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

陈文赤

                  流水落花

       开往郊区陡岭坡的班车，只有最后一趟了。苏铃往车厢里挤了进去。忽而，后面传来一个男性问话声：“那刚上车的姑娘，这牛皮纸文件袋是你的吗？”
       苏铃瞄了眼身上的布挎包，被刀子划了口子。她再回头一瞧，一小伙子在拽着另一青年的手臂，被拽手臂的青年的夹肢窝里有个豆黄色的文件袋。
       这个文件袋已被抽出了夹肢窝，让小伙子展现在她的眼前。文件袋上的“教育局专用”五个红色魏碑字，是那么鲜明，那么亮眼。这正是自己那个文件袋啊！装着用耻辱换取的二万五千元现金啦。

       苏铃几步跨了过去，从被拽青年手里夺回文件袋，连声对小伙子说：“是我的，是我的。谢谢，谢谢！这可是孩子们的救命钱。”说着，转向被拽青年说道：“干啥不好啊？咋做起小偷？你知道不，这钱被你偷走了，孩子们的生命还得受威胁，你咋忍得下心啊？”

　　瞧着司机还没上来，小伙子便对苏铃说：“这样，你先坐下吧。我把这人交民警值班室就来。”说着，他反扣着那个青年下了班车。
　　不一会，小伙子返回了车里，苏铃招呼他坐自己旁边，再次点头感谢。小伙子说：“这没什么。听你说钱是孩子们的救命钱，那你应该是老师了？”

　　苏铃说：“嗯，我是陡岭坡小学的老师。刚从教育局拿到教室维修款，急需这笔款子用。今天要不是你见义勇为，这笔钱就被小偷搞走了，孩子可又要遭罪了。”
　　小伙子说：“是嘛，这是应该的。也是巧了。我家也在陡岭坡。我在西藏阿坝当兵，这次是搞征兵顺道回来。我叫陈科，老师该怎么称呼你？”
　　苏铃浅浅一笑说，是现役军人啊，好羡慕啊。对了，我叫苏铃，欢迎你有空来学校看看。”
       陈科点点头说：“好的，有时间我一定会去。”
       他大方地瞄了苏铃一眼，苏铃也恰巧瞄他。陈科笑笑说：“在我们的驻地，有一所‘八一希望小学’，是部队出钱建的，不少官兵都是学校的义务辅导员，我也是。”
　
　  一路有陈科陪着聊天，苏铃的心情好了很多。陈科微笑地说：“再过半个月，就放暑假了，欢迎你到阿坝来旅游，路费我给你报销。”苏铃点了点头说：“说不定还带孩子来，你也得接受哦。”“那当然。”陈科笑了笑回答。班车不知不觉停在了陡岭坡，下了十来个老乡。两人下车分手，迎着消失的余晖，互相招手说再见。

       天色暗沉下来了，一缕朦胧的灯光，洒在潘校长的身上，他焦急地翘望着苏铃归来。远处灰色的暮霭中，苏铃忐忑地走了过来，心里像翻到了大酱缸，苦涩纷呈。
       潘校长连忙迎了过去，苏铃一脸疲惫毫无喜色。潘校长猜想这一趟定竹篮打水了。只见苏铃掏出来一个文件袋，肃然地递在他的面前。潘校长惊讶地叫了声：钱来啦！苏铃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继而趟出大步走进了校门。
       潘校长掂了掂文件袋，还有点沉。猜想这笔钱必是来得蹊跷，但还是微笑地抱住袋子，还忘不了对着苏铃的身影喊了一句，你辛苦了，受累了，明天到我家吃饭。

       陡岭坡小学，是全市很差很偏的学校，距班车站都有500米。
       苏铃没想到都改革开放了，还穷困潦倒得这般模样。被迫分到这里教学，她猜测得其中缘由的。不过，只要有学生，只要还能教书，苏铃也只能认命。
       报到去找校长时，50老几的潘校长正在菜地。菜地原是荒芜的坡地，几个老师动手辟成了菜土。见到报到的苏铃，潘校长满脸含笑，忙招呼她到办公室坐。

       潘校长倒好茶水，放在苏铃面前。苏玲好奇地问：“校长，你咋自己种菜呢？是要务农学习吗？“
       潘校长叹息地说:”学校好久没领到整工资了，人在这里嘴巴要紧，老师们就利用荒土种菜，改善生活。”苏铃忙尴尬地说：“往后，我也得学习种菜了。”

       难得一个晴天，太阳散发出暖意。课间操的时候，孩子们在泥土操场玩耍，享受久违的阳光。潘校长站在一旁瞧着，眼光瞧着远方。
       苏铃靠了过去，不觉低声问到：“校长，教室黑板的漆都掉完了，要重漆一遍才能用。还有添个黑板擦才好。”
潘校长说：“教育局不但欠工资，还欠学校办公费，都好几年了。每年跑局里几趟讨要，都说财政困难，暂时先欠着，让我们克服一下。“

       苏铃心想，教育局办公楼才装修没多久，哪里是没钱，只是不想往这里投罢了。想起培训时吃的那顿晚饭，听有背景的人说，连同当晚唱歌费用就花了一万元。苏铃想当然地设想，这笔钱要是拿作维修款，那该多么妙！

       尽管条件十分艰苦，但能与孩子们在一起，苏铃还是满足的。还在读小学的时候，教苏铃的魏老师是个下乡知青，很受村民们的尊重。不论逢年过节，还是婚丧喜事，或哪个家里出了问题，首先想到的是魏老师。后来，在中师学校实习期里，苏铃每天与孩子们相处，感觉竟是最快乐的时光。现在她真正成了一名教师，尽管条件是那么欠缺匮乏，但足够她为之自豪了。
　　
　　老天爷的脸，象小娃儿哭闹的脸，说变就变。阳光还没尽情挥洒，一阵莫名大风骤然而至。苏铃忙呼唤孩子们进教室，话音未落，她那间教室传出了轰天巨响。苏铃赶紧在走廊护拢孩子，再朝自己的教室一看，房顶与墙面已塌了一大片，情状不忍目睹。
　　
       潘校长看了现场后，脸色沉重，决定不能再等了，马上再去教育局反映，说破天也得拨出钱款来，便于对其它的教室维修。次日下午放学的时候，潘校长回到了学校，一脸沮丧，默然无语。老师们一见他的脸色有异，不用问，拨款又一次落空了。

        到了晚上，苏铃来到了潘校长家里。校长老婆忙招呼她坐下，接着倒了一杯水。苏铃说了谢谢后，接着问道：“校长，这房子都垮了，教育局还不肯拨款子。那剩下的教室要是垮掉了，孩子们还怎么上课啊？”
　　潘校长叹了一声，道：“有啥法子咧？权力在别人手上。我作揖鞠躬弄了半天，差点要跟他下跪，人家找借口就是不给，我没别的路子了，难不成去沿街乞讨吗？”
　　
       苏铃皱了眉说道：“校长，再这样拖咋行啊？要是还发生意外，孩子们可就遭罪了。就没别的法子啦？”
　　潘校长掂量着语气说：“办法不是没有。只是......”
　　苏铃不觉把手捏成了拳头说：“校长，你尽管说，只要孩子们能安全读书，还有啥不能付出的？”
　　潘校长在房间来回兜了一会，仿佛终于鼓足了勇气，说：“苏铃，这事儿要成的话，得麻烦你亲自出面。”
　　苏铃打了个手势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为了孩子。校长，有啥需要我做的，你开口就是。”
　　潘校长道：“教育局彭强刚局长，你听说过吧？彭局长说，只要你过去一趟，就给我们批下款子。”
　　苏铃猛地一怔，咬了嘴唇骂道：“这个浑逑！”
　　潘校长也听得一怔，忙问：“咋回事？我听说，你在培训时是优秀，难不成他故意把你派来的？”
　　苏铃平息了怒气，说：“那倒不是。培训时我只跟他见过一面。”沉吟片刻后，苏铃便说：“也好。校长，我明天去跑一趟。”
　　
　　站在班车过道上，苏铃好歹琢磨出了法子。如果这次彭强刚仍然还要胡来，她就去找更大的领导。她不相信，每个领导都象彭强刚那样浑逑。
　　到了教育局，跟门口保安问明了情况，苏铃直接推开门进了彭强刚的办公室。
　　
       “哦，这不是小苏嘛，正想去你哪儿，不想你上门来了。快坐，快坐。有啥事儿，你只管说。”
　　“局长，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昨天，潘校长找你批教室维修款，结果是瞎子点灯白忙乎。”
　　“哦，是这么回事。你还不知道，我上次给潘校长批了六千元，结果他说在路上被小偷扒掉了。所以这次他来批，我不放心就找借口请你跑一趟，年轻人办事有一手嘛。好了，你说说嘛。”
　　
       苏铃耐下了性子，将学校的情况原原本本作了反映。
       彭强刚一边听着，一边拿笔做着记录。苏铃一说完，彭强刚便说：“不清楚情况有这么严重。幸好这次垮塌没造成伤亡，不然，真不好交代。你们的申请报告，我现在就批。”说着，他从抽屉里找出了那份报告。
       彭强刚瞄了几眼，说：“咋弄的咧？维修资金是八千元？这明显不够嘛。这样吧，我压缩其他的开支，批你们一万三。另外，追加办公经费一万二，一共二万五千元，先用了再说。”

　　苏铃真是大为惊诧了，好一笔巨款啊！可上次的痛苦情景，还历历在目，使得她难以想象地相信。难道只过去了几个月，彭强刚就能体恤民情大发慈悲了？她的眼里布满了一片疑惑，起伏的胸脯不由得挺了挺，问道：“局长，你说的敢情是板上钉钉？”

       彭强刚像忘了过去的一幕，脸上堆出了笑容说道：“怎么？你还怀疑上我这局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边说边泡上一杯茶水，递在苏铃手中。他打个手势说道：“你喝口水歇歇，我这就去财务处支取现金。”说完，他甩着步子走出办公室。

       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爽快！苏铃琢磨到，也许那天晚上，彭强刚是喝醉了酒而一时糊涂。她的眼前垒起了一堆钞票，喜悦之中把那杯水一饮而尽。片刻功夫，苏铃感到浑身热烘烘，头脑却天花乱坠。随着迷糊加深，苏铃觉得了一股沉重的力，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苏铃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发现自己赤裸了下身，一缕隐隐作痛的滋味，从私密处传遍了全身直至心底翻腾。她不觉从臀部下面摸出了一团湿布，竟是自己的花色内裤，上面沾着粘乎乎的液体。

       头脑顿时“嗡”的一下，响起一声闷雷，苏铃霎时明白自己遭了奸污，不觉泪如泉涌。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再看熟悉的房间布置，一排布帘后的沙发，她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休息得还好吧？”彭强刚挑开了布帘。
　　 “叭”的一声，苏铃抓起沙发旁的台灯狠狠砸了过去：“狗逑混蛋！你不得好死！非要告你不可！”
       “苏铃，别那么冲动！”彭强刚闪开了砸来的台灯，举起一个豆黄色文件袋，晃动着说：“这是二万五千元现金，你从中拿两千元也不算啥。我不说你不说谁能知道呢？再说，你上哪去告我？我还是有背景的，能把我怎样？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好自为之吧。”
       彭强刚嚷嚷着说完，丢下那个文件袋扬长而去。
　　
       苏铃压抑住一腔愤恨，收拾好自己，将内裤卷入挎包，咬牙挑开了布帘。跨过办公室门槛，她扭转身子折回去，见茶几上用过的水杯，突然明白是做了手脚。她抓起水杯塞进了挎包里，再次踉跄地跑出了办公室。
　　
      苏铃强忍着泪水走在人行道上，瞅着来往交错的车辆，寻思该怎样去告发彭强刚。彭强刚那句“我还是有背景的“的话，她不觉反复寻思，猜疑起公安局会有他的后台，去那里只会自取其辱。
       经过”中国农业银行“时，苏铃进去瞧了眼里面的挂钟，已经下午四点四十了。机关都是朝九夕五的上班，再去找领导告状显然不行了。苏铃只得憋屈地打道回府，赶紧去汽车站买票。


       放暑假学生散了，潘校长联系的工程队来了，开始拆除旧教室。拆除了二天后，没曾想陈科来到学校。潘校长和苏铃留守在校，瞧见他来了，高兴地接待了他。潘校长打趣地说：“苏铃，告诉你吧，陈科是我的外甥。我想，他这次登门而来，肯定是一箭双雕。”

       苏铃被潘校长说红了脸，她这才明白，自己谈朋友的事，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她扭捏着身子，不由得撞向了潘校长。潘校长仰头呵呵一笑，说：这里不方便说情话，晚上吃饭到我家去谈吧。“

       苏铃和陈科来到县委办公大楼，在门口登记了后走进三楼的县领导办公室。一进办公室里，苏铃还没打招呼，就含着泪，“扑通”跪在了洪书记的办公桌前。
       陈科赶忙道：“洪书记，苏铃遭教育局彭局长在办公室奸污了。请求您给我们作主呀。”
　　洪书记猛地一怔，脸色大变，站了起来，走过去扶起苏铃说：“到底咋回事，你慢慢说。”
　　苏铃叙述了事件过程。最后说：“彭强刚说他有背景，我猜疑是公安部门的。没别的法子，我硬着头皮请书记给个说法。”
　　洪书记问：“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在吗？”
　　陈科连忙从布挎包里拿出收好的内裤和水杯。
　　洪书记把证据放在了桌子上，抓起电话给公安分局长拨了过去，让他尽快来一趟。接着，又给教育局打电话，叫彭强刚过来谈话。
　　
       不一会，公安分局长匆忙走来。他还没坐下来，洪书记就让苏铃再说说经过。听完了叙述后，公安分局长捏着手说：“彭强刚的作风问题，早就有些反映。苦于没有报案人，二没切凿证据，就不便开展调查。没想到他竟然变本加厉，是得修理修理他了。”

       公安局长说完后，瞧着一言不发的洪书记。洪书记的手伸向电话机时，彭强刚也腆着脸进了办公室。他一瞅见苏铃坐在一旁，心中不禁一惊，绷紧了淡然的脸色。万万没想到，苏铃竟有勇气跑来告状，一定有人撑她的腰。彭强刚回头瞥了一旁的小伙子，心头不由一阵阵紧缩。栽了栽了彻底栽了！一阵冷汗渗透了他的全身。

       彭强刚顿时清楚再躲避是枉然了，得找由头扭转局面。心思一转，突然“扑通”一下跪在苏铃面前，使劲煽了他的耳光：“苏老师，我浑逑，我畜牲，我对不起你！我一时糊涂透顶，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原谅我这一次冒犯吧。我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洪书记冷冷哼了一声，说：“这么说，苏铃说的都是事实？你身为一个教育局长，竟干出如此龌龊勾当，你还有啥资格要求小苏谅解？不严惩象你这样的败类，我这书记是光披着人皮吗？”
　　彭强刚双手作揖地叩向了洪书记：“书记，书记，我浑逑，一时神经错乱，犯下了大错！书记，书记，恳求您再给一次机会吧。”
　　洪书记睥睨地瞪了他一眼，眼里充满了义愤，朝一旁的公安分局长打了手势道：“把他带走，从重从严惩处。”
　　
       到了晚上，潘校长在门洞口等候着。陈科提了一袋水果和苏铃来了。校长老婆在厨房烧饭菜，苏铃想着去帮一把，却被校长一把拉住了，笑着说：“你们坐着聊聊，看看电视。今天我要配合老婆，跟你们烧一餐可口的饭菜，犒劳你们一回。”

　　苏铃说：“流言蜚语留下的阴影无法抹去。这地方成了我永远的伤心地。我想这学期结束后就考虑辞职，去其他城市闯荡。“
　　陈科说：“要不，你跟我去西藏。我说的‘八一希望小学’，校长还是团长的爱人。现在，学校办得可红火了。我跟团长爱人打了电话，她说你要是过去，安排你当教导主任。再说，这样我们能在一起嘛。”
　　苏铃举起筷子没动，沉吟起来。
      潘校长也停住筷子，出神地瞅着苏铃：“苏老师，开春我就退休了，校长担子交给你，我最放心。同是也没辜负你自己的牺牲。”
  
　　陈科一脸向往地说：“行啊。我回来就是，听你们的安排。”
　　苏铃瞧着陈科的笑意，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洋洋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