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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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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三

路易十三

路易十三


  一九六八年,关内大旱,从小满到秋分四个月没下透雨,粮食大面积歉收。也是这一年,农村以它博大的胸怀,接纳了生活在城里的走资派、地富反坏右、老三届毕业生。
  路易十三这一年被遣返回乡。
  “路易十三”是绰号,姓陆,名是非,排行老三,人们都叫他陆三。
  陆三土生土长的大杨庄人,高中毕业,在县医院找了个拉药匣子的工作。陆三手脚勤快,几年下来业务练得精熟。抓药的时候,五个手指精准到误差为零,屡次在地区行业大赛中拿第一。陆三喜欢独处,一头钻进书堆里,《黄帝内经》、《伤寒论》、《汤头歌》背得滚瓜烂熟,而且深谙脉象、针灸,喜欢收集民间验方。
  陆三平时不爱说话,可是谈论起中医学来口似悬河,常与人争论得面红耳赤。中医科的人讨厌他,给他起个与身份不相配的外号——陆医师,后来又通过升级,就有了响叮当的十六世纪法兰西国王的名字——路易十三(陆医师三)。
  路易十三倒霉在一付丧气的药方上。
  一天表嫂来找他看病。这个表嫂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是他姑奶的儿媳妇。
  路易十三说,“看病去找坐堂先生,我只管抓药。”
  “找了,都说瞧不了,这不是没法子才来找你。”说着把一条玉臂伸过去。路易十三看着一张憔悴的脸,心就软了,屏气凝神,把手放在表嫂的手腕上,摸了左腕摸右腕,然后正了正近视镜,看看舌苔说,“你刚生过孩子。”表嫂点点头。路易十三又说,“你急于下地干活,产后得不到休息,气亏血虚,你得的是产后不合。”表嫂扭怩着,大红了脸说,“就是因为这个,你表哥成天跟我闹别扭,再治不好要离婚了。”
  路易十三开了处方,说,“到别的药店去买,千万别说是我开的处方。”
  半个月后,表嫂气冲冲找上门来,“开的什么药,合是合了,合得太紧了,你表哥急眼了,婚是肯定要离,还要找医院领导去告你。”
  路易十三显得格外镇静,“这就对了,我再把把脉。”表嫂把胳膊伸过去,路易十三把过脉说,“再给你开三付药,保证你们夫妻和偕。”
  表嫂再没来找他,估计是好了。
  关于处方的亊,表嫂倒是守口如瓶,女人么要面子。表哥则不然了,一张拉稀的嘴,当成了酒后的荤段子,添油加醋地宣扬了出去。
  平时当笑话听,运动来临之际,笑话也成了政治。非法行医,造成医疗亊故的大帽子扣在了路易十三的脑袋上。他又是地主成份,虽然没享受过地主的生活,却受到了成份的牵连。亊情越斗越多,问题越坦白越复杂,鸡毛蒜皮一大堆。造反派们逼他交出那个秘方,他咬紧牙关,打死也不说,他怕庸医乱用虎狼药,产后妇女身体虚弱,出了人命怎么办。
  死猪不怕开水烫,蒸不熟煮不烂的路易十三,整了两年也没整出有价值的东西,糊里糊涂被赶出了县医院。

  

  路易十三被安置在第二生产队。
  队长是路易十三的表哥,姓金,长得人高马大,人前一站,像一座黑塔,笑的时候把牙露出来,显得人更黑。小的时候,路易十三给表哥起了个非洲国家的名字——刚果金。表哥没上过学,没学过地理,还觉得名字挺响亮,要是知道骂他黑,早就挤了路易十三的蛋蛋。等长大明白的时候,大号己经唱响了全世界。
  午后的太阳像个炭火盆,扣在人们的头顶上,热得人汗流浃背。刚果金脱下褂子,系在腰上,社员们也脱下褂子,露出了晒得铁一样的脊梁。路易十三露出白嫩的肉,像黑牡丹丛中冒出一株白芍药,吸引住了谷子地里女人们的目光,像妖精见了唐僧一样贪婪,白呀,忒白呀,咋这么白呢。
  刚果金是领头雁,他下第一锄,人们在两旁依次排下,排成了一个“人”字,保持着整齐的队列行进。
  没锄上两丈地,路易十三这只笨雁就掉了队。身上的嫩肉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火燎燎晒出了水泡。汗水从额头淌下,眼镜雾濛濛看不清东西。他不停地擦眼镜,努力地辨认着草和苗,可是抓药的手不是锄地的手,全然没了精准度,一锄下去,砍去了社会主义的苗,畄下了资本主义的草。
  都锄到了地头,蹲在那儿蹭锄,那石头磨铁的“沙沙”声,钻进路易十三的耳朵里。此时他正在地当中,努力着,挣扎着,虾米似地弯着腰,恨不得一头钻进鼠洞里。
  垅打来回,人们又组成新的雁队,路易十三变成了一只孤雁。
  天黑收工,路易十三还在地当中煎熬……突然间一股浓烈的旱烟味飘过来,一个黑咕隆咚的东西到了眼前,刚果金叼着烟袋锄过来了。路易十三好像经历了万里长征,翻过夹金山,意外遇亲人。胜利的喜悦,令他无以言表,是亲三分相呀,屁股臭是连肠肉呀,打断骨头连着筋呀。
  刚果金低头检查着路易十三的垅,草还活着,苗已经死了,“一棵、两棵、三棵、四棵……五十七棵,我说路易十三,你这哪是镑地,是在毀青苗呀,胆大包天,回去写份检查,明天交给我。”
  写检查是路易十三的强项,而且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写检查要九状不离原词,比如开处方,同样的病,只是剂量的变化而已。格式上呢,先写政治形式,再写自己犯下的罪行,再追查思想根源,再表示痛心疾首。
  路易十三打开从县城带回的皮箱,那些宝贝药书早已被造反派搜走,只有两年中写检查的底稿,在里边默默地忏悔着,盼望着重见天日那一天。
  路易十三拿出来一份,一字不差地抄了前半部分,接着写今天发生的亊情。
  表哥一路上没和他说一句话,拉长着一张黑脸,像一个铁面无私的包公。毀坏青苗的亊是不能容忍的,表哥是革委会委员,有革命的原则。在革命者面前,亲情算什么东西。记得医院批斗院长那天,院长的儿子为了表示和爸爸划清界限,雄赳赳走上台来,搧了爸爸两个嘴巴,爸爸擦下嘴巴上的血水,笑着夸了儿子一句:“孩子,你真有出息。”对比父子,表兄弟算个蛋,表哥一定会大义灭亲的。现在他唯一的出路,只能低头认罪,用能让石头落泪的语言,写一份深刻的检查。
  密密麻麻五千多字,又誊写一遍。天过了后半夜,才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痛,不能仰,趴着眯着了……他做了恶梦,生产队召开批斗会,愤怒的群众喊着口号,“打倒路易十三,让他包赔产量……”

  

  刚果金顿顿喝酒,酒是薯干酒,菜是辣椒闷盐豆。
  刚果金完全忽略了路易十三的存在,端起酒杯干了一个,“唏”地呲开一口白牙,往嘴里投进几个豆,嚼巴嚼巴“嘘”出一口辣气,鼻涕、眼泪、热汗交集在一起,这才把手伸过来,“把纸给我。”
  路易十三毕恭毕敬地把检查递过去。刚果金撕下两张,捂住鼻子,“吐噜”一把揪下来扔在地上,又撕下两张擦擦嘴……路易十三实在忍不住了,说,“我写的检查,你看也不看。”
  刚果金擦完嘴,把纸揉巴揉巴扔了,又把剩下的纸揉成了球,“你是骂我吧,骂我睁眼瞎。”
  “不是,是你……”
  “为啥让你写检查。”刚果金喝完了酒又吃饭,一口饽饽咽下去说,“别以为我不记仇,当年给你表嫂开的药,把我调理苦了,半个月呀,那傢伙把我憋的。”
  表嫂羞红了脸,说,“你又喝多了。”
  “没多,是明白话。”
  刚果金吃完了饭,穿鞋下炕,对路易十三说,“你别下地了。”
  “写检查?”
  “你想的美,大忙时候写检查。从今天起,你当饲养员。”

  

  路易十三走马上任,给老郭当了帮手。表哥说老郭老了,病病殃殃,顶不了几天。果然,两个月后老郭犯病,卷铺盖回家养病去了。
  第二生产队是全村最穷的生产队,只有六头牲口。为了便于管理,路易十三根据它们的牙口、习性、健康状况,逐个给起了名字,立了档案。
  一头黄母牛腿短身粗,干活慢呑呑,起名叫“黄胖仙”。一头灰骡子,脾气暴躁,没人敢用,起名叫“窦尔敦”。一头老骟驴起名叫“小德子”。一头叫驴,风华正茂,荷尔蒙旺盛,性情上来连“黄胖仙”都要骚扰,起名叫“西门庆”。两头草驴,其中一头黑色,白嘴巴,身材绰约,水汪汪的眼睛时常勾引“西门庆”,取名叫“潘金莲”。还有一头畜牧局扶贫的白马,瘦得一根刺,娇喘吁吁,弱不经风,本来取名“林黛玉”,后来觉得不妥,又改名叫“喘小姐”。另一个草驴被“西门庆”咬掉了半个耳朵,取名叫“秃耳朵”。
  路易十三要报答刚果金的知遇之恩。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路易十三仔细观察了牲口的生理表现,左边肋骨后有食窝,饿了凹下去;右边肋骨后有水窝,渴了凹下去;肚子疼了卧,腿疼了抖;没病尾巴晃,有病尾巴垂……
  人有七情六欲,牲口有风寒署湿。人有苦能言,牲口有口不能诉,哪能由它来。踏冰卧雪,鞭打棒锤,风寒相侵,劳累过度,饥一顿饱一顿,结下了各种病痛。这就是“潘金莲”没少和“西门庆”幽会偷期,为什么没生出一男半女的原因。
  人畜一理,只是用药的剂量而已。
  路易十三骑着刚果金的破水管自行车,经常去县兽医站,与孙拐子成了莫逆之交。其实他目的是去偷艺,看孙拐子怎么给牲口灌药。
  路易十三用沈阳外甥给的生活费买了中药。先从“潘金莲”下手,每天熬好药,把它梱绑在特制的木架上,撬开嘴,把胶皮管插进胃里……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路易十三牵出隔离了半月的“西门庆”,和“潘金莲”两个干柴烈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西门庆”猛地一个娴熟的动作,完成了传宗接代的过程。
  第二年夏天,“潘金莲”生下了“大小姐”,第四年生下了“二小姐”,第五年生下了“西门大少爷”。与此同时,路易十三也治好了“喘小姐”的喘病,与“西门庆”异族通婚,相继生下了混血儿“伊丽莎白”和“尼古拉二世”。从此“西门庆”一妻二妾,子孙满堂,达十二口之多。
  这年夏天,“黄胖仙”也当了姥姥,女儿“珍珠”生了个“花脸虎”。
  “花脸虎”老实,饿了吃,饱了睡,在院子里撒着欢。“花脸虎”每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路易十三的后边,挑水跟着,磨料跟着,往地里送水跟着,一会儿看不见就“哞哞”叫唤。
  天真热呀,路易十三靠在水槽下,抚摸着“花脸虎”,仰望着夜空。本来大署的节气,星云是很低的,银河清彻,是观赏牛郎织女星的好机会。牛郎星在哪儿呢?他擦了擦眼镜又戴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它,是那么暗淡,被蒙蒙的尘雾所笼罩。他又把目光移到银河对岸,去寻找织女星,可是怎么也看不到,尘雾越来越浓厚了。
  他叹了一声,回屋去睡觉。
  ……石榴红在台上唱着《小女婿》。优美的身段,婉转的嗓音,一个正宗的白派唱腔如泣如诉,征服了台下的观众,博得了一阵阵掌声。
  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
  香草我守孤灯左右为难,
  我心里千头万绪方寸已乱,
  就好像脚踩两只船。
  田喜哥待我好我们情意相恋,
  他说带我走就在三更天。

  他在县医院,她在县评剧团,两个人一年前确定了恋爱关系。
  一个“社教”运动,打破了生活的宁静。路易十三家的成份由中农上升到了地主。他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石榴红,但是他怕失去她,不告诉吧,又怕连累了她。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文革”又来了。
  他们坐在剧团墙外的草地上,背靠着背。他们不谈爱情,不谈工作,不谈生活,更不谈未来,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河。石榴红说上边要把评剧团改为京剧团,改唱革命样板戏,她提出反对意见,她认为评剧也能唱革命样板戏。
  突然闯过来一群人,不分青红皂白,从他身边架走了石榴红……石榴红面色憔悴,头发凌乱,戴着三尺的高帽走在大街上,高帽上写着“封资修残碴余孽”,脖子上挂着两只烂了底的破鞋,后边跟着一群人,喊着口号,敲打着水桶和脸盆……
  他猛地坐起来,惊出了一身汗,原来是一场梦。
  水桶还在撞击,“噹噹”声忽远忽近,天还没亮,听人说,这个饲养处建筑在一片坟地上,是什么鬼东西作祟?路易十三后背嗖嗖冒着凉风。他连抹了两把头发,听说这样可以避邪,还真的奏效,顿时来了胆量,从门旁抓起铁锹,猛地拉开门。
  ……外面的情形让他哭笑不得,原来“花脸虎”喝干了桶里的水,水桶套在了脑袋上,怎么也甩不掉,急得在院子里到处乱撞。
  突然,脚下如同通过着一列火车,随着剧烈的震动,眼前的树在抖,牲口棚在抖,院墙在抖,他的房子在抖动中“哗啦”一声,冒起了腥辣呛人的尘烟。

  

  刚果金托起睡得死猪一样的老婆,踹开门,一步跨到院子里,把老婆没轻没重地扔在地上,大步流星去了饲养处。
  整个饲养处房倒屋塌,瓦砾满地,零落地矗立着几根长短不齐的石柱。牲口们挣脱了笼头和缰绳,处在惊恐之中还没回过神来,连平时最捣蛋的“西门庆”和“窦尔敦”也失去了以往的神气,默默地舐着被砸破的伤口。
  刚果金不敢去想表弟埋在废墟里,目光四处扫荡着……他发现了“花脸虎”,有“花脸虎”的地方就有路易十三。
  “花脸虎”跪在路易十三身后,眼泪汪汪地看着废墟里的“黄胖仙”。路易十三捡着石块,已经扒出了上半身。两个人挪开压在“黄胖仙”脖子上的大梁,路易十三摸着脖子上的动脉,说,“它死了。”
  路易十三哭得如失考妣,刚果金搀起他说,“牛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你没事就好。”
  路易十三还在哭,刚果金烦了,“哭哭哭,就你心疼,我就不心疼?死就死了,现在要顾活的。”
  刚果金心里有亊想抽烟,一摸烟斗说坏了,从家出来怎么忘了穿裤子,天亮了,总不能光着屁股走在街上。他环顾着四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体,不管路易十三愿不愿意,扒下他的破褂子围在腰上。
  刚果金回到家里,媳妇正往屁股上抹药水,说,“你忙的是啥,把我往地上一扔就不管了。”
  “饲养处的破房,让我担心不担心,压死他怎办。”
  “不是没亊么?”
  “那傢伙命大,房塌了,他没亊。”
  刚果金去翻柜。媳妇问,“你找啥?”
  “的确良褂子。”
  “不开会不串亲找它干啥?”
  “给路易十三。”
  “拉倒吧,你就一件新褂子,给他你就没有了。”
  刚果金找到褂子,放下柜盖,来看媳妇屁股上的伤口,只是磕青了一块,并无大碍,于是拿起药瓶问,“喂,药水哪儿来的。”
  “明知故问,路易十三给牲口配的红伤药,谁家都有一瓶。”
  “管用吗?”
  “可好着呢,止血止疼,封口还快。”
  “路易十三是咱队功劳最大的人,一个人打下了大半个家业。也是最可怜的人,孤苦伶仃一个亲人也没有,就我这一个表哥,在人前还装着阶级立场坚定,绷着一张脸,不敢亲近他。”
  说到伤感处,刚果金掉下了两滴泪。媳妇心软了,说,“把褂子给他吧,再攒点鸡蛋给你买一件。”
  刚果金乐了,说,“这就对了,好在还有你疼我,他有谁疼?也许穿上这件新褂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会有哪个寡妇看上呢。”
  刚果金拿起褂子往外走,被媳妇给喊住了,“把裤子穿上,看你,围着虎皮裙,就差扛着金箍棒了。”
  余震不断,人们不敢进屋,都在自家院子搭了简易棚。路易十三在社员们的帮助下搭好了简易棚,至于那些牲口,都栓在饲养处内外的树上,待秋完有了稻草,再给它们苫棚子。
  墙外有两个闲人正在剥牛。
  “黄胖仙”也算得上鞠躬尽瘁,劳累了一生,死后把肉也奉献给了人类。“黄胖仙”身体肥硕,按人平均分一斤肉还多,经全体社员一致通过,多给路易十三二斤。路易十三说他不吃牛羊肉,一两不要。知路易十三者,刚果金也。路易十三对牛羊肉的情有独钟,刚果金最了解,牛羊身上的东西,他唯独不吃毛和屎。

  

  第二年春天。
  路易十三烧好了菠菜汤,正要出门,表嫂来了,说,“你表哥早晨走得早,没来得及带饭,我给打了饼。”说着从包里拿出来两块,“这是给你的,趁热吃了吧。”
  路易十三咬了一口,说,“还有肉,味道真像刘大胡子的火烧呢。”
  “刘大胡子是我爹,当姑娘的时候常给爹打下手。”
  “小时候最爱吃刘大胡子的火烧,十多年了,还以为失传了呢。”
  “我弟弟顶了他的招牌,十年了,今年火烧店又开张了。”
  路易十三吃着饼,表嫂突然想起什么,“运动过去了,不少人回原单位工作了,你还没消息?”
  路易十三摇摇头。
  “快四十了吧?”
  “三十八。”
  “我有个堂妹,前年死的男人,带个丫头……”
  路易十三又摇着头,这么多年了,还想着石榴红。他在兽医站得到确切消息,孙拐子和石榴红是一个县一个村的,石榴红被遣送回原耤后,一直没嫁人。
  路易十三从车棚取来鞍替,软替的皮子漏了,麻烦表嫂给补上。
  远远望去,刚果金吊在陡立的石壁上,抡着大锤,一锤连一锤地敲打在排楔上,打一锤“嘿”一声,声音震撼着山谷,发出一串串的回音。
  刚果金拍去浑身的石屑,摘下挂在树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拿起饼来,一口咬下个月牙,嚼巴嚼巴咽下去,喝了一口汤说,“这块石头打完就差不多了,往下就是筹划木料、钢筋、水泥的钱了。我打算卖几头牲口,你看卖哪个好?”
  “卖哪个我也舍不得,可是总不能都养着吧。”路易十三想了想又说,“我说先卖‘尼古拉二世’和‘窦尔敦’,看钱够不够,不够再把‘西门庆’卖了。”
  “工程量大呀,明年这时候一定让你住进新房。”
  饭后一袋烟,刚果金巴嗒起了烟斗,过完烟瘾,从地上捡根草棍儿,通起了烟袋粪。
  这时候,一条黄蛇爬出石窟,高扬着脖子,吐着芯子,试探着爬过来。刚果金一把抓住黄蛇的脖子,把烟袋粪抹进它的嘴里,又放在地上。黄蛇扬了几下头,爬不动了,身子不停地翻滚,肚皮翻了上来,再也翻不过去。
  “这东西是有灵性的,没事干了,惹它干啥?”路易十三说。
  “都说这东西最怕烟袋粪,我试试灵不灵。”
  路易十三四下望着,回身从山坡上採回一把苦马菜,掰开黄蛇的嘴,小心塞了进去……奇迹发生了,黄蛇又扬起了头,吐着芯,慢慢爬回了石头窟。
  路易十三回到饲养处,听到屋里有人说话,浓浓的唐山口音。
  这就怪了,是谁呢?他悄悄放下水桶,蹑手蹑脚走进去。原来表嫂脱下了外衣,穿着大背心躺在炕上,瞪着眼睛,口吐白沫,操着唐山口音说着,“大老黑,我不过出来晒晒太阳,咱俩前世无寃,后世无仇,你为什么害我。”说着身子蛇一样扭曲,痛苦万状,呻吟起来,“这是啥毒呀,让我这么难受。”
  路易十三明白了,听表哥说表嫂犯过这种病,犯上来不说人话,醒过来啥也不记得。
  路易十三屏气凝神,仔细观察。突然间一个鸡蛋大的包从表嫂的左腋下滚出,滚向臂弯处又往回滚。在第二次滚回臂弯处的时候,路易十三一把掐住胳膊,把包憋在那里,另外一只手拔下鞍替上的秃针,准准地扎下去。
  表嫂闭上眼睛,打起匀静的鼾声……包渐渐消失,路易十三拔下针,针眼冒出了三滴黑血……

  

  第二生产队饲养处落成。两间办公室,四间库房,七间牲口棚,两间草料房。虽然不怎么洋气,钢筋水泥,经济适用,能挺八级地震。
  今天召开全体社员会。会议四项议程,一、刚果金总结几年来的成就,二、公佈五好社员名单,三、五好社员代表讲话,四、讨论下一年生产计划。
  开会来的人很齐。恰好星期天,孩子们没去上学,上至白发苍苍,下至活裤裆,家家净了窑。
  在热烈的掌声中,刚果金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呲着牙走上主席台。
  刚果金讲话干脆,开门见山地说,“大家记得,十年前咱队几头牲口,丢钉掉瓦六头。拉车没马,耕地没牛,收秋全靠扁担。自从路易十三当了饲养员,牲口成倍增长,最多达到二十三头。现在咱们有三辆胶皮车,一辆小四轮,又盖了饲养处,钱从哪里来……”
  三百双目光投向路易十三。
  刚果金喝口水,又说,“我为什么让路易十三当饲养员,因为他是我的表弟吗?不是,我还是有政治觉悟的,怎么能和有严重问题的人穿一条裤子,我是为了集体利益。他是个二饼,眼神儿不好,第一次镑地就搧去了五十七棵苗,我的天神,长期下去,有多少苗够他搧。可是他有文化,有名的陆医师,镑地屈了大材,趴着拉屎——有劲使不上……”
  这时,电线杆子上的广播响了,“陆是非,马上到大队来……”
  路易十三趴在刚果金的耳朵根说,“我去一趟。”刚果金说,“快去快回,下边该你讲了。”
  村会计笑脸相迎,递过来两封信。
  十多年来,除了沈阳的外甥,没人给路易十三来过信。今天一次来了两封,他颤抖着手打开第一封,是县文化馆的:
亲爱的陆:
  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你的去处,你好吗?
  我已经恢复工作,暂时安置在文化馆,做重新组建县评剧团的工作,现已组建完毕。为了宏扬传统文化,县评剧团正在排练白派精典《小女婿》,由我主演,定于五月一日在县礼堂演出。戏票已全部售出。内付戏票一张,望届时光临。
  细情见面再叙。
                             你的石榴红

  他又看了两遍,望着窗外的太阳,确信不是梦,颤抖着手把信揣进怀里。第二封信是县医院的,内容是通知他恢复工作,回县医院五月一号上班,工作另行安排。
  路易十三跑回饲养处。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到台前。
  他本来是代表五好社员发言的,可是实际上成了告别会。很快就要分别了,说什么呢,现在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台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是那么纯朴、亲切,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这群人接纳了他;在为世道所不容的时候,是这群人包容了他;在他身无立锥之地的时候,是这群人给了他安逸的场所。这群人没批斗过他,没歧视过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是他报答了什么呢,面对乡亲们病痛的时候,他一个处方不能开,因为不敢开。
  他正正眼镜,把目光投向了牲口棚,倒是它们,膘肥体壮。十年间,他把心思全花费在了它们身上。是它们陪伴他度过了漫长的日日夜夜;是它们实现了他人生的价值;是它们让他在人前有了尊严,他更应该感谢它们。
  一双双目光在期待着。
  他的喉咙哽咽,有千言万语在往上冲撞,终于喷涌而出,“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什么也没说,对着台前深深鞠了三躬。
  今天路易十三刮了胡子,戴上新买的前进帽,穿着表哥给的的确良褂子,他要上班了。
  回城要办三件事。去县医院报到是肯定的;晚上去看戏是必须的;他还要去兽医站找孙拐子,他是站长,求他在兽医站畄个位置。
  路易十三要辞去医院的工作,到兽医站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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