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贺岁小说:郑义其人

李隽

　　

【贺岁小说】郑义其人
作者　李隽
　　

　　1
　　
　　老火车站。老到什么程度？跟清末一样老，见证了戊戌变法和稍后的武昌首义。郑义平时不到这里来，也不喜欢到这里来，仅有的一点九省通衢的自豪感，瞬间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匆忙的人流所淹没，来不及怀古，也来不及缅怀，心境就坏了。妹妹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打，好像她正遭劫持。原因郑义清楚：她带着一大纸箱腊肉、腊鱼、腊肠等等乡里货，来讨好她的嫂子，徒手从火车上搬到出站口交给我，然后返回赤县。她是一个生意人，趁着快要过年了，赚一把销售量。自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郑义早到了，慢悠悠地开着车。一看就知道不是悠闲，而是窝着火：找不到地方停车，也不晓得停到哪儿方便与妹妹见面？正好经过一个口子，有人从里面出来，好像是刚下车的人。郑义踩了一下刹。
　　
　　一个影子出现在左边的年窗口。郑义一喜，车头一看，不是妹妹，是一个警察。
　　
　　你好！
　　
　　警察张了张嘴，右手举起来，指着帽沿。郑义平时就非常反感这一套，今日亲自享受了。
　　
　　莫来这一套好不好？
　　
　　驾驶证！
　　
　　警察伸出一只手。
　　
　　驾驶证？凭什么要我的驾驶证？
　　
　　这儿不能停车！
　　
　　郑义把驾驶证掏出来，递给他。
　　
　　我还没有停好不好？低下你高贵的头，听一听发动机是不是还在响……
　　
　　警察正准备打开驾照查看，突然间不看了，狠狠地把驾照扔到郑义怀里：
　　
　　算了！算了！
　　
　　转身消失了。
　　
　　哎呀……一个声音响起。你敢这样对警察叔叔……
　　
　　郑义一回头，一张惊恐的脸：被郑义吓的。郑义从驾驶室里出来，打开后备箱，把搁在地上的沉重的纸箱子，和妹妹一起抬起来放进去。
　　
　　2
　　
　　早晨七点钟，郑义走到楼下。马路旁边有人在停车。一看就是一个新手：倒了几个回合，还没有停到一条线上。郑义走过去，说：
　　
　　右边，右边，打死！倒！倒！
　　
　　司机在他的指挥下，把车靠马路边停好了。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他看着马路边的这一排车，除了他刚才指挥的那一辆外，其余的都没有停好：要么车身没有摆正，要么前后相距太大。2006年他去过一趟德国，人家的马路最多只有我们的一半宽，可人家马路两边停的都是车，那个整齐就像一条线。正想着，一个警察走过来了。对，警察应该指挥人家停车。郑义向警察挥了挥手，表示敬意：毕竟早晨七点钟，还没有到上班的时间。郑义看清楚了：警察一声不响地贴违停罚单。还用录像机录像，以防抵赖。郑义禁不住无名火起，冲到警察面前：
　　
　　你真会贴！你就会贴！我问你，既然不让人家停，你得给人家停的地方，人家要是不按你指定的地方停，你再贴还来得及呀！
　　
　　警察停止贴，笑了笑。
　　
　　你说得有理，问题是停到哪里不该我管，我只管贴！
　　
　　3
　　
　　郑义打市长热线12345。喂，巿长热线吧？我这里是中山大道中山路10号，听到了吧？打桩机惊天动地地响，还有几十吨的大货车驶过马路的声音，御货的声音……这可是深夜两点钟，这里可是城市的最中心地段，生活着成千上万的居民……
　　
　　啪的一声，手机掉到了地上。
　　
　　就你晓得生活？就你逞能？竟然还敢打市长的电话……
　　
　　不知什么时候，小小醒了。郑义刚才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不是市长电话好不好？是市长热线，就是让群众打的……
　　
　　那不都一样？你好大胆！
　　
　　怎么啦？你看你看，还打回来了！
　　
　　郑义接电话。
　　
　　你接？你还接……没法跟你过啦，离婚算了！
　　
　　第二天早晨，郑义起床，小小也起床，两个人都不说话。
　　
　　走吧！
　　
　　郑义先开口了。
　　
　　到哪里去？
　　
　　离婚！
　　
　　还真离？
　　
　　小小没有说出口，只是看着他。他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小小只好跟着走，看他要演哪出戏。
　　
　　孩子跟我，免得拖累你，你还可以再嫁；房子一人一套，你还住在这里，我搬走；钱一人一半，我都写好了，等一会儿你签个字就行。要是还有补充的，你就加上去好了。
　　
　　想得够周到的了……
　　
　　小小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听他说话的语气竟然像十年前向她求婚说一定照顾好她、能给她安全感和幸福一样。想到此，小小鼻子一酸：他兑现诺言了吗？给她安全感了吗？尽管闲事、尽招惹是非，顶警察已经很过分了，竟然还闹到市长哪儿去了……小小心慌起来，好像身边有这么一个人，随时都有大祸临头……
　　
　　离吧！
　　
　　小小坚定地说。脚下的步伐加快了，甚至走到了郑义的前面。
　　
　　到了民政局的离婚登记处，工作人员询问离婚原因，郑义说设有原因，就是要离。小小死不开口，眼泪汪汪地盯着郑义，只要他也留一滴眼泪，表现出丝毫的留恋和反悔，那么她就会跑回家，不离了。可是，他没有，一星儿眼泪也没有，相反，显得格外轻松、解脱，一点儿都不在乎……
　　
　　手续办完之后，郑义握住她的手，那么用力，手心里像有一团火……小小突感虚脱，不由自主地倒在他身上。
　　
　　求求你，她说，不要告诉孩子，你还是继续住在这里……
　　
　　你可以再嫁！
　　
　　郑义强调说，好像这是一种美好的祝愿。
　　
　　4
　　
　　原来是小小接送孩子，现在由郑义接送。
　　
　　班主任打电话给小小：怎么还不来接孩子呀？
　　
　　哦，这段时期我工作上有点忙不过来，他爸爸接！
　　
　　小小嘿嘿地笑，尽量让心里的虚不显露出来。
　　
　　没有看见人来呀！
　　
　　班主任说。
　　
　　小小立马给郑义打电话，问他是怎么回事？郑义说：你没有权力再问我了。挂断，继续跟校长交涉。
　　
　　校长很友好地接待了他。校长一直都是这么友好，他做的就是这样一分工作，更何况前来找他的家长也都是友好的，虔敬的，有的还给带来贵重的礼物。望子成龙的心愿在这个古老的国度是那么地理所当然。嘿，眼前的这个人竟然不是为他的孩子而来，据他说，是为了所有的孩子。
　　
　　真了不起呀，这年代还有这么高境界的人！校长挪了挪屁股，仿佛在想，他是不是第一人？至少到他办公室里来他是第一个具有这么高境界的家长！
　　
　　不过，你不能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一出校门口走两步就是马路，稍微走急一点，或从校门口冲出去停不住就会撞到车。这么现实的问题，牵涉到孩子们的生命安全，怎么就没有人提到呢？自己竟然也没有想到。每天下午，孩子们放学的时候，轮流安排一个班的学生手牵手拦着来去的车辆，学生们从当中通过。这是保安想出来的办法，校长还表扬了他。可是，不是所有的家长都会按时来接，也勉不了有孩子往马路上蹿，万一出了车祸怎么办？
　　
　　我考察了，门前的这一条马路完全可以改成步行，它仅仅只有一千米五百米多一点点，连接的两条大道都有六股车道，两边的侧路也只相距两三千米，车辆完全可以绕行。我已经找了交管部门，交管部门对我的意见非常重视，希望我写一个文字的东西往上报。我想，既然是报告，个人写还是不如单位写，校长，您说呢？
　　
　　校长一直认真地听，躺在椅背上，沉醉的状态像在听一个神奇的故事。你真是爱操心啦，难道你儿子还不够你操心的吗？
　　
　　郑义同志，我希望你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就你儿子还在教室里！
　　
　　小小的短信。
　　
　　5
　　
　　郑义买了一个单人床放在书房里。他自己睡。书房有一道门通向储藏室。这两天，小小不知哪来的那么多东西要往储藏室里放，有时进去拿什么东西，又没有见到她拿出来，来来去去都要从郑义面前经过，顺便停下来与他搭讪。
　　
　　孩子的作业检查了没有？
　　
　　说别的郑义可以不理，可是她老说孩子的事，郑义能不理吗？
　　
　　检查了检查了。
　　
　　郑义应付似的说。
　　
　　小小不走。又问：
　　
　　跟班主任老师聊了一下没有？孩子最近怎么样了？
　　
　　嘿，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有耐心了？
　　
　　聊了聊了，都蛮好的！
　　
　　郑义不耐烦了，拉过被子蒙住头，睡觉。
　　
　　一丝儿动静都没有。郑义伸出头来看，嗨，他又过来了，装横作样往储藏室走，看到郑义没有睡着，又要与他搭讪。郑义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使劲用鼻子吸气，发出咕咕的鼾声。
　　
　　第二天晚上，郑义的心情突然好起来：主动买菜，主动做晚饭，主动找小小说话，还喝了两杯酒。
　　
　　小小呀，他说，我现在很有成就感，真的。予果书社放音乐，我提了意见后不放了；53路公交车，树了站牌不走车，站牌撤了；马路旁边开始划线了，让停车了；地铁进站口的栏杆撤了，影响人进站，多不好呀；学校前的马路开始整改了；我一共打了两百多次市长热线，每一次都有回复，这不，都市报还报道了我的事迹……
　　
　　他把报纸送到小小手上。小小不看，也不接报纸，而是皱起了眉头。
　　
　　郑义立马闭嘴，小声说：
　　
　　你还是找个人嫁了吧！
　　
　　郑义拿着报纸回到书房，脱衣服睡觉。这天晚上，小小既不送什么东西，也不拿什么东西，一次都没有进储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