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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李家豆坊的女人》

李家豆坊的女人(作者:杨立秋) by 杨立秋

2020-10-13 16:17

  八婆究竟多大岁数,村里人谁都说不准,她也从不告诉谁。她身材细高挺拔、面庞紧致红润,白多黑少的头发常年被一根黑黢黢的筷子别在后脑勺好大一个鬏,谁也都没见过她的头发究竟有多长。平素,她总爱穿偏襟大衫和打着腿绑的肥腿布裤,脚上常年是自己纳的圆口黑布鞋。她走路一阵风,精神劲儿十足,很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八婆,是从胡子窝逃到李家豆坊的。那时的李家豆坊还没名儿,就是一个大山窝子,才两户人家。
  八婆被胡子头抢去做压寨夫人时,才十八岁,长得俊俏丰腴。她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季,在大河套里洗澡时,水淋淋的被胡子抱在怀里飞身上马抢走的。
  这胡子头竟然是一个好骑手。他能够任八婆在马背上与他厮打、抓挠,也能够把飞奔的烈马驾驭得不乱方寸。胡子一只手铁箍般地紧紧搂抱着八婆,另一只手牵拽着马的缰绳,两条腿弯曲地夹在马背两侧,同时,也兼顾着八婆连踢带踹的双腿。
  胡子怀中的八婆像是剥去了鳞的鱼儿,几乎是全裸的。那两条修长、白嫩的大腿,在将将兜住私处的碎花裤衩外面,踢着、蹬着、踹着,屈伸扯拽中,时而隐约露出一点点与大腿的雪白正相反的幽黑。这隐在“碎花”里面的幽黑,时隐时现,就像时而被风吹拂的花丛,隐约露出的花蕊一样。那对被粉红色的肚兜儿“虚掩”着的乳房,在马的奔跑中,在俩人的扯拽里,时时袒露出来,颤颤的、跳跳的,暗红色的乳头儿像刚刚被水浸泡过的红樱桃,惹得胡子头时时俯下头去扑捉着。
  八婆竭尽全力地挣扎着、喊叫着、躲闪着。可是,除了呼呼的风声,除了里倒歪斜、快速滑过的树木、草丛、山路,溪流,不见半个人影儿。就连与胡子同行的另两个胡子,都被这个胡子头撵开了。胡子头是不能容忍他抢来的女人的胴体被别人染目。他觉得那是他的,马背上的这个女人的一切,都是他的,都是他独享的。
  八婆终于挣扎不动了,就像煮过的面条一样,瘫软在胡子头的怀里。这时的胡子头放慢了马速,他用粗壮的大手,扳过八婆的脸,定定地看着,八婆就用冒火的眼睛直视着他。可是胡子头,一点也不恼,反倒被八婆怒视他的样子逗笑了。
  此时,他真想立马把八婆拖下马,在那浩渺的、空无一人的大山环抱中,任意地享受她。可是,胡子头克制了自己。他看出八婆的烈性,他觉得在反抗和扭打中做那事,有点大煞风景。他愿意在半推半就中,愿意在女人被撩起的情欲下做那事。那样,他才会感到畅然、感到驾驭女人的快慰。
  或许是为了冷却一下自己的欲火,胡子头下了马,径直走到山涧的溪流旁。他知道,在这样苍茫空旷的大山中,就是让她跑,她都不敢跑的。胡子头往身上潦泼了一阵清凉的山水,又双手掬捧着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末了,扭过头冲八婆道:“喂,渴不?要不要也喝几口?”
  八婆把头扭向一边,没有理他。
  胡子头就返身走了回来。他很轻柔地把八婆从马背上扶下来。
  八婆满以为他会像饿狼一样扑向自己,可出乎预料,胡子头竟一反抢她上马的凶猛状,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八婆身旁,上下打量了八婆一阵,脱下自己的褂子,披在八婆身上,平静着口气说:“跟我回去做压寨夫人,保你吃好喝好住好。俺没有女人。俺喜欢你,不会错待了你!”
  八婆不言语,双手抱肩仍旧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坐了一会儿,胡子头把外裤也脱了让八婆穿上。他并不是怕她着凉,而是怕回去后,弟兄们的目光落在八婆雪白的大腿上。无奈的八婆,只好穿上又肥又长的裤子,感觉着就像耍把式的小丑。
  胡子头把八婆抱上马背,安抚似地拍了拍八婆的肩膀,就飞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马身:“驾!”
  马就嘶鸣一声飞奔而去。这回,八婆没有反抗,而是配合着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因为在这个地方她无法逃跑,也不能反抗,只能束手就擒随他去了。
  其实,逃跑对于八婆,并非就意味着解脱和释然。八婆的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只能说是寄人篱下的居所。八婆从来就没见过爹娘什么样,她是在襁褓中的时候,被一个砍柴的农夫从屯口的一个大青石板上捡到的。
  从小被里夹着的纸条看,她才出生两天。孩子细微的、游丝般的哭声,让砍柴人不忍离去,于是,就把她抱回了家。可是,他婆娘见是丫头就不愿意收留,让他立马送回原处。砍柴人好说歹说,才算靠着山羊,把八婆喂养到过了百天。
  砍柴人终归拗不过婆娘,无奈,只好把百天后的八婆转手送给了一个打铁的“铁匠炉”。这“铁匠炉”四个男娃没女娃。他寻思着:抱回家,就当童养媳养着了。等长大后与哪个儿子结亲,还是一家人,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样一想,他就收养下来。
  可是长到八、九岁后,过早懂事的八婆就不愿意在那家待着了。大山窝子里的农家,一条大炕,一条炕被,全家人都在那里囫囵着睡觉。“铁匠炉”的四个男娃都比八婆大几岁,出于好奇,叽叽嘎嘎中,他们总是在和他们不一样的八婆的身体上,抓抓挠挠,摸摸搜搜。有时,还退下裤子,比不相同的地方。起初,八婆觉得好奇好玩,也就跟着比,跟着抓挠。可渐渐的,她就觉得有了点异样的感觉,就觉得不那么好玩了。八婆就感觉着她是一只小鸭儿,而那几个男娃都是小公鸡儿,他们都想欺负她。
  于是,在一个秋天的过午,她随着外乡来的几个耍把式演驴皮影的人跑了。因为那里有两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娃,所以,八婆就随她们去了。后来她就一直跟着他们东跑西颠。再稍大一点的时候,也算是报答救命之恩,她又找到了砍柴人。关于砍柴人,还是她从“铁匠炉”的一次酒后吐露出的话才得知的。八婆就暗暗记下了砍柴人住的地方。当她找到砍柴人,说明来龙去脉后,砍柴人就留住了她。他的婆娘看八婆长大了,又俊俏能干,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八婆也就寄人篱下在那里了。
  因为是这样的家,所以,八婆对于逃跑,就不十分渴求了。她只是怕胡子欺负她。只要胡子能够像现在这样,不碰不打她,有个吃住的地方,并不是坏事情。这样想着,八婆就稳当了一些。
  没有了挣扎和撕扯,胡子头驾驭的烈马,就跑得更快了。在呼呼的山风和林涛中,大山和林木嗖嗖地滑在身后。在马的颠簸中,八婆与胡子头的身子就摩擦着、挤压着。胡子头光着脊梁的怀抱,像火炉样烘烤着八婆。他那呼哧呼哧的呼吸,以及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男人的味道,让八婆的心莫名地狂跳起来。她突然害怕了,害怕到胡子头那里,害怕胡子头再像老鹰抓小鸡儿那样。她宁愿就这样无休止地任胡子头挟持着在马背上飞奔,不停地飞奔,也别到地方,也别停下来……
  地方还是到了。
  胡子头和八婆是在半山腰的山路旁,被胡子头的弟兄们夹道迎接着走到山上林中木屋的。那是被胡子头打发走的胡子回去报信后,胡子们特意在此等候的。
  林中的木屋挺大,好几间,两层儿,完全是用木板、松木杆儿、树皮、稻草搭建起来的。林木掩映中,神秘而又幽深。砍伐出的空地院落,平整而开阔,被诺大的几乎望不到天的树木的枝干和叶脉遮掩着,像是被巨大的绿伞笼罩着。
  林子里,拴着好多匹马,还有好多条同样拴着的大狼狗。空地中央架起的两口大锅,正冒着滚滚热气,说不上里面烀的什么野味,有一种特别的鲜香味。挨着大锅的,还有木炭火烘烤的野兔和野鹿。它们一大一小,都四腿儿朝天地吊在一个铁架子上,已经光秃秃地烤成了暗红色。跳着火星儿的烤烟里,滋啦滋啦地泛着油泡儿。烧烤的肉香和那炖着的特别香味混合在一起,弥漫、缭绕在整个林子中,似乎把整个山林都熏香了。
  胡子们正抬着酒缸、捧着成摞的粗瓷碗出来,准备为胡子头的洞房夜助兴和庆贺。
  这边的胡子头在安顿着八婆。他先是把八婆带到一个屋子里,然后,他又去了另一个储存东西的那间木屋,翻找出适合八婆穿的衣服送过去。他是不容那些火辣辣的目光落在八婆身上的。
  待八婆衣衫完整地走出屋子时,就像一束明媚耀眼的阳光,蓦地,照亮幽暗的林间。胡子们一阵唏嘘赞叹,羡慕妒忌的目光,掩饰不住地落在胡子头和八婆身上。
  这时,胡子头登上一个木墩子,双手掐着腰,对聚在一起的二十多号胡子们嚷着:“我是八哥,她,自然就是八婆了。从今儿起,她就是俺的女人了,就是咱这儿的压寨夫人。不地道的事儿和不地道的心思,谁也别犯!谁要是犯了,可别怪我手下无情!”说着,飞手一撇,一把尖刀就掼在了一棵树干上。“扑棱棱”,立时惊飞了几只巢穴中的山鸡。
  胡子们就都无声地把目光投向茂密的林丛,似乎都在悉心地寻觅山鸡飞出的巢穴。
  喷香的野味和浓郁的烈酒,拉开了那个夜晚的序幕。冷不丁儿陷入爷们儿堆里的八婆,真的是犹如鹤立鸡群了。众雄之中唯一雌,让她感到孤单无助。在这帮都光着膀子充满野性的胡子堆里,真的只有成为了她爷们儿的胡子头,是她的依靠和保护了。胡子头也俨然就是八婆的爷们儿,他一直坐在八婆身边,时而搂过她的脖颈,不时地劝酒、夹肉,时而还凑过嘴巴,在八婆的唇旁亲一口。八婆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她想着完事后将要面临的一切,心里就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胡子们都已喝到了兴致。他们一边敲打着碗盆,一边扭着唱着,喊着叫着。他们像野人似地撕下烧烤的鹿腿和大块的兔肉,甩开腮帮子大嚼大吃着。捧着酒碗咕嘟咕嘟地灌着……
  胡子们都喝趴下了。东倒西歪。有晃到木屋里的。有倒在酒案上的。有靠在树干上的。有趴在木墩上的,有就地躺下的,都醉了。
  胡子头没醉。这个夜晚,他不想醉在酒里,他要醉在八婆身上。八婆更是清醒着,清醒得令她更加心慌和恐惧。
  这时,胡子头凑近八婆:“美人儿,今儿,我搅了你在河中洗澡,走,补回来。咱俩一起去好好洗个痛快吧!”
  胡子头说完,一手提着杆猎枪,一手夹起八婆,绕过木屋,撩拨开一片草丛,就到了一个大圆镜似的水坑旁。那是一个没腰深的可容纳好几个人的水坑。水源是顺着山涧的沟凹处,自上而下流淌下来的。水坑儿是人为砌堵而成,低洼处,留有一小小的出口,上面不断地流入,下面不停地流淌。哗啦哗啦叮咚叮咚的水流声,把森林中的夜色,过滤得愈加幽深而神秘。
  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和蛙叫,在山风的和弦中,合奏着森林小夜曲。映在水面上的圆月,随着波纹的涌动,缓缓地荡漾着。像是舞动着的袅娜的精灵。
  八婆突然觉得恍惚迷离起来,感觉着自己是在梦幻中,感觉着自己变成一枚树叶,正被轻飘飘的风,吹拂着;正被清凌凌的水,浸润着;正被清幽幽的月光,普照着……
  胡子头在以巨大的耐性,酝酿着巨大的爆发。他先是那样细致、缓慢地解开八婆,暴出八婆,凝视八婆,吸吮八婆,牴舔八婆,领略欣赏着月光下犹如一尊凝玉般的八婆。
  八婆,静美得就如水中的月亮。她闭着眼睛。涟漪下月亮的荡漾,正如她此时心的波澜。她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反抗、逃避、拒绝,都是毫无用处的。她只能平静地去面对、平静地接受将发生的一切。
  胡子头拥着八婆滑入了水中……那是火与水的洗礼……
  胡子头拥着八婆躺在了草上……就是木与土的交欢……
  胡子头喊着,八婆叫着……胡子头一边猛烈地冲刺着,一边梦呓似地喘息道:“叫吧,我的小母狼,叫啊,再叫!我的小母狼……小母狼!我的小母狼……”
  那一声声的“小母狼”,似乎顷刻间滋生了八婆的一份野性,也似乎一下子唤起了她野性中肉体的欲望和快感。于是,在这样的“滋生”和“唤起”中,八婆就由平静的树叶,变成一艘迎风破浪的小船儿,由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变成了胡子头的八婆。
  “哈哈哈,果真是嘎嘎新的票子,嘎嘎新的票子!”
  翌日,胡子头扬着用浸着八婆血迹的青草编成的蝈蝈,忘情地冲着胡子们,冲着大山和森林,如此这般地狂叫着。他得意地彰显着征服驾驭后的自豪与快慰。
  因为八婆的俊俏,更因为八婆是“嘎嘎新”的“票子”,所以,胡子头对八婆很是爱慕和喜欢。那夜过去的第二天,胡子头就把一个装有金银珠宝的大首饰匣子统统给了八婆,连同那间装有各种财物的木屋的钥匙。
  八婆知道,那些财物都是胡子们抢来的。她不愿意胡子头继续做那勾当。所以,当尝到了甜头的胡子头再要与八婆交欢时,八婆就提出了要求,要求他别再下山行抢,要他守着大山靠力气劳作。如果答应她,她就让他近身,如果不答应,就不给他。胡子头答应了八婆,以至于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胡子头都没有下山,而是日夜守在八婆身边。
  这段日子里,胡子头教会了八婆打枪、打猎、练武,与八婆尽兴地腻着、缠着,缠着、腻着。在八婆身上,胡子头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
  可是,胡子毕竟是胡子。胡子头不能光看着手下的胡子们下山“采货”,他要保住自己胡子头的头衔,也无法真的割舍掉这个不劳而获的生存途径。
  当他渐渐减弱了一点对八婆的腻劲儿后,就耐不住要下山了,无论八婆怎样劝阻,都无济于事了。只是末了扔下一句:“小母狼,好好在山上待着,等我回来。我的小母狼!回来再好好地要你……”
  胡子头与八婆那件事做完后,八婆总是要蹲、起、踢、蹬、踹、蹦一阵子,然后,去那个天然的水池里,彻底地冲洗一番。她不想怀上胡子头的崽儿。对于她做的这些举动,只图痛快的胡子头,只当做她是在习武和洗澡,也没太当回事儿。
  因为胡子头违背了八婆的要求,所以,八婆就用“拒性”制约他。起初还算奏效,赶上胡子头“特别想”的时候,胡子头就依八婆,能再挺个几天不下山。可是,一旦欲望满足之后,就又如开弓的箭,咋也收不住他了。反反复复中,在性的接纳和拒绝中,俩人拉着锯,较着劲。
  八婆决定要逃跑,是在胡子头的那次下山回来之后。
  那次对于胡子们来讲,是一次收获不小的“采货”。他们不仅抢了有钱人家的财物,也抢了老百姓的粮食。他们先把抢来的粮食囤积在一个秘密的林丛中,然后,天擦黑儿,再挑着、扛着、驮着挪到山上。八婆从一个胡子嘴里得知,胡子头在抢粮食的时候,还开枪撂倒一个阻拦的百姓,死活不知,反正地上见了血。
  这天晚上,当胡子头把八婆揽进怀里的时候,八婆就总感觉着有股血腥味,就总恍惚看到地上的一滩血,她就浑身发抖。无论胡子头怎样撩拨她,她都如一块冻住了的冰。
  胡子头的耐性,终于被两个多月的时间给磨没了,他突然像饥饿的野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冲而进了。钻心的疼痛,让八婆感觉不是进入,不是交欢,而是一杆刺枪,直刺进她的身体……也刺进了她的心。
  当胡子头带着这帮胡子们都下山了之后,八婆就把金银珠宝值钱的东西统统一股脑地装进一个大布褡裢里,然后又提过一杆枪,顺着事先熟悉好的山路逃跑了。临跑前,她还往胡子们抢来的面袋里掺了一大捧巴豆面儿,她想让他们上吐下泻没有力气去抢百姓的东西。如果要能死掉,没准儿还少了祸害,她就这样想着。
  八婆的目光顺着那条灰色的像龙一样的墙,慢慢地爬到山顶。一块儿蓝色的云彩展开了一副家织粗布般的画面,蓝中透白,白里挂蓝。墙的两边是一眼望不到的原始森林,如同两块碧绿的翡翠沉浮在蔚蓝的大海之中,不停地起伏荡漾。又像八月里墨绿的向日葵叶子,在蓝蓝的湖水中漂浮。
  一阵狂风吹过,听到了大山的叹息,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拂过她面颊之后,又撩拨起几缕秀发,又顺着大山的腋下窜到另一个高山的怀抱。
  走进了残垣断壁,八婆才看清这段墙上有三个洞口,像张着血盆大嘴的野兽朝着来人发飚。
  青砖灰石懒散地躺满了山坡。八婆好奇地把一只手伸进了洞里,出来时长长的手指中便捏着一枚包裹了厚厚锈迹的箭头。于是八婆又将另一只手伸进了第二个洞口,拿出来的竟然是黄色的子弹壳。
  八婆把这两样东西分别摆在各自的墙垛子上,又把手伸进了第三个洞口,这回带出来的是一段早就钙化了的白骨。
  兵家必争之要塞,在过去若干年里,会有多少人在此丧命,这每块石头,每一块破碎的城砖或许都有鲜为人知的故事——或凄惨、或悲壮、或残暴。
  峡谷两岸崖壁陡峭,在两山对峙的峭壁峡谷之间有三重门。
  第一道门在涧口,依山傍岩,锁口若瓶,远远望去,让人生畏,有一种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第二道门悬砌绝壁之间,像老天爷从天上向下戳下的一块石板,光秃秃,太阳的光照在上面都要滑落,险峻异常,犹如地狱之门。
  第三道门好似一条长龙盘在峻岭的腰上,在一座山上绕了一圈之后,突然张开大嘴,上下凹凸不平的青石像巨兽锋利的牙齿,谁到这里都像走进了它的腹中。
  下山的八婆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望第三道门的门口,向她挥手的那位老者。她从胡子那里逃出来之后又累又饿,昏倒在山门之外,是这位老者救了她。老者是一位世外高人,在她再三要求下教了她一些简单的医术,结合她在砍柴人家采药时认识的中草药,也能勉强看一些小病,开个普普通通的方子。
  时间大约在一个多月前,聪明的八婆,有一天看到老者摆弄一个红木盒子,便主动靠前,问其用途。
  老者拿出一本线装的书,上面有《周易》两个字八婆是认识的,随后老者又从红木盒子里拿出了五十支乌黑发亮的木签儿。八婆心中暗喜,她看过砍柴人家隔壁的那个叫“半仙儿”的老太太,家中经常有看事儿的人,进去时愁眉苦脸,两眼迷茫,出来时喜上眉梢,两眼放光。
  八婆虽然逃出了胡子窝,却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该怎么走下去。一个女人怎样才能在这乱世之中活得像个人样,早已成为八婆心中解不开的疙瘩。
  八婆坚持要和老者学习《周易》,老者笑得前仰后合,捋着洁白的胡子道:“大字不识一筐,也敢有这样的想法,好!就冲丫头你这要强的劲儿,我教你了。”
  不知在山洞里过了多少个时日,除了吃饭、喝水、上茅房,八婆着了魔似地学呀学。不管是半夜鸡叫,还是晌午十分,反正啥时候想问就啥时候问,把老者折磨得掉了好几斤肉。
  终于有一天,老者发话了,那洪钟般的嗓音把山涧震得直掉土块。
  “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
  “木渐长于山,君子因此要体察此现象,即自居于贤德并渐渐改善风俗,这是……”
  八婆对答如流,百灵一样的婉转甜润的女高音,像高山上流淌下来的清泉,好听极了。
  后来许多天里,八婆都被那些话鼓舞着,激励着,仿佛自己体内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天,她来到一座高高的山峰之上,体内那滚烫的岩浆,好像要喷涌而出。八婆脱掉身上所有的衣物,赤裸着自己大喊一声,瞬间山呼地应,赳赳阳气冲破女儿之身。也就是从那时起,八婆成为这个地界儿上第一位能够站着撒尿的女人。后来老伙计一见她这撒尿的架势就嘟嘟囔囔地说她就像圈自己地盘儿好斗的公狗,当然,这是后话了。
  也说不清翻了多少座山,趟过多少道河,走了多少天的路,最后,八婆在这个李家豆坊落了脚。当然,那时还不叫李家豆坊,是个没名的大山窝子。
  那时,这大山窝子里就两户人家,都住在简易搭起的板房里。一户是两口子带两个娃。另一户是单着的小伙子。这两户人家,都是木匠。这个小伙子是那个木匠的搭手,俩人在给一家做木匠活时,抽烟不小心给弄起了大火。他们穷,赔不起人家,就趁着火光和烟雾,逃了出来。
  他们也是走了好几天,走到这地儿,觉得这地方僻静,地势又高,寓意也是起点儿,又没有人烟,一合计,就落脚在这了。
  那个单着的小伙子,长得倒说得过去,就是蔫蔫的,很少言语,生就一副惧怕一切的样子。八婆落脚后,一步跨进了这个小伙子低矮的茅草板房里,二话不说,就生搬硬套做起了女主人。更是二话不说,就活脱脱地把自己给了那小伙子。小伙子扭捏、害臊、退却,她就发火来气,连拧带掐,亲自动手,硬是让那男人感到了快活后,她才舒舒服服地享受起做女主人的快乐来。
  想起胡子们的霸气和蛮横,八婆就想一改在胡子身边屈就男人的情形。她不愿意被男人压在身下,她要翻身。她也要像爷们儿骑在女人身上那样地骑着爷们儿。于是,她那变成了爷们儿的小伙子,就被八婆驯服了,交合时,被八婆压在了下面。八婆像骑马一样,在爷们儿的身上起伏着、颠簸着。她那爷们儿仰面在八婆的身下,也乐此不疲地“随波荡漾”“举枪迎战”。
  对于成为了自己爷们儿的这个爷们儿,八婆从不像别人的婆娘那样称为当家的,而是把他唤做“伙计”。而这个“伙计”,反倒管八婆叫当家的。
  这一声声“当家的”,就时时让八婆想起在胡子窝那段日子里,胡子们对胡子头的称呼。她就萌生了一份野心:自己统领一方土地,使自己成为这方土地的“当家的。”但绝不做抢别人东西的胡子,而是施舍别人,建立一个自己说了算的屯子。她就想先从眼前的这几个人做起。
  于是,八婆典当了一些金银珠宝,引领着这两户人家,其实算上那两个孩子,总共才六个人,就地取材、大兴土木。现成的木匠,身边就有的林木和土石,很快,就盖起了可以称作农舍的土坯屋子,还拓荒开垦出一些耕地。
  说来也巧。就在他们盖完房屋不久,距离他们近80多里路的山外的一个小屯子,遭遇了严重的水灾,房屋倒塌,田地淹没,住户纷纷外逃。先是有那么几户逃荒到八婆他们所在的这个大山窝里,八婆就典卖一些珠宝,引领、接济他们在这里盖了房屋,安顿下来。就这样,八婆的名声就传了出去,都知道这里有一个乐于行善的女当家的。那个遭遇水灾的屯子里的人,呼啦啦地就都奔八婆这来了。
  看见一下子涌入了十几户人家,八婆振奋了。她倾其所有,当光了自己逃跑时带出的所有的金银珠宝和值钱的东西,带领着这些人盖房、开荒、修建家园,并且还开了一个豆腐坊。
  因为开豆腐坊的姓李,这屯子的人大多又都是李姓,所以,八婆就把这没有名的大山窝子,起名为李家豆坊了。
  随着逐渐的添人进口,李家豆坊也就星星之火燎起原来,也就成了现在的几十户人家的李家豆坊。八婆,自然是李家豆坊名副其实的妈祖和当家的。
  在李家豆坊,无论大事小事都离不开八婆的参与和引领。八婆不仅有着爷们儿的性格和魄力,也有着婆娘的细微和温情,还有她从老者那学来的一切本事,这些都成为维系她寨主般地位不可缺少的条件。
  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头疼脑热,谁觉得犯着了什么怪病、邪病,或是抽个签、算个卦什么的,都找八婆。
  一根做活针,找到穴位一扎,挤出血来;或是用手指掐、拧、揪;或是用她的金戒指、银簪子冲成水;或者是用烧纸烧成灰涂抹或喝掉……等等。村人们就是靠八婆的这些土方土法去除着他们身体和心理上的疾患和毛病。
  八婆从不收钱。不过凡是去找八婆看病的人,一般也都不会空手。八婆家有一个挺大的柳条筐,筐里总有水果、点心什么的。点心是用黄色的包装纸装着的,四四方方用纸绳捆系着,里面的油浸透了纸面,微微的透明中,看得见点心的轮廓。那时的点心,都叫炉果,是长方形的一小块,都是村人们去太平镇赶集时买回来的。除了装食品的柳条筐,八婆还有就是那红木匣子。那里,就装着她看病、算卦用的那些零七杂八的东西。那些曾从胡子窝带出来的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都融入到了李家豆坊这个屯子里,一件首饰,八婆也没有留下。以至于她现在发髻上别着的,连银簪子都不是,而是一根黑漆漆的筷子。
  这——就是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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