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还真守约，说来就来了。”王丽一边擦着李剑的衣服，一边笑着跟他说话。

     “那可不是，”李剑也眉开眼笑道，“咱们这么久没见了，这次我回到王家湾又遇见了你，当然要抓住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与你相处啦。”

     “行了，你也别耍贫嘴了，正经点吧！”擦拭完后，王丽直起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李剑。恰好李剑也呆呆地看着她，面带微笑。

     他集中所有注意力去欣赏眼前这个和他从小一起玩过的少女。自从在王家湾重又遇到她之后，他就对她充满了兴趣，这种兴趣除了来自对童年玩伴的关切之外，还有一部分就是来自青春期男孩对女孩的迷恋。

     李剑自从进入高中之后，就和班里的同学玩起了早恋，两年来他不知换了多少个女朋友，除此之外，平时他也和其他潇洒的男同学一样，经常与同班女生打情骂俏。即便是放寒暑假，也时不时会与好朋友来几次开心的聚会，把要好的男女朋友都叫到一起，今天你请客，明天我买单，喝酒、K歌，玩得不亦乐乎！反正大家都住在城里，出来一次也方便。可这个暑假对于李剑而言注定不寻常，远离了繁华的大城市，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自然难以找到那种花天酒地，花前月下的美妙乐趣。可遇到王丽后，李剑才发觉小山村也有小山村的美，周围的生活似乎不那么平淡无趣了，说起来，她可算是他的青梅竹马哩！

     他用眼睛的余光把王丽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七分牛仔裤，衣裤紧贴着身体，突显出了青春期女生柔美的曲线。她脸色白皙，睫毛很长，双目炯炯有神，嘴角边仍然留着那一颗从小就有的如米粒大小的浅浅的褐色小痣。她的头发稍微有些散乱，马尾扎的很低，屋外一缕微风吹过，鬓边的一绺发丝随风而动，更显得风姿绰约，秀美动人。

     看到李剑傻傻地看着自己，王丽心中不禁有些好笑。

     “怎么，不认识我了？”她含笑道，顺手把那一绺头发丝撩到耳后。

     李剑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用手抚摸着脖颈，勉强笑道：“再看下去可就真不认识了。你妈她没事吧？”

     “不用管她！”

     王丽回到厨房，将抹布放到桌子上，看到刚刚摆好还没来得及吃的饭菜，又想到了早上与母亲吵架的事，满心委屈。李剑紧跟着王丽走到厨房，特地注意了一下桌上的饭菜：一碟青菜豆腐，一碟清炒小白菜，一小盘腌萝卜和一碟花生米，都是些家常菜，另有两碗白米饭，都冒着腾腾热气，香喷扑鼻。王丽站在桌边，一脸愁容，良久方才叹了口气，随即将菜撤到了碗橱里，把米饭依然倒回了电饭煲。

     看到王丽撤走饭菜，李剑知道是她心中的苦闷让她没了胃口，可还是以劝慰的口吻问道：“你还没吃呢？”

     “不吃了。”王丽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冷冷回应道。

     眼下的光景让李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也许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他后悔自己没有在王丽母女俩争吵的时候偷偷返回，反而还让王丽发现了自己，造成这般尴尬的局面。一想到这里，来之前的那种满心欢喜和期待顿时化作乌有，果然真是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所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也没耐心在这里僵持下去了，想找个理由从速离去。

     王丽还没收拾完手头的事情，见李剑一语不发，觉得可能是自己刚才的态度太冷漠了，又想到无论如何是自己邀请他来家里的，总不能把别人晾在一边不管吧。想着想着，不禁为昨日的多嘴而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太客气了，不该开那个口请李剑到家里来，毕竟自己家里不同往日了，乱七八糟的，让人家来看笑话吗？可如今他人已经来了，总不能把他往外赶吧，其实她倒希望李剑能识趣点，尽早离开。可转念一想，毕竟是与自己从小就在一起玩的伙伴，这种想法未免太过残忍。两人小时候可是形影不离，现在总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吧。于是王丽开始为自己的怠慢而渐渐生出一点歉疚之情，她勉强挤出一点笑颜，对李剑道：

     “怎么，是不是特没意思啊？”

     平心而论，在李剑看来，如果一个家庭从早到晚都充满了火药味，父母与子女时刻剑拔弩张，这种环境的确挺没意思的，而身处其中的人也一定会身心俱疲，甚至精神崩溃，他无法想象王丽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究竟有多少。此刻的李剑不想对王丽的家庭境况作出任何评价，他甚至觉得这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感兴趣，他的心思只放在实实在在的人身上。

     “没什么，家庭拌嘴常有的嘛。不必太放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事也的确挺影响心情的。”李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是很上心，说话的时候也不去看王丽，而是目光随意地四处瞧瞧，他怕自己一旦认真起来会有伤王丽的自尊心。

     “这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可不要为此而受影响。”王丽会心一笑道。

     “我没事，倒是你，不要太把这事放在心上，以免影响正常生活。”

     “不要紧，我习惯了。”

     “习惯了不吃饭？”李剑半开玩笑地问道。

     “我……”王丽被李剑这么一问，顿时有些语塞，但还是没忍住笑意，咯咯笑道：“我实在吃不下，我被我妈气饱了。”她彻底放下了先前的矜持，表现得一脸轻松。

     李剑见她笑魇如花，觉得那个可爱的王丽又回来了，也便打消了离开的念头，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德芙巧克力递给她：

     “喜欢吃甜的吗？”

     “谢谢。”王丽十分客气地接过巧克力，剥开后轻轻塞进嘴里，继续自己的家务。她走到一个木桶边，手拿葫芦瓢在里面搅了搅。

     “你现在要干嘛？”李剑问道。

     “把猪喂一下。”

     李剑走到她身边，看到木桶里满满一桶猪食，乌黑乌黑的，特别粘稠。

     “我帮你提出去吧！”李剑伸手就提起木桶，这满满一桶猪食实在有些重量，他得一双手才能提起来。

     “哎，”王丽怕把他衣服弄脏，忙制止道，“我自己来吧。”

     “不用，我能行的！”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木桶提出去了。

     来到猪圈后，李剑放下木桶，擦了擦汗珠，不由得感叹了一声：“好重啊，累死我了！”

     看他那样子，王丽也忍不住偷笑：“你在旁边坐一会儿吧。”她朝一个阴凉处的石墩指了指。

     李剑坐在石墩上，用自己的手扇了扇风。此刻阳光越发的强烈，炎热的天气往往让人一使劲便满头大汗，李剑脸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下来，滴在干燥的土地上很快便没了影儿。

     王丽从口袋里拿出一团纸巾递给他，让他擦擦脸，自己便去喂猪。

     李剑放眼朝四周望望，对王丽道：“这几年王家湾的变化真大啊！”

     “是啊，”王丽长吁了一口气，“就我家没什么变化。”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正在吃食的母猪，显出一丝无奈地神色。

     “迟早的事儿嘛！”李剑安慰道。

     “恐怕是只会迟，不会早。”王丽笑道。

     “你哥哥具体是在哪里打工？”

     “深圳。”

     “做什么？”

     “在工地上卖力呗。”王丽苦笑道：“他又没个学历，能做什么？”

     “哦。”李剑点点头，又说：“工地上苦是苦点，不过工资总不会低。男人嘛，总得干点力气活。”

     喂完猪后，王丽回到房间准备写作业，她觉得在这方面李剑也许真能帮到她，便允许让李剑在一旁呆着，无聊时也好说说话，自己遇到难题了也可以让他指点一二。

     李剑跟着王丽进到了她的房间。

     “哎呀，对了。”一进房间，王丽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抓了抓头发，走到床边，看着床上散乱着的几件脏衣裤，喃喃道：“还要洗衣服呢！”

     也许是平时需要顾及的事情太多的缘故，王丽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丢三落四了。她的心思全被学习和家庭琐事所占据，为了能全心全意搞好学习和打理好家务，在个人生活上，王丽能舍弃的尽量舍弃。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外表，这并不是说她不爱美不注意形象，只是表现得不如其他女孩子那么刻意。特别是在家里，她连镜子也很少照，每次起床时往往随意把头发梳一梳就扎起来。平日里内心的孤寂和失落让她没法在穿着打扮上花太多心思，她平时很少买新衣服，尽管如此，她每次都能穿的十分干净整洁。她极少化妆，可容貌却并不亚于许多浓妆艳抹的同龄女生。

     王丽拿起床上的脏衣服，走出了房间。李剑没有跟着她一起出去，他坐到了桌前的椅子上，好奇地打量了着桌上的书本。

     不一会儿，王丽从外面进来了，李剑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事儿，你坐吧。我再去拿张椅子进来。”说着便又笑着走出了房门。

     很快，王丽便搬进来一张椅子，放在桌子一侧。

     “我坐你这张椅子吧。”李剑说着就从自己坐的椅子上让开，把位子让给王丽。

     王丽坐到了自己常坐的位子上，打开眼镜盒，取出眼镜戴上。

     “你不洗衣服吗？”李剑问道。

     “我把衣服先放盆里浸泡着，下午再洗。”

     “你也喜欢看漫画？”

     “啊？”王丽转过脸疑惑地看着李剑。

     李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桌子，王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桌上的那两本《知音漫客》，红着脸嘻嘻笑道：“跟别人借的，无聊时随便翻翻。”

     王丽虽然表面上是同学们心里极少见的好学生，可她也有着大多数同学都有的而被老师们鄙视的一些兴趣。和别的同学一样，她也很喜欢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籍，比如小说、漫画、杂志等，无聊之余就用它们来打发时间，她不仅会在课余时间光明正大地看，甚至上课时如果恰好是某个缺乏感染力的无聊透顶的老师在讲课，她也会憋不住拿出手机来偷看。只不过，与其他同学相比结果有所不同，别的同学可能会因为他们的长久的放纵而使自己在光荣榜上的姓名前的排号越来越大，最终可能会超出榜单所能容纳的范围，而王丽则几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戴上眼镜后的王丽看起来平添了一份知性美，温和的目光透过镜片更显得灵动而富于神韵。李剑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庞，一言不发，像是在欣赏一幅画。王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默默地把脸转向书本。

     李剑安静地欣赏着王丽那认真样儿，就好像一个雕塑家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一尊女神塑像一样。接着，他从桌上拿起一支铅笔，在一张白纸上悄悄描画了起来。

     王丽正在为一道难题冥思苦想，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眼前递过来的一张画吸引了。那是一张简单的女孩半身素描，画的是一个女孩坐在桌前，一只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的场景，线条清晰流畅，整幅画极具写实意味。画上的女孩正是王丽。

     “这是……你画的？”王丽吃惊地看着李剑。

     “怎么样？”李剑一副颇为得意的表情。

     “你学过画画？”

     “上初中的时候报过绘画培训班，后来半途而废没学了，现在手法有些生疏了。”李剑假装谦虚道。

     王丽接过画，睁大眼睛看了半天，叹道：“画的真好！”

     “像不像你？”

     “也许吧。”王丽有些不自然地笑道。

     “送你了！”李剑得意地说。

     这时外面传来了李剑外婆的喊声，李剑一看时间，快十二点了，对王丽道：“外婆喊我吃饭了，我要走了。”

     王丽问道：“几点了？”

     李剑道：“快十二点了。”

     “哎哟，我还没做午饭呢！”王丽放下手中的笔。

     “跟我去我外婆家吃吧？”

     “不了，我还要做给我妈吃呢。”王丽又问：“你下午还来吗？”

     李剑调侃道：“你想我来吗？”

     “哼，你爱来不来！”王丽挑眉作嗔道。

     李剑看着她脸蛋鼓鼓的，笑着出门了。

     王丽又拿起李剑那张画，默默看了好久。无疑这张画在增强李剑的人格魅力方面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王丽看着它，心里不禁对这个男孩的才气增添了几分钦佩。

     回到外婆家后，李剑心里一阵失落，如失左右手。一离开王丽身边他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特别惆怅，跟王丽在一起，虽然没什么好玩的，但他觉得，有一个同龄女生在身边，时间就是过的快些，哪怕是看着她，也比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强。

     至于王丽，其实多多少少也有类似的感觉，毕竟她也是经常一个人在家（虽然有个母亲在身边，可并不能缓解她内心的孤独，只会激起她的反感），起先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感，可是最近跟李剑的相处，才让她觉得有个同龄人陪着说说话是多么舒服。她在学校的知心朋友就那么一两个，她渴望能交到更多的朋友，可是家庭带给她的自卑让她总是无法扩大她的交际圈。她从未对班里同学提起过她的家庭，哪怕是最知心的朋友也未提起，这于她而言是敏感话题。因为成绩优秀，王丽在班里还是非常受同学们尊重的，但是似乎有些敬而远之，大多数同学只会在学习遇到困难的时候才会主动找她解惑，她也会很热心地帮助解答。可是时间一长，她也有些厌烦了。她不希望别人找她只是聊学习上的话题，她不想被别人看成书呆子，就好像她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似的。

     每次看到别的同学和闺蜜们谈天说地，聊的眉飞色舞，话题涉及兴趣爱好、家长里短、明星八卦，甚至男女隐私，她就特别羡慕，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加入他们。她自己也是有兴趣爱好的，明星八卦也略知一二，至于私密话题，她想，既然大家都说得那么光明正大，她觉得自己也不会有什么隐晦，她自信自己绝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可是，每当她想要插嘴的时候又退缩了，她怕自己贸然加入会引来别人的冷眼，甚至是嘲笑，毕竟她在同学们眼中是一个好学生这一印象已经根深蒂固，大家一定会觉得这些街谈巷议不是自己擅长的，不会相信她会有什么高论，如果人家对她爱搭不理，那自己不就是热脸贴了别人冷屁股吗？还有就是万一人家聊到了家庭怎么办，自己家里支离破碎，除了丑之外还有什么可聊的，她是决不会开口的。

     同班里的家庭条件不好的学生并不只有王丽一个。她有时候会羡慕那些毫不掩饰自己难堪的家庭背景的同学，他们甚至会对此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心理负担，不会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他们的活泼外向，开朗健谈，都是王丽所难以做到的。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敞开心扉呢？王丽有时候会想这个问题。尽管自己的家庭环境不是她想要的，她极力想摆脱它，可她明白，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实现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正视它呢？渐渐的，她也就明白了，与其说她想摆脱这种环境，倒不如说，这种内向自卑的性格不是她想要的。可是，人偏偏又是受性格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