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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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 千古一商 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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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20 16:28: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没上过战场,一日士卒都未当过的五大夫郑安平,昼夜兼程,率领五万增援大军赶至汾城远郊外,汇同王龁从邯郸跑来支援的五万秦军,堵住了春申君带领的十万楚国援军。同时,秦将王陵率领十万大军拦截了从邺城拔寨过来的八万魏国援军。

  救援与阻截,邯郸外围两大战一触即发。

  太阳初升,大雾渐渐消散。

  淡漠晨光里,无数面挂着白穗子、黑丝绦,中间一个个硕大的“秦”或“郑”字,环绕着玄鸟图腾的黑色纛旗,耸立在漫漫黑色秦军阵列中,迎风飘扬。

  将军郑安平伫立在高高的攻城塔上,双手按住扶手,俯瞰着两军对垒的宏大战阵。

  上千乘黑色战车排列成型,最前一排战车上,右后五十位都站立着秦军都尉,个个银盔黑甲,精神威武,但听一阵战鼓擂响,他等猛然拔出青铜亮剑,挥臂指向前方——“轰隆隆!”随后上万为卒手持戈戟长矛,踩着震耳的鼓点,列阵跟着滚滚战车隆隆向前。

  “嗖嗖嗖——”战车上左后弓弩手突然千箭齐发,刹那间,箭矢拖着长啸声划过天空,朝着楚军阵营狂飞而去。赶紧,中间御卒不停扬鞭加速,战车被驷马拖拉着狂奔不止,左冲右突,于是见,那凶猛的秦将都尉,挥舞着长剑,大声吼叫着,奋力砍向汹涌而上的楚卒。一时间,金石撞响,戈戟冒火,铁甲碰击,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庞,嗜血的刀剑,痛彻的嚎叫,血腥的弥漫,整个旷野片刻间被这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笼罩并淹没。

  同样惨烈,信陵君在邯郸远郊外山塬,遭遇了王陵军的拦截。

  只见魏秦两军似排山倒海般相撞一起,似隆隆沉雷震彻山谷,又似万顷怒涛卷浪群山。长剑与砍刀铿锵飞舞,长戟与戈矛呼啸飞掠,密集的箭雨不时若蝗虫过境铺天盖地,震谷的喊杀与力竭的嘶吼直让空旷的山塬颤抖。

  万马奔腾,数不清的火红“魏”字纛旗在穿山风中漫天飞舞。

  信陵君一头金盔,身披红甲,冷峻沉着地坐在宽大戎车里,双臂挥动不停地击打战鼓。

  屠夫朱亥站立在战车右后,手提四十斤重铁锤,迎着呼呼的山风,第一个冲进了秦军阵营,闪避过亦冲在最前的秦将长剑,力臂一甩,直直地砸上其背胸,顿然豁开一个血口,血流若柱喷出,便毫无声响地摔倒在了战车里。

  紧随其后,数百乘红色战车拖着滚滚尘烟,向着王陵军狂奔冲去。与此同时,魏军两翼骑卒亦呼啸而出,重甲为卒更是无可阻挡地隆隆阔步,恍若红色海潮往前汹涌推进……

  夕阳惨淡,秋风萧瑟。

  长满枯草的旷野上,到处是尸体,到处是鲜血,零散遗落的伤残战马发出了一声声让人心悸的嘶鸣,凄楚,悲壮。

  “杀秦虏!杀秦虏!杀啊!——”看着秦军阵势逐渐收拢,狼狈败走,楚军仍不依不饶地追杀冲矛,一直刺杀得溃卒哇哇乱叫,许多干脆齐戈跪地,缴械投降,可惜楚军已然杀红了眼,根本不管降或不降,就是一个“杀”字,一心直想把这些秦虏刺死干净。

  溃逃的惊慌失措,郑安平的残军拖着残破褴褛的“郑”字纛旗,很快退逃至汾水河边。然从后紧追而来的楚军,奔行吼叫着,攥住寒光闪闪的戈戟长矛,一路猛杀,即便有不怕死还敢反冲回来的秦卒,亦毫不例外地被这股密集涌上来的戈矛一一刺死。

  天际暗红,汾水河边布满了秦军尸首,缓缓流淌的汾水被黑血彻底染红了。那些未逃过河的秦卒,不管会水不会水,还在拼命往水里跳去,他等是宁愿被水淹死,再不愿面对楚军毫不留情的戈矛了。

  结束了,一整日战车奔驰,白刃相斗的鲜血淋漓的战斗。

  于是连着数十日,信陵君、春申君追着秦军一次又一次厮杀得昏天黑地。郑安平俨然就被楚军打得仓惶狼狈,不得不且战且退,直往邯郸方向退走,向主将王龁秦军靠拢。至于那一头王陵军同样不妙,被魏军逼打得渐渐撤退到了邯郸南门郊外。

  秦昭襄王目瞪口呆,饭都快咽不下了。

  “败军之将,败军之将!几个加起来都抵不上他一个白起,我大秦的脸都让他等给毁光了!”老秦王气急败坏,火窜有八丈高,“丞相,你那郑安平呢?你说他智勇双全,智在哪儿?勇在哪儿?”

  范睢是长跪在地,头颅低垂,吓得是一声都不敢吭,他哪儿还敢吭哟。

  一个月了,王陵、郑安平战败的消息不断从赵国传来,老秦王从来没有似现在这样,急得是团团乱转,大秦的家底都用完了,无卒可増,无将可派了,眼看着快马急报接踵而来,报来的都是一个个窝心的败绩,老秦王心不由己地又想起了战神白起,不,愈加迁怒怨恨起骄纵的白起来,遂气恨得牙痒痒,肚抽筋。

  “赶他走,赶他走!立刻就走,一刻都不准耽搁!寡人不想再看见他了——”老秦王咆哮了,疯一般地吼叫着,一点情面都不留,脑子似缺氧,抓狂下旨驱逐白起,一刻都不让他再停留在咸阳城,更不愿再见到他,不想再见他那副桀骜不驯的面孔,不想看到他自鸣得意的乌鸦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决策的不断失败。

  唉,谁叫他白起太自以为是,功高盖主,这让老秦王君威何在?岂肯容他?就是容得一时,亦能容得长久,无论摆到哪个君王都会做这样决定,不会管你功有多大,将有多能,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必定为我所死,从来如此,亘古不变。赶走他,那还算是老秦王留有着最后的一份恻隐之心,亦算是对白起曾为大秦作出巨大贡献的一点奖赏罢了。

  武安君白起只能一声悲叹,带着病体上路。

  北风呼啸,咸阳骤冷。

  以往忙碌不堪的上将军府,今日已是门庭冷清,唯有三辆蓝布车辇载着白起和他的随从家仆,带着几多箱笼和一些随身需用物,凄凉地驶出了府邸大门。

  雪花轻飘,无人送行,即使想来送亦无人敢来送,只有沿街两旁,一些散乱不成堆的城中庶民,默然无言地看着曾经叱咤风云、为大秦建立卓越功勋的上将军,凄然独行,或许亦不是,百姓根本就不知晓这蓝布车辇里坐着的究竟是谁。

  白起紧裹素黑棉服,脸色苍黄,眼神呆滞,两耳听着车外呼呼作响的风声,任凭车辇摇摆不停,身躯是一动不动。

  很快,蓝布车辇辚辚驶出了咸阳城西门。白起似乎感觉到了甚么,连忙支撑起衰弱的病躯,抖着手慢慢掀开蓝布车帘,把灰白的头颅伸了出去,用一双昏花的老眼望着纷雪之中手执长戟的守城卫卒,望着渐行渐远,雪舞花白的厚重城楼,不由地脸颊上滚落了两滴清泪,随之他木木地举起双手,高高抬上眼前,甚是无力地拱拳作揖,敬仰宏伟的咸阳城,作着最后的告别。

  一条看不见的城外驿道,被飞雪覆盖了,大地一片白色茫茫。三辆蓝色车辇盲盲然碾压着一层薄薄的皑雪,越走越远,越走越小,一直朝着阴密走向荒凉。

  雪霁天晴,银山岱峦。

  由远及近,一辆披雪的华丽车辇,在冯泽护卫队的护卫下,辚辚驶进了重兵把守的函谷关城门。

  “停车。”嬴异人一声轻叫,车辇便缓缓停了下来。

  嬴异人与吕不韦跨步走下了车辇,站立在函谷关口,放眼望去,故国景物一览无余,周边尽是绝崖立壁,深险若幽,一座函谷关,东西十五里,全然隐藏于山川深谷之中。

  嬴异人是仰头朝天,深深呼吸一口气,立刻吮吸到了从渭水平原上拂过来的一股清新空气,于是一股久别故土的情愫,瞬间充溢他那热血沸腾的秦王子孙的心胸,他激动了,他流泪了……突然,他跪伏在雪地上,双手用力挖出一捧带雪的泥土,猛地一下,盖掩上自己的脸面,和着盈盈的泪水,轻轻地,及至重重地揉搓起来……

  吕不韦则顾自踩着浅浅的积雪,缓慢地登上了白皑皑的小山坡,顾望着秦山与黑壁,守卒与城楼,立刻升起一种别样的心情,而当他的眼睛看到伏地的嬴异人,更是兴奋起来,心中不由自主膨胀起一股勃勃雄志和前景的一片绚烂。

  冰天雪地,寒冬十二月。

  王陵军被信陵君打得败退回来,一直退到了邯郸城南门。郑安平军亦被春申君打得败退回来,一直退到了邯郸城西门。

  主将王龁气疯了,更气急了,疯急之下,他血脉火烧贲涨,一下同时集结起十万将卒,让王陵从南门,郑安平从北门,他自己从西门,作着最后的一锤子攻城,定然要拿下邯郸城,否则就真的没时间了。

  若蝗若蚁,在数十万支箭凌空呼啸着飞向邯郸城墙之后,数不清的攻城塔便隆隆地快速推进,还有飞索上成千上万的秦卒,震天吼叫着,全都往城墙上拥挤一团地攀爬着,迅速接近或跨上城头同赵守卒展开激烈的殊死搏杀。

  性情乖戾的主将王龁,虎绷着脸,伫立在戎车上,狼眼望着又一批临车在巨大盾牌的保护下,呐喊着,被众多攻城卒快速推动,更凶猛地向庞大的城门冲去……

  “咚!”一截粗大的滚木,突然从城楼上砸了下去,一下砸在了一块巨大盾牌上,顿时,巨盾被击得粉碎,盾牌下的俩攻城卒立刻被击砸得粉身碎骨。没有停息,后一辆临车赶紧绕过被砸的破碎临车,加快速度向城门轰推去,极快,便停在了城门前,立马,那数十攻城卒抓住粗壮的攻城槌就朝厚重的城门上猛力地撞击过去。一下,两下,三下……坚实的城门几乎纹丝不动,仅仅只被撞击得门面上略显出凹瘪的印痕。

  “给我放火!”猛听到城楼上一声大叫,立马就见一团团火球从天而降,坠落在临车和巨盾上,刹时,一片炙热的火焰便将临车和巨盾点燃,于是见,盾牌下的攻城卒哪里受得了这灼人的热浪,紧忙纷纷丢弃巨盾朝后躲避,但凡跑的慢的或被火焰直接砸中的攻城卒,很快就被大火吞噬,一会儿尸骨成了灰烬。

  戎车上的王龁一看,不露声色地阴鸷一笑,立马命令攻打西城门的秦军撤后下来,以等这把大火将城门烧了,再冲锋进去,可以一鼓足气拿下邯郸城,太好了。

  眼见临车的火焰越烧越旺,还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咚!”又一根滚木从城楼上砸了下来,直冲烧着的临车就是狠狠一击,“咔擦,咔擦,……咚!”那临车在滚木的着力打击下,顷刻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给我倒水!”城楼上又传来一声大叫。

  “哗哗哗……”随之,满满的数十缸冰凉之水先后浇了下来,浇到了临车燃烧的周围。“嗞嗞嗞……”一会儿,临车的火焰便被扑灭殆尽,只留了几缕青烟在冉冉冒起。

  王龁骤然傻眼了。

  但城头上,冰冷戈矛还在不断摩擦出绞杀撞击的血光。

  南城,北城,西城,一波一波的秦卒攀援着云梯跃上城头,一堆一堆地,围成一团一团,背靠背,个个若亡命之徒般与守城赵卒展开面对面的厮杀。

  赵守军是不停地奋力围击,前赴后继堵住了被秦军不时撕开的缺口,已然爆发出一股股压抑许久的震天呐喊,互相传染,互相激励,更是互相裹挟着复仇杀敌的力量,在城墙上,与数倍自己的秦军进行着顽强抵抗,不惜代价挡住了秦军一轮又一轮的疯狂进攻。

  血色黄昏,残红一片。

  王龁秦军一直攻到精疲力竭,又似潮水般退了去,狼藉般残留下几十架破损不堪的攻城塔,静歪歪地杵立在城墙边缘,丢下成百上千的血肉模糊尸体,还有零星洒落一地的破碎盾牌与折断扭曲的戈戟长矛。

  邯郸街头再一次暴怒了。

  当那些秦军俘虏被捆绑着解押过大街,原本就愤怒到极点的邯郸百姓,一涌而上,根本不顾押解士卒的阻挡,千百只手恨恨地伸了上去,砸击、推搡、撕扯、抓挠着这些可恶又可怜的战俘,几乎都要将他等粉碎跺烂,亦难解心头之恨。那些够不着的老人妇孺只能一口一口将唾沫飞吐到他等的脸上身上,还有远远挤不进去的城民奋力高举着两手,向着天空抓挠、挥舞,高声咒骂着、呼喝着,一片喊“打”的声浪。更有不甘心的人等,爬上了门窗、墙头,揭起砖瓦,拿起石块朝着抱头蹲地的俘虏掷去……

  在更远处的街角,有一双冷眼在静望着这怒火喷发的场面,那是赵姬,依旧那般楚楚动人,不施粉黛,自然娇艳,只是衣裙简陋,绿布苎麻,背前兜抱着小赵政,临风佇立,身躯明显微微颤动,因为寒冷,因为饥饿,脸上重重蕴含几多幽怨几多惆怅。

  她的心底,从来没忘记怨怪那两个男人,一个吕不韦一个嬴异人,怎忍心,居然抛下她和儿子小赵政,一走了之。赵姬那个苦呐,苦不堪言,整日躲藏着,提防赵王派人来抓亦是心惊胆战,吃不饱穿不暖,更是死要命了。虽说吕征给她娘俩安排好了住处,住在北街人口杂乱之地,不引人注目,又留了两大袋谷粮,是够混几个月的,但几个月以后怎么办?粮食没有了怎么办?战争无休无止,赵国不得安宁,她赵姬亦不得安宁,还得冒着杀头的危险,或许要过东躲西藏的日子,甚至浪迹天涯。赵姬那个恨呐,又是无人可给她来恨,便只得自己咬紧牙关,为了赵政,为了儿子,遭再多苦亦得受,有再多恨亦得咽,一心只有期盼着战争结束,早一点结束,或许才有可能尽早结束她娘俩的凄惨、痛楚的生活,结束这一段不是人过的日子。

  现在听说,魏国援军到了,楚国援军亦到了,或许快了,邯郸的苦难,她赵姬的苦难,可以很快熬到头了,不,或许更艰难了,因为她俩是秦王孙的妻和儿。

  章台王宫是熬不住了。

  秦昭襄王内心煎熬,脸上却显得非同寻常地安静,遂问丞相范睢:“他走了吗?”

  范睢不清楚甚意思,眼神揣摩着,不敢不说道:“启禀我王,武安君走了,臣是看着他走出了咸阳城。”

  秦王停顿良久,忽然又问:“他没说甚么吧?”

  “这……”范睢迟疑了,看着秦王顿了顿,道,“臣不好说。”

  老秦王不耐烦了,肝火遂起,眼一瞪:“有甚么不好说的,说吧,都成这样了,还有甚么不好说的?”

  范睢心一抖,赶忙吞吐道:“武安君……武安君……其意……怏怏不服,有余言。”

  老秦王眉头骤然一皱:“有余言?”

  范睢点点头,道:“是的,我王。武安君……武安君就是还在责怪……责怪我王,不肯听他谏言,造成如今之局势,恐难……唉,说甚么,势起木若刀,势落刀若木,就是说我大秦之机会尽失,大势已去也。”

  听到此,老秦王猛然一拍案桌,脚一跺:“大胆!”随之老秦王踱走起了脚步,心绪烦乱,急步来回,忽然,他停下了步,慢慢摒住气,两眼一闭,很轻声地下旨道,“丞相,替寡人给他送一把宝剑吧。”

  秦王赐剑,范睢“咯噔”一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阴冷一笑。

  老秦王本已经不忍心杀白起了,可是,其意怏怏不服,有余言,居然还在责怪他秦王,怨恨他秦王,根本不把他秦王放在眼里,如此君王威望何在?君王九五至尊何在?难道还要等到屠神有一天真造反再处死?老秦王犹豫许久,琢磨许久,才不得已赐剑白起,以儆效尤。老秦王当然亦不糊涂,杀白起,其实就是告诉秦之将军,不要贪图功劳巨大,而拒绝朝廷的重任,漠视君王的旨令。

  其意怏怏不服有余言,可谓字字诛心。

  白起的不服意味着对王权的威胁,他是秦国武将第一人,他的不服可以掀起整个大秦的波澜,这不得不让老秦王畏惧三分,亦不得不起杀心。范雎看似没直接说甚么白起忤逆之言,却让老秦王自然想到白起可能会有忤逆之举,此就成了一把无形之剑,让赵军四十万大军都杀不死的白起,最终却实实被害死在这九个字上。

  余辉暗淡,皑雪蒙蒙。

  三辆蓝布车辇奔走数十公里,在傍晚时分,总算摇晃进了杜邮的泥雪道上,不时超越过前面不多见的几个村民,一会儿便停在了东首街道的驿站前。

  白起在老家仆的搀扶下,跨下车辇,踽步走进了杜邮亭。

  杜邮亭,一座沧桑古朴的老亭,亭顶重檐四披,四翼角边远伸高翘,覆以黑秦筒瓦,正面额匾上白色显灰凿写着“杜邮亭”三个廋扁的篆字,一条步道贯通东西,伸向百米外的西村头。

  白起疲惫地坐在亭凳上,脸色苍黄,白发微拂,然就在那一抹最后残辉浅浅映在他的身躯上时,便见白起立马似将军一般精神起来,挺直了腰板。

  “哒哒哒……”一阵急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极快地,一匹黑鬃马就从白起车辇跑过的灰白雪道上疾驰而来,原来是秦昭襄王派遣的使者来了,他一到驿站亭前,赶紧一个勒马,飞身跳下了马背。

  白起一个激身,随后依然挺直腰板,纹丝不动。

  三步两步,那秦王使者迈着大步走进亭里,见了白起,连忙从后背上抽出一柄带鞘的长剑,双手恭敬捧上,一个躬身道:“上将军,大王赐剑,请自裁。”

  白起一震,心头一颤,慢慢地,他转过身来,接着又慢慢地站起,望着使者有片刻时辰,突然,他又慢慢地,慢慢地一个下跪,双手举起,拿过使者递上的长剑,猛地,从雕刻黑龙的鞘里一下拔出长剑,神情刚烈,愤慨地责问道:“我,白起,浴血征战多少年,为我大秦出生入死,横扫六国大地,我,白起,何罪于天而至于此哉?”

  秦王使者泪滴脸庞,却是无动于衷。

  沉默良久,白起忽然一声悲戚哀嚎,“我白起固然当死啊。长平之战,赵卒降者二十万,我是诈而尽坑之,他等有甚么罪过?我白起,当足以死来偿还也!”说罢,他奋力举起浸染过不知多少人血的长剑,霍地抹上自己的喉管,带着悔不尽的恨与愤不尽的怨,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谁能知?苍天能知吗?作为战神的白起,本该马革裹尸,战死于沙场,可现在却偏偏,偏偏被倚重自己争天下的老秦王给赐死了。

  或许在老秦王看来,凭借功高就可以肆意妄为,敢不听旨令,开了先河,那以后大秦将军都立了大功,都不听旨令,那还要他秦王干甚么呢?为了大秦永久,即使白起就是天神,亦必须得死!不光是为震慑三军,更是让大秦将军都知道,大军是大秦的,你等将军亦是大秦的,有天大的功亦必须得听我秦王的旨令!

  其实,老秦王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现在除了他秦王,的确无人再能镇压得住白起,倘若一旦他老秦王薨了,大秦就说不定会造成内乱,而白起必首当其冲,因此,老秦王亦就绝不可能将此隐患留给没有名望没有手腕的太子,必须将白起在自己手里除掉。

  雪浮冰河,泪浸渭水。

  悄然流动的静静渭河,似一条长长索带,半绕着咸阳城,呈缺月之形。河岸两边,银树排排翡翠,乌鹊阵阵远啼。晨光熹微,炊烟袅袅,皑皑的苍茫山岭让人深深感觉到一股神神秘秘,隐虚若画。

  嬴异人和吕不韦乘坐的华丽车辇,在都尉冯泽率队的护卫人马保护下,终于进入了威严雄壮的咸阳城。

  巍峨的大秦王宫呈现在了眼前,嬴异人迫不及待地跳下车辇,异常激动地跌奔到王宫阶台下,匍匐在地,连着就是三个大幅度的磕头,然后抬首起来,仰望着耸天而立的高阁楼台,只是定定地看着,呆然无语了。

  华丽车辇旁的吕不韦,亦定神仰面而望那雄伟壮观的层叠宫殿,抽搐的笑脸上,情不自禁地滴落下两颗轻盈的泪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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