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柏荫堂（05） 阳老师音容宛在

李世荣

       题记：柏荫堂是资本家戴海昆发迹后返乡建造的近现代化宅院。戴海昆在解放前夕移居香港。柏荫堂没分给当地贫雇农居住。东边是茶冲完小，茶冲公社机关，茶冲供销社；西边是双峰八中，甘棠区粮站。我们在师生群里怀念柏荫堂，因为老师曾经在那里教书育人几年，我们在那里读初中三年。我是个例外，小学六年在茶冲完小，所以我对柏荫堂的记忆与感情很深厚很特别。


                                      
                                          阳老师音容宛在
                                                李世荣
                        
                                      1、“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家离柏荫堂也就是我们的学校不远。离开学校当农民了，我经常在月光下去看望过去的老师。年轻精力旺盛，白天劳动一天，夜晚不觉得疲劳。我不是一定要找哪个老师，碰上哪个都有话说。当然还是和语文老师刘明德老师、欧阳纬老师亲密些。刘老师第一次发香烟给我，我非常拘谨不敢接。刘老师说：“你现在是社会青年了，来看老师就是老师的客人了。”听他这么说我有想哭的酸楚。我真不愿意当‘社会青年’，只想一直当学生。可是到初中毕业就没书可读了，只有当无比光荣的农民伯伯。阳老师不发烟只泡茶。阳老师是最和善的。他总是那么清瘦，面无血色，额头上经常贴着黑色闪光的头疼太阳膏。大家三两米饭吃不饱是常态，他只能吃二两。可以想象他的身体多么虚弱。
       这天夜晚我又走进阳老师房里。阳老师照样微笑着给我泡茶。我说原来的老师越来越少了。阳老师说是的，调走了几个我熟悉的，又调来了几个我不认识的。说着闲话我怎么就说到我妹妹了。她在大队民办小学读高小五年级。她身子长得比女老师还高了，成绩也好。她想不读六年级了，提前一年读初中不知道行不行？我找她学校的戴（宗藩）校长说了，他答应开会的时候去八中找领导说一下。后来他抱歉地告诉我，他跑了三趟，八中领导不同意“跳级”。我说不要抱歉，不行就算了。
       阳老师站起身来，叫我不要走，他出去一下马上回来。我想他是去厕所吧。没想到几分钟后他拿来一张政审表，高兴地告诉我，他向教导处主任担保我妹妹学习成绩好，跳级一年没问题。我太惊讶了！阳老师不是学校领导，还体弱多病，我不会请求他为我求这个情，只是道家常一样说起妹妹读书的话题。我马上填写表格。阳老师说：“你的妹妹，我相信学习成绩不会差。”我激动不已！阳老师如此看重我，连我妹妹都被他看重了，这份看重简直太神圣了！阳老师怎么就不怕万一担保错了呢！其实我不是各科成绩都好。比如数学和俄语，我虽然得过百分，那是为了应付考试死记硬背几天，是不真实不巩固的成绩，考试过后就忘记了一大半。
       难怪不久前我几个堂弟堂妹告诉我，阳老师知道他们姓李，好像发现了珍稀动物（茶冲公社姓李的很少），问他们哪个大队的？他们回答“东方大队”。阳老师又问：“那你们应该认得李世荣吧？”“他是我们的大哥哩！”阳老师说：“哦，那你们以后写作文，先给你们大哥看，他说要得就要得。”堂弟妹们羡慕不已地对我说：“阳老师怎么这么看得起你，你离开学校这么久了他还在夸奖你。”我听了这话心里也非常激动。
       后来我们大队的戴校长对我说：“我毕恭毕敬跑几趟还不如你跟老师说一句话。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我说：“我真不是有意说这事的。确实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说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夸张了噢。”戴校长说：“也是啊，我是来完小开会跑一趟八中。”
       妹妹回家告诉我，她从阳老师门边经过，阳老师笑嘻嘻地问她是不是李世荣的妹妹？我妹妹回答是的。阳老师说看着她的脸相有点像我才问的。阳老师叫她去房里吃茶。她羞得脸红耳赤，简直难以相信八中有这么和气的老师。

                                             2、病房诀别
   
       1974年。记不得月份日子了。我听说阳老师生病住院了。还说这次多半难得好了。我心里紧了一下。难道真的“好人命不长”？阳老师那么瘦弱，怎么经得起折磨？
       我回家说起我想去看望病危的阳老师，我妹妹说她也去。我又想起十五班朱乾怀（双峰县副县长职位退休），他也很尊敬阳老师的。我知道了消息，应该去告诉他。
       走在去曹路的路上，我的脑子里总是想起阳老师穿着发白的蓝布中山装，一言一笑和走路的模样。碰上个慈父般和善又循循善诱会教书的老师真是一份幸福啊。读了一肚子的XYZ，不懂得青少年的心理，是教育不好学生的。比如K老师，拿着数学考试成绩单走上讲台宣读：“这次考试共计有四个百分。朱冠华百分。蔡美玉百分。戴超逸百分。”停了几秒钟，“李世荣这次也碰上了，百分。”我不知道同学们听了是什么想法，我知道K老师是极不情愿宣读我的百分的。我心里波涛汹涌，心脏好像要冲出来了。要说学生不畏惧老师何况还是班主任，那是假话。可是我怎么也压制不住心里的屈辱，猛地冲出教室，向刘主任哭诉K老师对我的歧视。刘主任生气了，说：“K老师这样的教学方法成问题啊。后进赶上来了要鼓励，表扬。你回教室上课。我会批判他的。”（绝对的刘主任原话）换成阳老师，哪个学生语文成绩赶上来了，他会怎么对待呢？
       ……
       我们尊敬又怜悯的阳老师闭着眼睛躺在甘棠铺医院病床上，本来没肉的脸苍白，看着就像个没有了生命的吓人样子。我们三个喊阳老师都不敢大声。阳老师睁开了眼睛。他竟然还脸带笑容。他似乎为我们结伴来看望他而感动，上半身想起来，可是他没有了这个力气。我们都垂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老师？沉默好久，朱乾怀碰一下我的手臂。他是提醒我路上说好的那句话。我轻声地问：“阳老师，您想吃点什么喜欢吃的，只要是甘棠铺有的，我们去买。”阳老师说：“你们这么尊敬阳老师，这么远来看我，谢谢你们。”喘一口气说：“我这回不能好了。什么都吃不下。谢谢你们啊。”我们很想满足一下阳老师的心愿，过一会又问他喜欢吃点什么？他想了一会说：“你们这么关心我，那，去买几粒糖粒子吧。”我们赶紧去买了一包纸包糖果。阳老师很开心的表情，说不要买这么多，买几粒就够了。
       我们心里都相信阳老师说的他好不了了。我们今天离开，以后就难得看到阳老师了。我们想久坐会，多看老师两眼。阳老师催我们回家。

                                          3、震撼的哀荣

       我第二次打听就得知阳老师这回真的没能好过来。这时候十三班谭桂芳（同学们亲切地叫他“芳子”。读者朋友不要误以为名字中有个“芳”字是女性，他是十足的爷们）当八中的校长。
       我赶到阳老师的追悼会现场天还没黑。我被这么多的花圈震撼了！几十米长的礼堂两边和操坪两边的墙壁都摆满了大小悬殊的花圈。我非常惊讶，要不是我知道今天夜晚大家哀悼的是极为普通的初中语文老师，看这个场面亡者俨然是显赫的大人物。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数一下究竟多少个花圈？
       走了一圈我才发现，要数清楚花圈的个数还真不容易，大花圈挡住后面的小花圈，还有三四层的。我数到一百四十个，陆续看到送花圈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走进开阔的校门。
       我发现有不少花圈不是花钱买的。有的就是松柏枝和草叶编成的。直径最小的只有一尺多点。我不数了。我想看一下花圈上面写的什么词语？我看到一个大约五十岁的男人恭敬地把花草编成的花圈摆放到操坪墙角。我走过去问他：“你是阳老师的朋友么？”他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我都不认识阳老师。我大马冲的。我崽在阳老师手里读过书。他不在家，要我代替他参加阳老师的追悼会。”他似乎怕我看不起他的没费钱的花圈，腼腆地说：“来不及买花圈，自己做一个。我又不会写字，出丑了。”我弯腰一看，“欧阳纬老师千古”写得歪歪扭扭。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汪汪，对他说：“很好！你们父子这么尊敬阳老师，这份心意……”他打断我的话：“我看到熟人了！我没带电筒，等会跟他一起回去。”走开了。
       我敢说，公社干部甚至县长去世都不可能有这么多花圈！尤其不可能有这么多农民粗糙的手编织的简陋却情意深重的土花圈！
        “我的岳父欧阳纬老先生……”黄键锄老师在礼堂大门前致悼词了。念完这一句泣不成声。
       我没买花圈，也没想到自己编“土花圈”。我轻轻地走到阳老师灵前鞠了一躬，低头默念我写的诗：“吊唁恩师绞衷肠，敦敦教诲不敢忘。稚嫩文章得高看，夸奖脱离学生腔。”然后泪眼模糊点燃烧化。
   
        * “学生腔”——阳老师曾经在讲台上说，一些同学写作文，写爸爸都是“严肃的面孔”，“眼睛炯炯有神”；写妈妈就是“圆圆的脸像苹果”，“慈祥的笑容”。一看就是“学生腔”。夸奖我的作文基本脱离了“学生腔”，渐趋成熟。


       附图1：当年的老师宿舍
       附图2：大方气派的天井
       附图3：古雅的窗户
       附图4：俯瞰残存的柏荫堂
       附图5：凄凉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