恨不能跳到里面去,淋到溶化,将自己的血肉交给厚
实的大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身上将会变出一滩繁花似锦。

  对于雨季,我已大陌生,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可是我一直在雨的夹缝里穿梭著,匆匆忙忙的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都
是坐在一滴雨也不肯漏的方盒子里。

  那日吃完中饭已是下午四点半了,翻了一下记事簿,六点半才又有事情,突然
得了两小时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站在雨中,如同意外出笼了的一只笨鸟,快乐得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我奔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大厦找父亲的办公室。那个从来没有时间吩的地方。
悄悄推开了木门,跟外间的秘书小姐和父亲两个年轻的好帮手坐了几分钟。然后父
亲的客人走了,我轻轻走进去,笑著喊∶“终于逃出来玩啦!”

  父亲显见的带著一份也不隐藏的惊喜,他问我要做什么。

  我说∶“赶快去踩踩台北的街道呀!两小时的时间,想想有多奢侈,整整两小
时完全是自己的叀酰 备盖茁砩鲜帐傲斯掳昧艘话延晟。嵩缦掳啵胛乙?
同做了逃学的孩子。

  每经过一个店铺,一片地摊,一家小食店,父亲便会问我∶“要什么吗?想要
我们就停下来!”

  那里要什么东西呢?我要的是在我深爱的乱七八糟的城市里发发疯,享受一下
人世间的艳俗和繁华罢了。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一生没有挡雨的习惯,那时候却有一个人在我身边替我张
开了一把伞。那个给我生命的人。

  经过书店,忍不住放慢了脚步。结果就是被吸了进去。那么多没有念过的书使
我兴奋著急得心慌,摸了一本又一本。看见朋友们的书也放在架上,这些人我都认
识,又禁不住的欢喜了起来。

  过街时,我突然对父亲说∶“回国以来,今天最快乐,连雨滴在身上都想笑起
来叀酰 蔽颐谴┕惶跤忠惶踅郑蝗豢醇鞔澳诜胖钚×谟捌惺沟摹八?
棍”,我脱口喊出来∶“买给我!买给我!”

  奇怪的是,做小孩子的时候是再也不肯开口向父亲讨什么东西的。

  父亲买了三根棍子,付账时我管也不管,跑去看别的东西去了。虽然我的口袋
里也有钱。

  受得泰然,当得起,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功学社的三楼有一家体育用品社的专柜,他们卖溜冰鞋━━高统靴的那种。

  当我从天上跌下来时尚带著自己那双老的,可是一走回家,它们便消失了。当
时我乱找了一阵,心中有些懊恼,实在消失了东西的也不能勉强要它回来,可是我
一直想念它们,而且悲伤。

  父亲请人给我试冰鞋,拿出来唯一的颜色是黑的。

  “她想要白的,上面最好是红色的轮子。”父亲说。

  “那种软糖一样的透明红色。”我赶快加了一句。

  商店小姐客气的说忱色的第二天会有,我又预先欢喜了一大场。

  雨仍然在下著,时间也不多了,父亲突然说∶“带你去坐公共汽车!”

  我们找了一会儿才找到了站牌。父亲假装老练,我偷眼看他,他根本不大会找
车站,毕竟也是近七十的父亲了,以他的环境和体力,实在没有挤车的必要。可是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随时给我机会教育,便也欣然接受。

  我从不视被邀吃饭是应酬。相聚的朋友们真心,我亦回报真心。这份感激因为
口拙,便是双手举杯咽了下去。

  雨夜里我跑著回家,已是深夜四时了。带著钥匙,还没转动,门已经开了,母
亲当然在等著我。

  那么我一人在国外时,她深夜开门没有女儿怎么办?这么一想又使我心慌意乱
起来。

  我推了母亲去睡,看出她仍是依依不舍,可是为著她的健康,我心硬的不许她
讲话。

  跑进自己全是坐垫的小客厅里,在静静的一盏等著我回家的柔和的灯火及父亲
预先替我轻放著的调频电台的音乐声里,赫然来了两样天堂里搬下来的东西。

  米色的地毯上站著一辆枣红色的小脚踏车,前面安装了一个纯白色的网篮,篮
子里面,是一双躺著的溜冰鞋。就是我以前那双的颜色和式样。

  我呆住了,轻轻上去摸了一下,不敢重摸,怕它们又要消失。

  在国外,物质生活上从来不敢放纵自己,虽然什么也不缺,那些东西毕竟不是
悄然而来,不是平白得到,不是没有一思再思,放弃了这个才得来了那个的。

  怎么突然有了一份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只因我从天上不小心掉了回家。

  我坐在窗口,对著那一辆脚踏车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雨是在外面滴著,不是
在梦中。可是我怕呢!我欢喜呢我欢喜得怕它们又要从我身边溜走。我是被什么
事情吓过了?

  第二日,在外吃了午饭回来,匆匆忙忙的换上蓝布裤,白衬衫,踏了球鞋,兴
冲冲的将脚踏车搬下楼去,母亲也很欢喜,问我∶“去哪里溜冰呢?不要骑太远!


  我说要去国父纪念馆,玩一下便回家,因为晚饭又是被安排了的。

  骑到那个地方我已累了,灰灰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我将车子放在广场上时,大
滴的雨又豆子似的洒了下来。

  我坐在石凳上脱球鞋,对面三个混混青年开口了∶“当众脱鞋!”

  我不理他们,将球鞋放在网蓝内,低头绑溜冰鞋的带子。

  然后再换左脚的鞋,那三个人又喊∶“再脱一次!”

  我穿好了冰鞋坐著,静等著对面的家伙。就是希望他们过来。

  他们吊儿郎当的慢慢向我迫来,三个对一个,气势居然还不够凌人。

  还没走到近处,我头一抬,便说∶“你别惹我!”

  奇怪的是来的是三个,怎么对人用错了文法。

  他们还是不走,可是停了步子。其中的一个说,“小姐好面熟,可不可以坐在
你身边━━。”

  椅子又不是我的,居然笑对他们说∶“不许!”

  他们走开了,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去,嘴巴里仍是不干不净。

  雨大滴的洒了下来。并不密集。我背著这三个人慢慢试溜著,又怕他们偷我脚
踏车上挂著的布包,一步一回头,地也不平,差点摔了一跤。

  后来我干脆往他们溜过去,当然,过去了,他们的长脚交叉著伸了出来。

  我停住了,两边僵在雨中。

  “借过……”我说了一声,对方假装听不见。

  “我说━━借过!”我再慢慢说一次。

  这时,这三个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假装没事般的拚命彼此讲话,放掉了作
弄我的念头。

  赶走了人家,自己又是开心得不得了,尽情的在雨中人迹稀少的大广场上玩了
一个够。当我溜去问一个路人几点种时,惊觉已是三小时飞掉了。

  那是回台湾以来第一次放单玩耍,我真是快乐。

  一个人生活已成了习惯,要改变是难了。怎么仍是独处最乐呢?

  书桌上转来的信已堆集成了一摊风景,深夜里,我一封一封慢慢的拆,细细的
念,慢慢的想,然后将它们珍藏在抽屉里。窗坍已是黎明来了。

  那些信全是写给三毛的。再回头做三毛需要时间来平衡心理上的距离,时间不
到,倔强的扳回自己是不聪明的事情,折断了一条方才形成的柳枝亦是可惜。将一
切交给时间,不要焦急吧!

  雨,在我唯一午间的空档里也不再温柔了。它们倾盆而下,狂暴的将天地都抱
在它的怀里,我的脚踏车寂寞,我也失去了想将自己淋化的念头。

  在家中脱鞋的地方,我换上了冰鞋,踏过地毯,在有限的几条没有地毯的通道
上小步滑著,滑进宽大的厨房,喊一声∶“姆妈抱歉!”打一个转又往浴室挤进去


  母亲说∶“你以为自己在国父纪念馆吗?”

  “是呀?真在那边。”心到身到”,这个小魔术难道你不明白吗?”在她的面
前我说了一句大话。

  说著我滑到后阳台去看了一盆雨中的菊花叶子,喊一声∶“好大的雨啊!”转
一个身,撞到家具,摔了一跤。

  那夜回家又不知是几点了,在巷口碰到林怀民,他的舞蹈社便在父母的家旁边


  我狂喊了起来∶“阿民!阿民!”在细雨中向他张开双臂奔去,他紧抱著我飞
打了一个转,放下地时问著“要不要看我们排舞?”

  “要看!可是没时间。”我说。

  旁边我下的计程车尚停著,阿民快步跑了进去,喊了一声“再见!”我追著车
子跑了几步,也高喊著∶“阿民再见!”

  静静的巷口已没有人迹,“披头”的一条歌在我心底缓缓的唱了起来∶“你说
啥罗!我说  见!你说啥罗!我说  见━━”我踏著这条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人生聚散也容易啊,连告别都是匆匆!

  难得有时间与家人便在家附近的一家西餐厅吃了一次饭,那家餐馆也是奇怪,
居然放著书架。餐桌的另一边几张黑色的玻璃板,上面没放台布。

  弟弟说那些是电动玩具,我说我在西班牙只看过对著人竖起来下面又有一个盘
面的那种。他们笑了,说那已是旧式的了。

  “来,你试试看!”弟弟开了一台,那片动态的流丽华美真正眩惑住了我的心
灵。它们使我想起《黄色潜水艇》那部再也忘怀不掉的手绘电影。在西柏林时就为
了它其中的色彩,连看过六遍。

  “你先不要管它颜色好不好看,专心控制!你看,这个大嘴巴算是你,你一出
来,就会有四个小精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吃你,你开始快逃,吃不掉就有分数。”
弟弟热心的解释著。

  “好,我来试试!”我坐了下来。

  还没看清楚佾己在哪里,精灵鬼已经来了!

  “啊!被吃掉了!”我说。

  “这个玩具的秘诀在于你知道什么时候要逃,什么时候要转弯,什么时候钻进
隧道,胆怯时马上吃一颗大力丸吓一吓那只比较笨的粉红鬼。把握时机,不能犹豫
,反应要快,摸清这些小鬼每一只的个性━━”弟弟滔滔不绝的说著。

  “这种游戏我玩过好多次了嘛!”我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坐在电动玩具面前吗?”他奇怪的说。

  我不理他,只问著∶“有没有一个转钮,不计分数,也不逃,也不被吃,只跟
小精灵一起玩耍玩耍就算了。不然我会厌呢!”

  弟弟哑然失笑,摇摇头走开了,只听见他说∶“拿你这种人没办法!”

  还是不明白这么重复的游戏为什么有人玩了千万遍还是在逃。既然逃不胜逃,
为什么不把自己反过来想成精灵鬼,不是又来了一场奇情大进击吗!

  弟弟专心的坐下来,他的分数节节高升,脸上表情真是复杂。

  我悄悄弯下腰去,对他轻说一句∶“细看涛生云灭━━”这一分心,啪一下被
吃掉了。

  “你不要害人好不好!”他喊了起来。

  我假装听不见,趴到窗口去看雨,笑得发抖。

  雨仍是不停的下著,死不肯打伞这件事使母亲心痛。每天出门必有一场争执。
有时我输了,花伞出门,没有伞回家。身外之物一向管不牢,潜意识第一个不肯合
作。

  那日云层很厚,是个阴天。我赶快搬出了脚踏车往敦化南路的那个方向骑去。
碰了到一个圆环,四周不是野狼便是市虎。我停在路边,知道挤进去不会太安全。
那时来了一位警察先生,我对他无奈的笑笑,坐在车上不动。他和气的问我要去那
儿,我说吩国父纪念馆呢!

  “那你往复兴南路去,那条路比较近。”

  本想绕路去看看风景的,便是骑术差到过不了一个小圆环,我顺从的转回了头


  就因为原先没想从复兴南路走,这一回头,又是一场不盼自来的欢喜。

  回到台北之后,除了餐馆之外可以说没有去什么别的地方。

  我的心在唯一有空闲的时间便想往国父纪念馆跑,那个地方想成了乡愁。

  相思最是复杂,可是对象怎么是一幢建筑。

  我绕著那片广场一遍又一遍的骑,一圈又一圈慢慢的溜━━我在找什么,我在
等什么,我在依恋什么。我在期待什么?

  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一想便是心慌。

  有什么人在悄悄的对我说∶这里是你掉回故乡来的地方,这里是你低头动了凡
心的地方。

  时候未到,而已物换星移,再想飞升已对不准下来时的方向━━我回不去那边
了。

  不,我还是不要打伞,羽毛是自己淋湿的,心甘情愿。那么便不去急,静心享
受随波逐浪的悠然吧!

  梦中,我最爱看的那本书中的小王子跑来对我说∶“你也不要怕,当我要从地
球上回到自己的小行星上去的时候也是有些怕的,因为知道那条眼镜蛇会被派来咬
死我,才能将躯壳留在地上回去。你要离开故乡的时候也是会痛的,很痛,可是那
只是一霎间的事情来已━━”我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好孩子,我没有一颗小行
星可以去种唯一的玫瑰呢!让我慢慢等待,时候到了自然会有安排的,再说,我还
怕痛呢!”

  小王子抱著我替他画的另外一只绵羊满意的回去了。我忘了告诉他,这只绵羊
没有放在盒子里,当心它去吃掉了那朵娇嫩的玫瑰花。这件事情使我担心了一夜,
忘了玫瑰自己也有四根刺!

  雨仍在下著,我奔进一辆计程车,时间来不及了,日子挤著日子,时光飞逝,
来不及的捉,来不及的从指缝里渗走,手上一片湿湿的水。

  可是我不再那么惊慌失措了。张开十指,又有片片光阴落了下来,静静的落给
我,它们来得无穷无尽无边无涯只要张开手便全是我的。

  司机先生在后视镜中一再的偷看我,下车时他坚持不肯收钱,说∶“下次有缘
再收!只请你不要再说封笔━━”我吃了一惊,看见车内执照上他姓李,便说∶“
李先生,我们的缘份可能只有这一霎,请你千万收费!心领了!”

  一张钞票在两人之间塞来塞去,我丢下了钱逃出了车子。

  李先生就将车停在路中间追了上来,那时我已进了一家餐馆。

  “三毛━━”他口拙的说不出另外的话。

  我伸手接下了已经付出去的车钱。

  打开掌心,那张塞过来的钞票,什么时候,赫然化成了一朵带著露珠的莲花。
周末星期六,父亲母亲的登山朋友们相约去神木群中旅行,要两日方能回来。

  原先父母是算定了我也同去的,游览车内预先给订了位子,在朋友间也做了女
儿同去的承诺。

  在父母的登山旅行中必有车内唱歌表演之类的节目。尤其是一位沐伯伯,前年
开始勤练《橄榄树》这首歌,他是父母挚爱的朋友,唱这条歌无非是想令我欢喜。
虽然这样迁就答应在车上唱歌我听,而我,却是连籍口也不肯找的拒绝参加。

  之所以不去旅行,实在是习性已成。结群同游的事情最辛苦的是不能独处。再
说万一长辈们命我唱个歌什么,那便难堪了。

  众乐乐的事情灸我来说仍是累人,而且艰难。

  父母中午才离开台北,我的不肯参加或许伤了他们的心。

  孝而不顺一向是自知的缺点,万里游子,只不过归来小歇,在这种事情上仍然
做得自私。有时候我也不很明白自己。

  母亲离家时依依叮咛冰箱里有些什么食物,我口中漫应著,将父母往门外送,
竟无一丝离情。

  对著一室寂寂,是骇然心惊,觉得自己这回做得过分。又骇只是不陪父母出游
,竟然也会有这样深重的罪恶感,家庭的包袱未免背得太沉重了。

  我将大门防盗也似的一层层下了锁,马上奔去打电话给姐姐和弟弟━━这个周
末谁也不许回父母家来,理由对他们就也简单了,不要见任何人。

  在台湾,自己的心态并不平衡,怕出门被人指指点点,怕眼睛被人潮堵住,怕
电话一天四十几个,怕报社转来的大批信件,更怕听三毛这个陌生的名字,这些事
总使我莫名其妙的觉著悲凉。

  每一次,当我从一场座谈会,一段录音访问,一个饭局里出来,脸上虽然微微
的笑著,寂寞却是彻骨,挥之无力,一任自己在里面恍惚浮沉,直到再不能了。

  本性最是爱玩的人,来了台湾,只去了一趟古老的迪化街,站在城隍庙的门口
看他们海也似的一盏盏纸灯,看得痴迷过去。

  那一带是老区,二楼的窗口间或晒著大花土布做成的被套,就将那古代的桃红
柳绿一个竹竿撑进了放满摩托车的回廊。午后恹恹的阳光下,看见这样的风景,恍
如梦中,心里涨得满满的复杂滋味,又没有法子同谁去说。

  在每一个大城里,我的心总是属于街头巷尾,博物馆是早年的功课和惊叹,而
今,现世民间的活泼才是牢牢抓住我的大欢喜。

  只是怀念迪化街,台北的路认识的不多。

  迪化街上也有行人和商家,一支支笔塞进手中,我微微的笑著写三毛,写了几
个,那份心也写散了,匆匆回家,关在房间里话也懒得讲。

  自闭症是一点一点围上来的,直到父母离家,房门深锁,才发觉这种倾向已是
病态得不想自救。

  那么就将自己关起来好了,只两天也是好的。

  记事簿上的当天有三个饭局,我心里挣扎得相当厉害,事先讲明时间不够,每
个地方到一会儿便要离开,主人们也都同意了。

  再一想,每个地方都去一下诚意不够,不如一个也不去。

  电话道歉,朋友们当然大呼小叫了一场,也就放了我。

  我再度去检查了一下门锁,连那串铁链也给它仔细扣上。

  窗子全关,窗帘拉上,一屋的明暗里,除了寂寂之外,另有一层重重的压迫逼
人。

  我将电话筒拿起来放在一边,书桌上读者的来信叠叠理清全放进衣箱里去。盆
景搬去冲水,即便是后面三楼的阳台,也给锁了个没有去路。

  然后我发觉这两幢里面打通的公寓已成了一座古堡,南京东路四段里的一座城
堡。我,一个人像十六世纪的鬼也似的在里面悄悄的坐著啃指甲。

  回台时带的夏天衣服没有几件,加纳利群岛没有盛夏,跟来的衣服太厚了。

  那次迪化街上剪了两块裙子布,送去店里请人做,拿回来却是说不出有什么地
方不合意,虽然心中挑剔,当时还是道谢了,不敢说请人再改的话,毕竟人家已经
尽心了。

  一向喜欢做手工,慢慢细细的做,总给人一份岁月悠长,漫无止境的安全和稳
当。

  我趴在地毯上,将新裙子全部拆掉,一刀一刀再次剪裁,针线盒中找不到粉块
,原子笔在布的反面轻轻细细的画著。

  原先收音机里还放著音乐,听了觉得外界的事物又是一层骚扰,拍一下给它关
掉了。

  说是没有耐性的人,回想起来,过去每搬一次家,家中的窗帘便全是日日夜夜
用手缝出来的。

  最爱在晚饭过后,身边坐著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
身上堆著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著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细
细的透过指尖,缝进不说一句话的帘子里去。然后有一日,上班的回来了,窗口飘
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

  有一年家里的人先去了奈及利亚,轮到我要去的前一日,那边电报来了,说要
两条短裤。

  知道我爱的人只穿斜纹布的短裤,疯了似的大街小巷去找,什么料子都不肯,
只是固执而忠心的要斜纹。

  走到夜间商店打烊,腿也快累断了,找到的只有大胖子穿的五十四号,我无可
奈何的买下了。连夜全部拆开剪小,五十四号改成四十二号,第二日憔悴不堪的上
飞机,见了面衣箱里拿出两条新短裤,自己扑倒在床上呻吟,细密的针脚,竟然看
不出那不是机器缝出来的东西。

  缝纫的习惯便是这么慢慢养成了,我们不富裕,又是表面上看去朴素,其实小
地方依旧挑剔的人,家中修改的衣物总是不断的。

  难得回到自己的国家来,时间紧凑,玩都来不及才是,可是这生活少了一份踏
实和责任,竟有些迷糊的不快乐和茫然。

  天热得令人已经放弃了跟它争长短的志气。冷气吵人,电扇不是自然风,窗子
不肯开,没有风吹进来。

  整整齐齐的针脚使自己觉得在这件事上近乎苛求,什么事都不求完美的人,只
是在缝纫上付出又付出,要它十全十美。而我,在这份看来也许枯燥又单调的工作
里,的确得到了无以名之的满足,踏踏实实的缝住了自己的心。

  开始缝裙子是在正午父母离家时间,再一抬头,惊见已是万家灯火,朦胧的视
线里,一室幽暗,要不是起身开灯,那么天长地久就是一辈子缝下去都缝不转的了


  深蓝底小白点的长裙只差荷叶边还没有上去,对著马上可以完工的衣服,倒是
没有什么太大的喜悦。这便有如旅行一般,眼看目的地到了,心中总有那么一份不
甘心和怅然。

  夜来了,担心父母到了什么地方会打长途电话回来,万一电话筒老是搁著,他
们一定胡思乱想。当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其实他们担心的事是不会发生的,这便
是我的艰难了。

  刚刚放好电话,那边就响过来了,不是父母,是过去童年就认识的玩伴。

  “我说你们家电话是坏了?”

  “没有,拿下来了。”

  “周末找得到你也是奇迹!”

  我在这边笑著,不说什么。

  “我们一大群老朋友要去跳舞,都是你认识的,一起去吧!”

  “不去哦!”

  “在陪家里人?”

  “家里没人,一直到明天都没有人呢!”

  “那你是谁?不算人吗?”那边笑了起来,又说∶“出来玩嘛!闷著多寂寞!


  “真的不想去,谢罗!”

  那边挂了线,我扑在地上对著那滩裙子突然心恸。

  要是这条裙子是一幅窗帘呢!要是我缝的是一幅窗帘,那么永远永远回不去了
的家又有谁要等待?

  冰箱里一盆爱玉冰,里面浮著柠檬片,我爱那份素雅,拿来当了晚饭。

  吃完饭,倒了一盆冰块,躺下来将它们统统堆在脸上,一任冷冷的水滴流到耳
朵和脖子里去。

  电视不好看,冰完了脸再回到裙子上去,该是荷叶边要缝窄些了。

  想到同年龄的那群朋友们还在跳舞,那一针又一针长线便是整整齐齐也乱了心
思。即便是跟了去疯玩,几小时之后亦是曲终人散,深夜里跑著喊再见,再见,虽
然也是享受,又何苦去凑那份不真实的热闹呢!

  针线本不说话,可是电话来过之后,一缕缕一寸寸针脚都在轻轻问我∶“你的
足迹要缝到什么地方才叫天涯尽头?”

  针刺进了手指,缓缓浮出一滴圆圆的血来。痛吗,一点也不觉得。是手指上一
颗怪好看的樱桃。

  这么漂亮的长裙子,不穿了它去跳圆舞曲,那么做完了就送人好了。送走了再
做一条新的。

  邻居不知哪一家人,每到夜间十二点整,闹钟必定大鸣。

  一定是个苦孩子考学校,大概是吃了晚饭睡一会儿,然后将长长的夜交给了书
本。

  闹钟那么狂暴的声音,使我吓了一跳,那时候,正穿了新裙子低头在绑溜冰鞋
。家里都是地毯,走几步路都觉得局促。燠热的夜,胶水一样的贴在皮肤上,竟连
试滑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懒懒的又脱了鞋子。

  听说青年公园有滑冰场,深夜里给不给人进去呢!

  这座城堡并不是我熟悉的,拉开窗帘一角看去,外面只是一幢又一幢陌生的公
寓,看不见海上升起的那七颗大星。

  夜,被夏日的郁闷凝住了,不肯流过。拂晓迟迟不来,那么我也去储藏室里找
我的旧梦吧!

  这个房间没有什么人进来的,一盏小黄灯昏暗,几层樟木箱里放著尘封的故事


  每一次回台湾来,总想翻翻那本没有人再记得的厚书,重本红缎线装的厚书又
被拿了出来,里面藏著整个家族生命的谜。

  《陈氏永春堂宗谱》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祖先的灵魂在幽暗的光影里浮动,
那些名字像鬼,可是他们曾经活活的一步一步从河南跋涉到浙江,再乘舟去定海。
四百年的岁月重沉沉的压在第几世子孙的心头。到我陈家已是第几世了?

  宗谱里明明写著∶“女子附于父传之末仅叙明夫婿姓名不具生卒年月日者以其
适人详于夫家也。”

  难道女子是不入宗谱的吗?在我们的时代里,父亲将为我续下一笔吗?

  最爱细读祖父传奇的故事,辛酸血泪白手成家的一生。泰隆公司经售美孚煤油
,祥泰行做木材生意,顺和号销启新水泥,江南那里没有他的大事业。可是祖父十
四岁时只是一个孤伶伶小人儿,夹著一床棉被,两件单衣和一双布鞋到上海做学徒
出来的啊!

  晚年的祖父,归老家乡,建医院,创小学,修桥铺路,最后没有为自己留下什
么产业,只是总在庙里去度了余生,没有见过面的祖父,在我的身上也流著你的血
液,为什么不列上我一个名字呢!

  家谱好看,看到祖宗茔葬的地点,便是怕了。

  他们的结尾总是大大的写著∶“坟墓。”下面小字,葬什么什么地方,曾祖父
葬“下屋门坐南朝北栏土坟门大树下。”

  我放好了家谱,逃出了那个满是灵魂的小房间。

  柜子里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看看影中以前的自己,竟然比见了鬼还陌生


  岁月悠悠,漫长没有止境,别人活了一生,终就还得了一个土馒头。那我呢,
已活了几场人生了,又得了些什么?

  想到身体里装著一个生死几次的灵魂,又吓得不敢去浴室,镜里的人万一仍是
如花,那就更是骇人心碎了。

  深夜的电话忘了再拿下来,是几点了,还有人打进来找谁?我冲过去,那边就
笑了。

  “知道你没睡,去花市好不好?”

  “深夜呢!”我说。

  “你看看天色!”

  什么时候天已亮了。

  “是不去的,门都上锁了,打不开!”

  “一起去嘛!也好解解你的寂寞。”

  听见对方那个说法,更是笑著执意不去了。

  寂寞如影,寂寞如随,旧欢如梦,不必化解,已成共生,要割舍它倒是不自在
也不必了。

  我迷迷糊糊的在地毯上趴著,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又是好一会不知身在何处。

  多么愿意便这样懒懒的躺下去,永远躺在一棵大树下吧!

  可是记事簿上告诉我,这是台北,你叫三毛,要去什么地方吃中饭呢!

  门锁著,我出不去。开锁吗,为什么?

  知道主客不是自己,陪客也多,缺席一个,别人不是正好多吃一份好菜。

  打电话去道歉,当然被骂了一顿,童年就认识的老朋友了,又骂不散的。

  我猜为什么一回台湾便有些迷失,在家里,完全的呵护拿走了生命的挑战和责
任,不给负责的人,必然是有些不快乐的。

  回来好多天了,不会用母亲的洗衣机,胡乱将衣服用手搓了一下,拿去后阳台
上晒。

  对面后巷一个主妇也在晒衣服,我向她笑了一笑。她好像有些吃惊,还回头看
了一下。回什么头呢,你又不是在街上,当然是专门笑给你的嘛!

  “你们的盆景长得真好呀!”我喊了过去。

  她是不惯这种喊话的,看得出来。僵僵的瞄了我一眼,纱门碰的一响,人是不
见了。

  我慢慢的给竹竿穿衣服,心惊肉跳的,怕衣服要跌到楼下去。

  一盆素心兰晒到了大太阳,懒得搬它进房,顺手撑起一把花伞,也算给它了一
个交代。

  这回离开,该带一把美浓的桐油纸伞走罗!

  伞是散吗,下雨天都不用伞的人,怎么老想一把中国伞呢!

  以前做过那么一个梦伦敦雨雾迷镑的深夜街头,孤伶伶的穿了一条红艳如血
的长裙子,上面撑著一面中国桐油伞,伞上毛笔写著四个大字━━风雨英雄。

  醒来还跟身边的人笑了一大场,那么幼稚的梦,居然会去做它,好没格调的。
弟弟打电话来,说是全家去故宫看好东西去,问我也去吗。我不去,星期天的故宫
更是不去了。

  还有一条裙子没有改,这条才是奇怪,三段式的颜色,旗子一样。

  当时裁缝做得辛苦,还笑著对我说∶“这么大胆的配色一辈子还没做过。”拿
回新裙子,才觉得反面的布比较不发亮,这种理由不能请人再改,于是全部拆开来
给它翻个面。

  热热闹闹寂寞的星期天啊,我要固执的将你缝进这条快乐而明艳的裙子里去。
幻想这是一幅船旗,飘扬在夏天的海洋上。

  嗅到海洋特有的气息,觉著微风拂面长裙飞舞,那片蓝澄澄的晴空,正串起了
一架彩桥,而我,乘风破浪的向那儿航去。

  船旗有许多种,代表不同的语言和呼唤。

  我的这一幅只要拿掉一个颜色,就成了一句旗语━━我们要医生!

  奇怪,是谁教我认的旗帜,又有谁在呼唤著医生!

  我寂寞的女人啊!你在痴想什么呢!

  抬头望了一眼书桌上的放大照片,我的眼光爱抚的缠著照片里的人缱绻的笑了
。什么时候,又开始了这最亲密的默谈,只属于我们的私语。

  船长,我的心思你难道不明白吗,一切都开始了,我只是在静心等待著,等待
那七颗星再度升空的时候,你来渡了我去海上!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针线穿梭,没有声音。

  将这未尽的青春,就这样一针一针的缝给天地最大的肯定吧!

  午后的夏日没有蝉声,巷口悠长的喊声破空而来━━收买旧报纸旧瓶啊━━我
停了针线,静听著那一声声胜于夜笛的悲凉就此不再传来。可是那声音又在热炽如
火的烈日下哀哀的一遍又一遍的靠近了。

  想到父亲书房铁柜上那层层叠叠的报纸,几乎想冲下楼去,唤住那个人,将报
纸全部送给他,再请他喝一碗凉凉的爱玉冰。

  可是我不知父亲的习惯,他收著报纸是不是有另外的用途。又疑心母亲的钱是
藏在什么报堆里,怕送走了一份双方的大惊吓。

  竟是呆呆的听著那唤声渐行渐远,而我,没有行动,只是觉著滋味复杂的辛酸


  再去阳台上摸摸衣服,都已经干了。将竹竿往天上一竖,蓝天里一件一件衣服
直直的滑落下来,比起国外的晒衣绳又多了一份趣味,这陌生的喜悦是方才懂的,
居然因此一个人微笑起来。

  绉绉的农服在熨斗下面顺顺贴贴的变平滑了,这么热的天再用热气去烫它们,
衣服都不反抗,也是怪可怜的,它们是由不得自己的啊!

  昨天吃的爱玉冰碗没有冲洗,经过厨房一看,里面尽是蚂蚁。

  不忍用水冲掉这些小东西,只好拿了一匙砂糖放在阳台上,再拿了碗去放在糖
的旁边,轻轻的对它们说∶“过来吃糖,把碗还给我,快快过来这边,不然妈妈回
来你们没命罗!”

  想到生死的容易,不禁为那群笨蚂蚁著急,甚而用糖从碗边铺了一条路,它们
还是不肯出来。

  我再回房去缝裙子,等蓝色的那一段缝好了,又忍不住想念著蚂蚁,它们居然
还是不顺著糖路往外爬。

  我拿起碗来,将它轻轻的丢进了垃圾筒。就算是妇人之仁也好,在我的手中,
不能让一个不攻击我的生命丧失,因为没有这份权利。

  三层的裙子很缓慢的细缝,还是做完了。我的肩膀酸痛视线朦胧,而我的心,
也是倦了。

  我将新裙子用手抚抚平,将它挂在另外一条的旁边。

  缝纫的踏实是它的过程,当这份成绩放在眼前时,禁不住要问自己━━难道真
的要跟谁去跳圆舞曲,哪儿又响著夏日海上的微风呢!

  去浴室里用冷水浸了脸,细细的编了辫子,换一件精神些的旧衣,给自己黯淡
的眼睛涂亮,憔悴的脸上只一点点淡红就已焕发。可是我仍然不敢对镜太久,怕看
见瞳仁中那份怎么也消失不了的相思和渴望。

  星期天很快要过去了,吹不著海风的台北,黄昏沉重,翻开自己的电话簿,对
著近乎一百个名字,想著一张张名字上的脸孔,发觉没有一个可以讲话的人。

  在这个星期天的黄昏里,难道真的跟谁去讲两条裙子的故事。

  听见母亲清脆的声音在楼下跟朋友们道别,我惊跳起来,飞奔到厨房去,将那
一小锅给我预备的稀饭慌忙倒掉,顾不得糟蹋天粮,锅子往水槽里丢下去。

  父母还没有走上楼,我一道道的锁急著打开,惊见门外一大盒牛奶,又拾起来
往冰箱里乱塞。

  他们刚刚进门,便笑著迎了上去∶“回来啦!好不好玩?”

  母亲马上问起我的周末来,我亮著眼睛喊道∶“都忙不过来叀酰≈挥性绶故窃?
家里吃的,乱玩了一大场,电话又多,晚上还跟朋友去跳了一夜的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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