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石板路（连载七）

石头94

7、下戶口了
　　
上山下鄉分配表張榜公佈的當天，我和陳永華從學校裏出來，陳永華主動約我到他家去玩兒，陳英華的家，在過去，我是經常去的，看看時間還早，就跟他去了。正巧，就在他家門口，遇上了陳永華的父親。
陳永華的父親對著我，滔滔不絕地說道：“上山下鄉是一件大事，一定要想好。不要盲動……”
他父親還問起：“建華，你的父親母親在單位上，都是什麼職務？”
我回答道：“他們在單位上，就是普通的會計，打算盤的。”
他父親微笑著說道：“你父母的單位上，將來招工。能否考慮幫個忙，幫我們永華的一個忙，把他招到你父母所在的單位上去。”
他說到這兒，我好像是有點兒明白了，他這是影射到什麼事情，可能還有不便說出口的話，我不解地思量著：“陳永華不是要和我一起，下放到一個生產隊嗎？咋個又變成了招工，想到我父母的單位。我的父母在單位上也就是個普通的會計。都是打算盤的。我都要下鄉了，他們如果都能幫得到別人的忙，能讓別人家的孩子不下鄉，那我還用得著再下鄉嗎？”
於是，我回答他：“我的父母在單位上，也就是個一般會計。恐怕他們能力有限，辦不到，也未必能幫得上永華的這個忙。當然，我可以對我的爸爸媽媽講，他們辦不辦得到，我肯定是不敢打包票了。”
陳永華的父親聽我把話說到這兒，顯然有些不高興了。勉強帶著笑容說道：“陳永華的眼睛不好，嚴重近視，不適合上山下鄉。有可能他去不成洪雅了。”
親耳聽到陳永華的父親講這段話，我感到十分意外。不明白他的意思，又想到陳永華的父親，可能是在和我開玩笑，說笑話。他父親過去和我也是，偶爾開點兒小玩笑。所以，我也不打算向他問個究竟，在陳永華的父親面前，再咋個說，我也是小字輩的人，也就不和他爭論了。萬一真的頂起來，大家都不愉快。
於是，我也不再提這件事，站起身向他們父子倆告辭，離開了陳永華的家。
陳永華出來送我，這一路上，他還在對我說起，我們一同下放到一個生產隊的事，還在說起不見不散的話。告別了陳永華以後，我走上了回家的路。
幾天以後的上午，我從家裏出來，不慌不忙地向學校走去，可這幾天連續降溫，街道上的行人不多。也是的。這數九寒天的，誰會沒事會在大街上溜達。路上的行人都是急沖沖的。
從家裏出來，不足四十分鐘，我走進了學校的教學樓，在教室門口，只見同學們圍成一個大圈圈。正在議論著今後到農村的打算。有不少同學都在說，還是要把學過的課本找出來，都帶到生產隊去。抽空還可以拿出來復習復習，將來真的說不准能用上，我也想過，將來的這個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有同學問我：“石同學，你準備帶點啥子東西下鄉去？”
我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喃喃地說道：“我的大腦裏，現在是一片空白。還沒有想好到底該帶什麼東西？”
一個同學好意地拿出一個清單，提示著我，我順手接過來，找身邊的同學，要了一張紙，一筆一劃地抄寫著：鋪蓋、蚊帳、鬧鐘、鋼筆、紅寶書、毛澤東選集（1--4卷）、還有衣服等。
除了這些，還要帶啥？還真沒想過。唉，好好想想吧，別著急，反正這時間還早。臨到出發，還有些時間。慢慢想吧。
當然了，錢和糧票，盡可能多準備一點兒。可這也不現實，我們家也不富餘。只能看爸爸媽媽的能力，能給多少算多少吧。別的，我也不敢多想。
不一會兒，學校總務科的老師，派人到每個教室，逐個送通知：“從今天起，上山下鄉分配表上有名字的同學，可以到總務科辦公室領取下戶口的通知。自己去派出所辦理下轉戶口的手續，辦好以後，把回執單拿回學校交到總務科。憑回執單在總務科領取動員費。每人30元。”
我的同桌陳永華，這時候，他跟在老師的背後走進教室，徑直向我走來，對我說道：“石建華，我們一起到總務科去拿下戶口的通知。然後就去下戶口。”
我爽快的回答：“好，好，馬上走，我們一起去。”
在總務科窗外的那塊空地上，已經有上百的人聚集在那裏等待。大家排著長蛇般的佇列，等了好一陣兒，終於拿到了一張只有A4一半大小的，蓋著大印的上山下鄉通知單。
陳永華和我，一前一後地走出了學校。一路上。我們倆還在聊著，今後要到一個生產隊的事。
我們倆真是一對土鴿子，誰也沒有去過洪雅。也不知道這樂垻公社到底在哪里？更無從得知光榮一隊是幹啥的？
只能籠統地說，到了生產隊以後，兩人要互相幫助，那是必須的。要和生產隊的幹部、社員搞好關係。這也是必要的。我們還約定：我負責帶鬧鐘，陳永華負責帶半導體收音機，我負責提供電池。以後好拿來聽廣播。
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一環路的西北橋三岔路口。和陳永華分手以後，我徑直回到家。
在家裏，爸爸媽媽都上班去了，弟弟上學的上學，上幼稚園的，要星期六才回家，他們都不在家，除了我，家裏就沒別人。
當時，我的想法也特別簡單：每天都在聽廣播，收音機裏天天都在講，上山下鄉的重要意義，學校裏也反復講過多少次，說句通俗的話，我的耳朵都聽出老繭了，我已經深深地感覺到；反正下農村當知青，這已經是鐵板定釘的事了，既然躲又躲不過，早晚都必須得下，那晚下倒還不如早下，最起碼，我還能落得一個積極響應號召的名聲。
當時我自以為：上山下鄉的重要意義，在全國早已是深入人心了，上山下鄉的行動，肯定是屬於革命行動，既然是革命行動，那父母肯定也會支持我的。而且在69年元旦以前，家裏也曾經做過溝通，對我將來下鄉要下到哪兒，我爸爸的看法和我的看法，基本上都是一致的。最起碼在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那時候的我，畢竟還是太年輕，心裏想得也很簡單，認為只要是革命的行動，那爸爸媽媽一定不會反對。當時，我確實一點也沒有顧及到爸爸媽媽的感受，反正頭腦一熱，便自作主張了。
回家以後，站在窗臺邊上，看看窗外的天色，光線越來越暗。看看牆上的三五牌掛鐘，時間已經過了中午1點了。我拿出通知單，對照上面的要求，仔細看了看，便從縫紉機下的抽屜裏，三兩下就翻出了戶口本，帶著爸爸的私章，還有學校發的上山下鄉通知單。我心甘情願地去辦理下戶口的手續。
拉開了房門，鎖好門。氣喘吁吁地又是一路小跑步，到了地處府南河畔的人民北路派出所。
我氣喘吁吁地進了派出所的大門，摸了一把臉上和額頭上的汗珠，站在門口，輕輕地跺著腳，原地轉著圈。
一位老員警走上前來問我：“小兄弟，你有什麼事情？”
我大聲地回答：“我要上山下鄉，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在教育。今天來下戶口。”
老員警來到我面前，從上到下地打量著我，主動關切地說道：“下戶口，那可是一件大事，你和你的父母都商量過了沒有？”
我雙腳併攏，立正站好，信心滿滿地說道：“沒問題，上山下鄉，那肯定是革命行動，我敢肯定，爸爸媽媽一定會，支持我的革命行動。”
老員警站到我面前，非常嚴肅地說：“你和你的父母到底商量過沒有？”
我依然信心滿滿地說道：“我們已經商量過好幾次了。沒問題。”
老員警站在原地沒有動，眼睛盯住我，又問了一遍：“年輕人，要想好。別後悔。”
我還是那句話：“你辦就是，沒問題。”
老員警又說了一遍：“你千萬要想好啊，這戶口一下，再想往回上，那可就難了。我再也沒法給你往回上了。”
還是那句話：“我早就想好了，”我打斷了老員警的話，搶先說道：“前幾天，爸爸媽媽和我一起商量過，他們都同意我跟著學校的同學們，一起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那好，只要你不後悔。我馬上給你辦。”
老員警從我手裏接過的那份書面通知單，戶口本、私章等物件，緊鎖著眉頭很快地流覽了一下，回到辦公桌前，刷刷幾下，很快就辦好了下戶口的全部手續。接著就把戶口本、私章、聯同回執單，一起交到我的手上。  
老員警用一雙大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雙肩，睜著一雙大眼睛，不停地打量著我。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年輕人，你下戶口的事情已經辦完了。下戶口倒是很容易，可你再想要上戶口，我就幫不了你了。”
我當時的表現可能顯得太革命，挺胸收腹立正，把頭一揚，瀟灑地說：“我就是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堅決響應號召，今天到這裏，就是來下完戶口，馬上就要去當知青去了。”
這位老員警看著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緊接著又長歎了一口氣：“好吧，你在門口的長凳上坐一坐，我不陪你了，我還有我的工作。”
他要我再清點一下，戶口本和私章放回家，一張回執單和兩張卡片，要我返給學校。下戶口的手續全部結束。
在派出所的大門口，我看見很多學生模樣的人，拿著戶口本，急急忙忙地往派出所裏走。看樣子，他們都跟我一樣，都是要下農村，去當知青的。也都是到派出所下戶口的。
離開派出所以後，沿著派出所圍牆外的小路，來到府南河邊的一個木船渡口，我兩眼緊盯著正在靠岸的渡船，那個擺渡船的老人，手裏撐著一支長長的竹蒿，隨著這位擺渡老人不斷地改變動作，渡船在河面上不停地變換著方位，在府南河的兩岸來回穿梭忙碌著。
船一靠岸，老人就用一直長篙立固定船尾，撥正船頭，定住船的位置，在拖住一塊長木板，搭在船與岸邊之間，乘客們從木板上走下船，然後各奔東西。
每個人要坐船過河，只需要給兩分做過河的船錢，價錢又不貴，河面大概有100多米寬，這裏的河水清澈見底，站在這個渡船上，就能非常清晰地觀賞到可愛的小魚和蝦群，看著它們在河裏遊來遊去的。
“年輕人”老人問道：“你要上船過河到對岸？”
我向老人點點頭，微笑著問他：“你還認得我不？以前我經常上你的船，就是從來就不過河。從來也沒給過你的船錢。”
老人疑惑地看著我，仔細端詳了一陣，終於大笑起來：“原來是你這個毛鴨子。幾年不見，你也長大了。今天你上哪兒去？過去你是沒少上我的船，趕都趕不走，你不但沒給過我一分錢。還經常上來搗亂。”
我大聲說笑道：”今天我來，還是要上你的船，還是不過河，依然還是不給錢，我看你生氣不生氣。”
老人問道：“你有啥事要我幫忙？”
我回答到：“今天我來，是來看看你，我想告訴你，跟你說上一句話，過幾天，我就要上山下鄉，上洪雅，到農村，接受再教育，當知青，掙工分去了。下一次是好久，再來看望你老人家。我也不曉得了。”
老人“啊”的一聲，他低下頭不再言語了。停頓了好一陣，才慢慢地說了一句話：“你倒是下鄉去了，拍拍屁股，說走就走了。你的父母就該為你擔心了。那個苦日子還在後頭啊。”
眼前的這位老人，我九歲那年，從重慶轉到成都來，就已經算認識他了。
在讀小學的時候，我和同學們經常利用中午睡午眠的時間，跑到府南河邊去游泳。經常到這河邊來玩兒，我們最喜歡並排站在渡船的船頭，撲通撲通地往河裏跳。這位擺渡船的老人，非常生氣地橫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不准我們上他的船，更不准我們站在他的船頭往河裏跳。
我們這一群半大小子，就像浮在河面上的一群野鴨子，一起發出嘰嘰嘎嘎地笑聲和尖叫聲，任憑強烈的陽光照射，赤條條油光光的脊背上，掛滿了黃豆大的水珠，大家都躲在船舷下，圍著船幫轉圈圈，和這位擺渡的老人捉迷藏，他在這邊攔擋，我們就從那邊翻身上船，特意等到這位老人拿著竹篙趕過來，我們立馬撲通撲通地往河裏跳。反正既要從這船上往水裏跳，又不能要他抓住我們。
我們戴著紅領巾的時候，也常常來到河邊，在離開渡船不遠的地方，提著小水桶來捉小魚和河蝦，如果運氣好，還能捉到小螃蟹，就是光著腳在河邊走，有時候也會被河裏的螃蟹夾住腳。現在就要下鄉了，也不知道啥時候再能回來。以後這河裏還會有小魚、小蝦和螃蟹嗎？
這會兒渡船上的人很少，在等人的時候，我和這位擺渡船的老人，有一句無一句的聊著天。無意中告訴這位老人，過不了幾天，我就要下鄉，到洪雅當知青去了。這位老人低著頭，歎了一口氣，把頭扭向了河對岸，用衣袖擦了擦眼睛。
過了好一陣，他才用沙啞的聲音淡淡地說了一句：“是啊，你們這些毛鴨兒，現在都長大了，也不會再來我的船上搗蛋了，我再也擋不到你們來我的船頭上跳水了。你們這些毛鴨子，一撥一撥地，看著看著，沒覺得咋個，就都長大了，翅膀長硬了，都該出窩了。你們這一走，我的船頭上就清靜多了，沒有原先那麼鬧熱了。年輕人，下農村，你可要吃苦頭了。不過這話要倒轉過來說，鍛煉鍛煉也好。你到是離開家，到鄉下掙工分去了，你的父母可就該遭罪了。”
離開了這條渡船，在街上轉悠了好一陣。回到了家裏，天都快黑了。家裏還沒有開燈，我看見爸爸媽媽坐在家裏，相對坐著默默無語。我把已經下戶口的事情，向爸爸媽媽講了，他們無言而對。
過了好一陣，爸爸才說：“這幾天，我們一直就怕你想不通，正想著該怎樣和你說說，你下鄉的事情，看來，這個下鄉是必須的事。真沒想到，你已經走到我們前面，把戶口都下了，下就下了吧，反正早晚都得有這麼一天。”
媽媽也說：“這幾天，你就在家裏做點兒準備吧。要帶哪些東西到鄉下生產隊去，自己都好好想想，能帶的儘量多帶一點兒，這好幾百里路呢，來回跑一趟，也不容易。也不方便，可能地多想想。”
是啊，就要下農村了，要出發了。要離開家了。
長這麼大，我還真沒有離開家呢。就像一只小鳥，要長大了，翅膀硬了，真的就要飛出窩了。可我還沒有想好，要做哪些準備呢。還沒想好，那就慢慢想吧，反正時間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