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交

无名草

忘年交      

   ---记我所熟悉的一位老人
                记事散文
     作者： 鲁静
      写于1998年
     修改于2021年
   
      在往事如烟的回首中，我有过许多朋友，学习上的良师，工作中的至交，生活中的亲朋，事业上的益友,但给我许多刻骨铭心教诲的却是一位79岁高龄的老人----陈奶。
     我和陈奶是在十年前认识的。那时我刚修完产假，经人介绍找到陈奶，请她照顾不满半岁的孩子。虽然介绍人告诉我陈奶家庭困难，但一踏进陈奶的小平房，我还是被她的家境惊呆了。一间屋半间炕，屋子东面摆放一个长长的板柜，墙角一只小水缸。屋子西面有一个小碗橱，由于没有下水道，低矮的小屋显得昏暗潮湿，年久失修的碗橱因缺腿已经站不直了，四边用几个砖头支撑着。烟熏活燎的墙壁已经变成灰色，屋里值钱的东西就是那个台式座钟和那个掉了漆的板柜。说得客观些，朴素得近乎于寒酸，简陋得接近于贫穷。只是炕上洗得发白的床单，能让人感到住人还是勤快的。
      她能带好孩子吗？她有卫生观念吗？可是产假已到，明天就得上班，这已容不得我与驻守边疆的丈夫商量啦。
      第二天，我含着眼泪抱着不满半岁的女儿走进她家。作为一位母亲，我担心孩子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啼哭甚至生病，更担心这里条件差影响孩子生长发育，想到把一个幼小体弱的孩子交给一位陌生人照看，我的泪水竟夺眶而出。女儿似乎明白了什么，看看我，看看老人，不由地大哭起来。我的心如刀绞一般难受，真有些像生离死别、大祸临头的感觉。还好陈奶是位健谈的老人，她从容地接过孩子，轻轻地打开被子，手脚麻利地给孩子换上尿布。她包好孩子安慰我说：“你放心上班去吧，我喂上两个月，一准会胖起来。我已经照看过二十多个孩子了。每一个孩子上幼儿园前都吃得白白胖胖。”与陈奶短短地交谈中，我得知她老伴在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中年时期的陈奶就以看孩子为生，听到这些，我那动摇不定的心似乎安稳了些。
      开始上班的那几天，我如坐针毡，生怕陈奶年纪大了，抱不动孩子了，女儿有个闪失。我常常抽空去看望，当我看到孩子跟陈奶很快就熟了，并且不哭也不闹时，我才如牛释重。
      女儿小时侯，我的生活是快节奏的，平日里我接送孩子总是来去匆匆，无暇顾及其它。正巧那一天女儿睡觉未醒，我才慢慢地坐下来，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老人，这位比我年长整整50岁的老太太，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银丝般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头后，她的牙几乎全脱落了，更显得脸上的皱纹又细又深。粗糙干瘦的大手上裂开了许多小血口，就象风化多日的核桃皮。她的脚小得可怜，标准的三寸金莲。正是岁月的艰辛，生活的磨难，使这位老人全身每一个部位都流淌着一种老字，真像一个熟过头的老玉米，干干巴巴。只是她那乐观豁达、坦然自信的神态，让你感到她的内心很温暖，并且精神矍铄。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陈奶友谊与日俱增。她以长辈般的亲情关心照顾孩子，忙里偷闲给孩子做衣服、缝棉衣。换着花样改善调剂孩子的伙食，包饺子、擀面条。陈奶日子过得很细，平时连酱油也舍不得买，她看到我没奶喂孩子，就每天打上几分钱的豆浆喂孩子，没出半年，女儿的脸渐渐圆起来了，小手上出现深深的小窝。每每与我谈到此，陈奶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了，她就像喝了蜜一样知足。这时，只是到了这时，我才对陈奶刮目相看。她对待孩子倾注着一腔情，满腹爱，只有一如既往热爱生活的人，才具有这种朴实善良的品格。如果现在还要嫌陈奶家里脏、条件差，那无疑是亵渎人间最圣洁的情感。
      北方的严冬气温是寒冷的，我留心过往日里为节煤一天只吃两顿饭的陈奶，这时候却慷慨大度，为了使屋子里的温度升高些，她不时地往炉子里添煤，每添一铲煤，就唠叨一声：“该死的腊月天，喂不饱的大火炉。”那熊熊的大火苗贪婪无情地吞噬着陈奶捡来的煤渣，热气在屋子里一点一点蔓延。火炉周围的铁丝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尿布，为了让孩子暖暖和和地入睡，陈奶盘着腿坐在炕头，她解开大襟棉袄，把女儿紧紧地裹住，就这样，孩子枕着老人的胳膊，听着那千古不变的歌谣入睡：“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点灯说话儿，熄灯做伴儿，明儿早晨起来梳小辫儿。”枕着陈奶的胳膊，女儿睡得很香、很沉。有时一觉醒来，伸伸懒腰，看看陈奶就又睡了。我曾看过到这样的情景，女儿睡醒后，顺顺当当地尿到陈奶的怀里，陈奶感觉到身体湿了的时候，她笑着对我说：“你瞅瞅，这闺女也不吱一声，又开闸放水了。”她为了不惊吓着孩子，一手抱着女儿，一手轻轻地接着顺着裤子流淌出来的尿水，那架势不象在接尿，倒象是在接怕磕怕碰的鸡蛋。
      我常想：人的一生会有许多朋友，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会淡漠忘记，有些会带给你的深刻影响，你将终生受益。目不识丁的陈奶就是我结交的一位难以忘怀的老朋友。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一个深秋，紧张的电大复习开始了，为了不耽误我学习，陈奶瞒着我请人修炕，刚修好的火炕不能躺人，陈奶就把唯一值钱的板柜收拾出来，上面铺上褥子，让孩子睡午觉。我知道陈奶要在那窄窄的板柜把不懂事的女儿哄入睡将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即便睡着以后，孩子一翻身随时都会掉下来。我更明白一双小脚的陈奶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守侯三个小时，那将意味着什么：一场艰辛的耐力付出，一种超人的体力劳动，一颗博大的爱心奉献。事后她告诉我：“今天小媛媛睡觉翻了六次身，我接了六次，六六大顺呀。”多么风趣话语，面对困难陈奶总是坦然面对，乐观豁达。陈奶就是用自己的双手为孩子擎出一片天，那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她用圣洁的爱为我和孩子带来了真情和温暖，这是用勤劳和汗水谱写的春天，她让我深刻地体尝了人间的“真、善、美。”
      在这位老人身上，不曾有过显赫的荣耀，不曾有过灿烂的辉煌，她一生过得踏踏实实，是平平淡淡。在我们相处的十几年中，我发现她生活中的许多真谛：她坦然自若面对不幸的人生，她乐观大度与命运抗争，和她在一起，我常常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为她炕头上洗得发白的炕单，为她不知疲倦的身影，为她满头银丝的发卷儿，为她满口脱落的牙齿，更为她小院里堆积如山的煤渣，她没有小车，没有帮手，或许在风雨如晦的清晨，或许在艳阳如火的盛夏，陈奶总是在等孩子接走以后，忙里偷闲地去拣煤硷，拾劈柴。一滴滴汗水，一篮篮积累，陈奶就是用她那老皮皱褶的双手，为自己劈出一方天地，营造出一个温暖的小巢。她为我诠释了铮铮硬骨的全部含义。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寸辉。”正是陈奶付出了滴滴的汗水，换来女儿纯洁美好的情感。女儿常常用她稚嫩的小手为陈奶梳头、编小辫，也常常爬在陈奶身上轻轻亲亲这位老人的脸颊。有时她甚至指挥着我：“妈妈给陈奶也织双毛袜吧，她的脚冰凉冰凉。妈妈，给陈奶一条裤子吧，她的裤子破了。”是女儿那明快的笑声、甜甜的歌谣，纯洁的童真给陈奶带去了很多的快乐。我想爱是需要双向交流的。记得一次陈奶吃药过敏，一向硬朗的老人病到了，她躺在炕边，上吐下泻不止，本来就不胖的陈奶显得更瘦了。当我得知后，带着孩子去看她，女儿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个不停，她推开门冲上前去，抓住陈奶的手边哭边喊：“奶奶呀，奶奶，我们给你送饭来了，你吃吧。”她看到老人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说不吃。孩子不假思索的说：“妈妈陈奶有病不吃饭，她饿死了我没有奶奶可怎么办？”躺在炕上的陈奶微微睁开眼破涕为笑：“小媛媛别哭，奶奶死不了，你还没有长大呢。这孩子知道惦记人了，我还真没有白疼你。”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们娘仨都哭了。我为陈奶，也为女儿。我总相信；爱能够融化严寒的坚冰，驱散病痛的阴云。三天后，陈奶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她说是孩子带给她的福分儿。我常常为这位用全部身心爱孩子的老人膝下没有一男半女而忿忿不平，老天爷对陈奶似乎太不公平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儿入托了，没有孩子相伴的日子，我担心陈奶的生活会失去平衡，我万分焦急不知如何是好。生活困难、斗大的字不识的陈奶根本不知道去找谁。为了陈奶今后的生活，我跑市民政局、市妇联、市总工会、街道办事处、居委会。我作为一名普通党员，就是要想方设法把党的温暖送到孤寡老人手中。我就一个信念：政府会一定给失去劳力的老人雪里送炭。几经周折，我为陈奶申请的政府每月一次的救济款终于批下来了。当街道办事处的干事把钱交给老人时，我看到她嘴角微微抽撇了撇，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双手颤抖着接过钱，站在那里发呆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但是这位老人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来，我深深感受到这泪水的重量，经历过生活磨难的陈奶有坚强的忍耐力。
        十年过去了，陈奶依然健康乐观。她已经成为我们家的老朋友了，隔上一段时间，女儿就会魂不守舍地喊：“看看陈奶奶去，我想她了，她准保也想我了。”于是我和爱人带着女儿全家一起出动，我们带上一些鱼，一捆菜，几件衣服，半袋面。陈奶会兴高采烈的收下，然后又絮絮叨叨谈上一阵儿，不过这位老人已经全部失聪了，但是她却可以从我们的口型中读懂一切。
         八十九岁的漫长岁月，有四十多年是陈奶一人独挡一切。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的妇女，生存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她没有被生活的重担压倒，没有向困难低头。我从她的眼里，从她的脸上，从她手上读懂了她生活的真谛；那就是笑对人生，用勤劳的双手，善良的爱心，换来从容的人生。
        是的，人的一生不总是阳光普照鲜花铺满地的日子，当我面对荆棘丛生的跋涉，当我面对困惑迷惘的岁月，当我厌倦人情冷漠的世风时，我就想到89岁的老人陈奶，于是我又开始了思索，于是我又充满了激情，于是我又开始拼搏。我怎能不珍惜我们年龄差为半个世纪的忘年交。
         这难道不是朋友一词最好的诠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