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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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 双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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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9 15:06: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假如让时光倒流,我能做什么......

  她说,我们结婚吧。

  他没有出声,隐秘在黑暗里的夜精灵如同某个异度空间的鬼魅,切割着寂寞的神经。环绕在身边的光亮小球闪烁飞舞,不时映射在她惨淡的脸上,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

  我们之间该有个了结的,我只想稳定我们的关系。她企图装出平静,却难以掩饰声带颤抖,她在害怕失去。

  我们这样不是很好么。他抬起头,一付天真无邪表情,为什么要用婚姻缚束。

  不是缚束,她咬着嘴唇摇摇头,头发如同招摇的水藻,在夜里划过。

  你还不明白,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你的虚伪,内心深处抹不去的阴影让我疲倦甚至厌恶。你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己。

  够了,他粗暴的打断她的话,腥红的双眼,如同豹子,随时将眼前女子吞噬。他的头沉了下去。

  随即,从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那我们在一起还有意义么,更不用说结婚,无理取闹。

  所以我说你不会明白。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滑落在他手心,泛着婴儿蓝的光芒。我相信我们之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每天清晨我的身边是你,每个夜晚我不会有丝毫恐惧,我知道身边的男人会在危险或是伤痛降临时紧紧抱住我。不是么,你不爱我为何还要给我这些。

  我们既然没有情感,这样的婚姻不会接受的。

  不,我们可以。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

  她身边的光影如灵动的生命体,齐齐冲上天空,此时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我在哪里…

  我不能接受,我还在等…

  他回过头已不见她的踪影,仿佛整个天地间她从未来过。他就这样落寞的站在中间,若有所思的望着夜空。

  你在哪里…

  (二)

  天堂原来应该不是妄想,只是我早已经遗忘,当初怎么开始飞翔。

  是火车窗外雨滴溅落的声音吵醒的他。凌晨两点零三分,寒意钝重的袭来,他本能的把身体缩了缩,皱眉仰头望向车顶慵懒的灯光,脑海中浮现出刚才的场景。梦魇是脑后一根锋利的针,倒下才会有隐隐的刺痛和眩晕。

  车窗外倾盆大雨已经下了好些时候,粗大的雨点在厚实的玻璃上砸出一个个圆而透亮的水迹。夜色笼罩,宛若向里试探黑暗中的迷雾。雨声,躲在铁轨交接的“笃笃”声里,寂静的旅途会让人感到空荡和恐惧。

  还有三个小时到丽江。确认一下自己身边的行李。也许再睡一觉就该到了吧,睡意再一次强大的笼上心头,闭上眼,他把自己关进黑暗。

  这一次,他梦到她。

  清晨女子,那时,他省略一切,心脏清脆的破碎,如同缠绵的音乐。他对自己说,我会用心记住一辈子。

  下火车的时候同伴们都是两两一起搬的行李,只有他独自挎一个单肩包,不慌不忙。包里只有几件换洗衣服,现金,一本圣经,一张相片。

  你就带这么点,真难以置信。一个同伴好奇的问他。

  他微笑着点点头,略显苍白的脸上,嘴角稍微翘起就恢复到淡漠。看不出丝毫到达目的地的喜悦。导游在出口大声叫着,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像个闹市,鱼目混珠的小铺,各式各样的人在这里。火车汽笛声带来这个城市的繁华,以及俗世蜷缩在喧闹里的霓虹。

  这个城市经历过圣水的洗礼。天是蔚蓝澄清的,像佛祖手中的雪莲,几近透亮,照出空灵的自己。

  不是她么,淡定的走过,一叶偏舟划过心湖,细碎波粼泛起涟漪。远处的雪山占据半方视线。山尖雪顶,苍白了多少年的静穆,在仰首而望的瞳孔里守望。

  你就在这里长久的留下来了么。你说我的生命里注定漂泊,危险而彷徨。你又说你是留住我唯一的绳索。真的是习惯么,习惯了那个梦里你爱着我,我抱着你。是么?

  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腿,打断他的思路。一个可爱的俄罗斯女孩,七八岁的年龄,活泼好动。冒失的女孩冲他善意的笑笑,调皮的吐吐舌头,躲回提着大包小包忙碌的父母身后。一对年轻的夫妇都是金黄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母亲脸上有旅途倦怠的眼圈和红晕,丈夫在对他微笑。顺手接过妻子的包,三个人的眼珠都是蓝色,如天空一样纯净的蓝。

  从火车站到四方街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摇晃的大巴里载满旅客的欢笑和吵闹。他倚在窗边,路过的树木,水稻田在后退。远处的青山,隐约可以看到人家。雪山就在车的正前方,宛如镜中的世界,久久凝望看不出有靠近的征兆,永恒的距离让人悲伤。

  车里的人都是来旅行的。柱着拐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拿零食,头转向窗外的女孩,靠在男子肩上沉睡的少妇,有卷发和朋克牛仔裤的摩登女郎。

  车从沉寂的田野到繁华的市区,他始终没有在意,直到导游提醒,才拉过自己的行李走下去。

  丽江的风是冰凉的,如同他的手心。湿润而特有的亚热带季风穿透轻薄的外衣,散去身上的汗腻。阳光从明朗的头顶撩过,全身毛孔就夹杂在冰与热交织的空气里。

  (三)

  风来时撩过往的忧伤,像这个季节廉价的狂欢。

  四方街是这座城市的标志之一。从雪山流下的融水,如血液一样蔓布在街道里密集的水道中。旅馆就在街道东南面,一个角落占据街道偏南较为冷清的地方。从车站下车,古色古香的小镇在眼前。檀古木的柱子,有红绿相间的瓦顶房,花雕的镶饰,陈古的门窗。走走不过十米就是镇上主水道,沿着水道过去,路过一个较大的水潭,听讲就是放生池,顺指望去,有锦鲤四处游摆,吞吐欢乐的气泡。

  穿梭在街道某处,脚下是冰凉的石板,街上来往络绎不绝的行人,各地方的人,不同的口音,不同的肤色。他单肩挎包,落在最后,随行同伴提着大包小包,叫苦不迭,只盼快点到旅馆卸下满身疲惫。

  下踏的旅馆很别致,四合院式的客栈,双层楼的平房,院中种着樱桃,芒果。他的房间在二楼一个干燥清爽的单人间。简单的整理,拿出换洗衣服,走进洗澡间。

  黄昏时分,他走出单间,去街上走走。锁好房门,旁边房间同时走出人,一个清瘦的男子略有惊讶的盯着他,男子瘦削,面容轮廓清晰,脸色憔悴,身形落拓修长。

  真巧,你也要出门…男子面带微笑,冲他打个招呼。

  他点头称是。男子继续说,你也是来旅游的吧,我们是邻居。他嘴一努,指指房门。

  他哦了一声,你好。男子笑笑,出去啊,一起吃个晚饭吧,时间不早了。没等他反应,男子热情的拍拍他的肩膀,两人穿过楼道,走出旅馆。

  傍晚的雪山显出不同于白昼的风采。淡黄的光晕渲染着如水彩一样的润泽。乳白的山尖兀自耸立。斜阳,火烧云,天空蓝如记忆里深邃的眼眸,婴儿蓝的澄明,虔诚的站在苍穹下,想掩面而泣。

  丽江的夜市同任何一个地方的一样,喧嚣是人与灯光交替的挥洒,于是水中月月,镜中的世界回到心中,感受双重热闹。

  他说,我是年,年华的年。男子皱皱眉,很奇异的名字,有点深奥。我是翼,飞翔的意思。翼双手扑了扑,做个腾飞的动作,两个人笑了起来。

  翼说我们去放生池那里,今天算我们走运,遇到一年难遇的观音日。他点头应许,两人向街心加快脚步。

  其实沿路上,就能看出端倪。他们是逆流而上,迎面一路漂来的纸船断断续续,船中有一盏烛灯,烛火摇曳,冷清的河道壁背光阴暗,此时却有难得温馨柔和的质感。到到放生池就被一大群人挡住,再也挤不进去。翼说,每年这个时候人们都会点一盏烛船,祝福远方和身边的人幸福快乐,还有孔明灯,你看。翼指着天空,摇晃的孔明灯照亮半个夜晚。整个夜空闪亮的不再仅是冷月和孤星。

  我知道,他说。翼惊讶的问你来过?他点头。

  那一次点亮烛船的时候,身旁同样有个人,他幽幽的说,我点了两只。

  你不懂了,他说。翼的嘴角有点讽刺的弯了一下,我怎会不懂呢,翼看着一只刚放下的船说,你不会相信,我也放了两只,一只给她,一只给她。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任凭被热情高涨的人们挤出去,最后离开。

  我们去吃小吃吧,翼打破沉默。他欣然答应。街边的小吃品种繁多,他们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一扎生啤,他们吃东巴烤鱼,酥脆焦香的鲜鱼刷上辣椒,一口咬下,鱼肉细滑鲜嫩,吃一会儿额头会沁出细密的汗珠,翼端起杯子,啤酒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有血色。还有热腾腾的丽江的粑粑,满嘴油香,充实感占据口里每个角落。

  夜色越来越深,丽江昼夜温差大,晚风从雪山那边吹来,红晕褪去,脸被吹的生疼,翼的脸白得发青。街上行人少,但有人依旧苦苦守望一段寂寞的夜,两人就在这里踏上夜的班车。萌动的希望在心里不仅是是焚烧掉那些不愉快往事的燃料,有时也是一丝眷恋,不与他人分享的细语与吟长。

  他叫了两杯油茶,一种富油高脂的饮料驱散寒意。一杯下肚,酒兴更浓。翼点燃一根烟,他手指修长,两指间的烟草燃烧最后的彷徨,烟圈散开,看不清他的脸,他停顿了一下说,你来这里不是旅游的吧。

  他说是,又摇摇头,重温一些记忆深处的地方不算过分吧。翼猛吸一口,烟很快被吹散。重温,呵呵,是啊,如果有些是带刺的,我宁愿不要。那时跟你来放烛船的是你的爱人吧。他没有回答。翼继续说,曾有过一个人陪我来这里,但不是唯一的最爱。

  你的唯一呢,他问。死了,翼干哑的笑,但你要知道,我没有唯一。见他迷惑,翼又吸了一口,丢掉残余的烟蒂,喝口茶,又燃起一根烟,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四)

  TiAmo......

  故事发生在冬天,家乡的南方小城没有雪的日子是一段躁动不安的年代,翼平静的叙述。这是周围的人都习惯的故事,鲜艳的颜色暗藏的是此番星空下无穷的寂寥。

  记得那个时候早点很便宜,一块五角钱就可以买两个包子和一杯奶茶。漫天大雾,微朦已经远远不能修饰那天清晨的雾。

  我生来便学会留意身边的细微。有人说我感情细腻,大柢就是指这些吧。路人从我身边擦过,都是上班一族,匆促的气氛中我反而显得格格不入。

  我和她的相识只能说碰面,嗯,不是邂逅。目光追去,我试图幻想拥有出那个背影的会有一张如何惊世的面孔。可笑的是直到后来才发现那是我的一个邻居。

  她是光彩的女子,亦是寂寞的。我不认识,只是知道她独自住在很大的房子里。每天会有很多人造访,高大英俊的男子,大腹便便的老板,下午在阳台上读书,喝下午茶,如此悠闲的猫咪,夜里是一只发狂的母狮,有冲刺着金属音乐的噪音传来,然后是砸东西,很响,很吵闹。我知道,她只是需要发泄,有人能听到她寂寞唱出的忧伤。偌大的空间太多余,挤进去的空气是层层阻隔,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年,你要知道,白昼和夜晚的差距太多,以致于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本性,所以人才会生来恐惧。陌生的女子白天会淡定的走出房门,挎包上班,接着下班回家,等待孤独。有海藻一般浓密的头发,淡蓝色眼影,眼角有浅浅的泪痣。

  我不知道我们的世界该如何去交织,如果早知道结果,我宁愿两条平行线,不,异面直线,从未有过彼此。但我从未想到她是聪颖的女子,竟发觉了我这个不速的观察者。

  这样的念头是某天她站在我面前才有的。夜晚那些刺耳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敲开我的门,一刻钟以后我们在客厅里聊上,如此时你我一般投机。

  聊的什么已经忘了。很快乐,我承认那是个很奇妙的女子,亦验证我那时她是聪慧的想法。她走的时候,抱了我说以后能常来么,我点头答应,丝毫不去怀疑眼前熟悉却又陌生女子的危险性。

  而后就如之前一样,我们经常在一起聊天,不止一次的沉浸在彼此的喜悦与困惑中。我不敢有任何更进一步的想法,我怕就这样唐突的冲动,崩溃我的神经,我怕爱上她,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虽为咫尺之距,却受天涯相隔。我想过假如,任何,以后,对不起,我很懦弱,她很危险。这个美丽鲜艳,有浅浅泪痣的女人。

  她给我讲她的经历,朋友不多,恋人背叛,亲人不理解,她说,你不懂,我性格怪异,需要比别人更多的温暖,迟早会让人受不了,所以独自守望。讲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鬼魅一样的眼神刺中他的心脏,也许只有太阳才能爱我。有一刻我从未感到对太阳的崇拜。

  我们只是朋友。年,你知道么,只是妥协的借口,她早该知道自那一刻发现身边亮丽的风景就让自己有了归属的想法。

  我是怪人,并不是如那些神智不清,疯癫作狂的人,相反,我看的清,在现实中逃避现实的想法。如果你问我为何会有这种怪念头,我只能归结于读过心理学的书籍。精神的自虐区别于其他,把所有萌生的想法记录,然后去幻想自己会如何在那种情况下生活,情绪起伏波动过大,有时如三四岁的孩童,有时甚至是死亡之后无声的哑剧。好了,说远了。我只想告诉你,正因为这样,我不愿意让自己感情轻易的流露,或好或坏,只是这次,开闸的潮水,一瓢瓢往回舀,累死精神,幻灭肉体。

  我在一家出版社有稳定的工作,你明白,工作需要我去各地采风调查,算一个过客或者旅人。疲倦藏在心里,当真放下就是瘫痪一辈子的事情。时常不在家。回来的时候,便会和她夜谈,都是相互的,关系自是比一般人好很多。她是光彩的女子,这样的行为虽隐秘却也有人瞧破。时常会收到陌生电话的警告,也会听到她房里有男人高亢的怒斥。她到我这里,一言不发,在我怀里哭泣。我拍他的后背,把她泪水拭去,又天南地北的聊侃。如此矛盾的两个人。

  我说这样很麻烦,我们不要这样,不是因为我,而是你,这样对你朋友不好。她咬着嘴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有些于心不忍,又说当作一般交往,你知道的,这样的你我会太暧昧。

  她倏然抬起头,你我只是暧昧么?我愣了一下,她说,带我走,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我做你一辈子的暧昧。

  那一晚我失眠了,接连好几日没有再碰到她。一个星期后,我收好行李,和她去了另外一个城市。

  生命本就充斥着荒芜与唐突,不愿计较而已。你信么,一个回头,一个转身,很多事情都会改变。

  翼丢掉烟蒂,露出一脸苦笑,喝下一大口啤酒。脸色苍白,面容憔悴。他接过空杯子,说翼,你醉了,这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你为何会这样痛苦。她为你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错,尽管已经远去。

  小店除了他们已经没有客人。店主一边收拾,一边冲他们歉意的微笑。他买了单,扶起翼。晚风撩过,掀起一角衣服。翼突然双眼清明,对他说,你不用扶我,回去吧。走在前面,他跟上去,无奈的摇头。身后店主转头莫名其妙的望向他们,嘴里小声嘟囔着,他一个人一晚上自言自语什么,奇怪的人。

  (五)

  你说菊花香是个秘密,不管霜打雪积,我是你心里绽放的菊。

  翼没有回房,他搜遍他全身也没有找到能打开他房门的钥匙。两个男子就这样相拥而眠。浑身酒气,满心疲惫,交织在各自的体温里,梦里的烟雨在流动的血液里蔓延。

  凌晨五点,他醒了。他的睡眠并不好,时常无缘无故的醒来,又睡去。身边的位置空白冰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他想翼多半是半夜醒来回房了。有趣的男人。不知为何会对这个陌生人有亲切感,宛如十几年未见的老友。他想罢,摇摇头,一见如故的缘份吧,何必理的那么清楚。

  早八时,旅游团的人开始集合。导游小姐举黄色小旗,高音喇叭嘶哑变质的声音。他回头四处张望,人群里唯独缺少一个面色苍白,高大瘦削的男子。也许他还在卧室里睡觉吧,他跟上行走的队伍。

  离四方街并不遥远,十多分钟的路程,黑龙潭并不如想象中的一样。山崖下一泊清澈如许的潭水。反倒像一个城市街心花园。导游给游客介绍,黑龙潭近四万平方米,出水口为九眼洞,现今改为五空石拱桥,即玉带桥。游客纷纷拿出相机拍摄。

  从正门石狮过去不过百米,索翠桥身后的泉眼流出琼液。瀑布在水中激荡出绚烂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他离开人群,沿小路向南,象山的古栗树在他耳边唱响千年的歌声。

  潭水不如夏季清澈,果如其名一般,暗色的潭水在心里溅上丝丝凉意。断断续续的思绪所剩无几,远处有《月光下的凤尾竹》隐隐波动,葫芦丝生脆的声音婉转动听,让人害怕失去。湖畔有三根巨大的石柱,古老的东巴文图腾,上面有看不懂的文字,油彩描织,繁琐冗杂的花边和人物面具。

  你在哪里。

  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回首环视,眼前除了兴高采烈的人群,并无一人注意到他。偌大的幕景,喧嚣暗涌,此时竟剩他一人沉默。

  又有人在叫他,打断他的思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拍拍他右肩,左手拿起他的挎包,笑容可掬。下意识的抬起手,才发现在家随身不离的包掉地了。老人乡音很重,云南话他并不陌生,老人说你包掉了也没发现,有重要的东西在里面被人捡走就惨了。他感激的对老人笑笑。两人开始攀谈,老人说他在这里住了四十年,雪山从他年轻的时候就雪白了半边天空,直到他的头发跟雪山一样,山依然傲立,盈在黑龙潭水里,成为他心里永远的定格。现在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三个孙子的爷爷。

  一旁走来的老妇,老人介绍说这是他的妻子。笑呵呵的牵过老伴的手,两人相互搀扶,渐渐消失在他眼前。

  也许是吧,当我走的那一刻,你就决定与雪山一起终老。我甩开你的右手,你把心碎洒在这寒冷的潭底。雪山在眼前,你在哪里。

  午饭的时候,旅游团的人被安排在一家不错的食店吃过桥米线。一人一碗滚烫的鸡汤,旁边杭州女孩面露难色,眼前生菜品种丰富,肉类,鱼丸,鹌鹑蛋,不知该先倒哪一个下去,不禁偏头望向他寻求帮助。他熟练的倒下肉和蛋,放下米线和佐料,空气中顿时散发出充满食欲的香气。女孩说你是这里人么,他摇头说,以前来过。

  女孩哦了一声,狼吞虎咽的往嘴里送,食物烫嘴,女孩脸涨的通红,张嘴用手使劲扇。他莞尔,拿起筷子,挑起纤细米白的线条,吃的时候嘴里有哧哧的声音。

  下午他去了小学,那是她留给他唯一的线索。他记得她曾说过她的理想是去云南边区支教,与那些无邪的孩子在一起,灵魂也会升华。

  学校很简陋,平瓦房,前有四四方方的大院,中间用竹竿竖起的国旗。三个教室,还在上课,他站在院子里,国旗飘扬,猎猎作响,藏着孩子们稚嫩的童声,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长亭外,古道边,现在的你过的好么?

  终于听到铃声,孩子们蜂拥而出,最后跟出一位身着简朴的老师。他迎上去,老师很有礼貌的打招呼。他拿出照片,上面两个人,落拓的男子,右手被一个可爱有孩子脸的女孩紧紧握住。身后的鸢尾盛开如女孩笑靥般鲜艳。

  老师扶扶镜框,说她来过这里,孩子们很喜欢她,前几年的一场地震,死了很多人,她也再没有回来过。

  他的心猛然缩了一下,右手握拳。接着老师嘘嘘叨叨起来。那是个好女孩,孩子们的好老师,教孩子们体育,音乐,绘画和语文。还告诉我们很多生活知识。这里有很多年轻人追求她,她都婉言拒绝,她说有人会来接她。造孽呀,但愿她现在等到那个人,过的快乐。

  他记不得自己是如何颓丧的回去,惘然若失走过田野的时候,他看见阡陌交错,小径边盛放的鸢尾,紫色的花蕾冲她殷殷的笑,热情,却又冰凉。

  华灯初上,他才回到旅馆。导游焦急的询问他去了哪里。他只是哦一声本来就是寡言少语的男子,见他安然归队也不再计较。

  打开门,翼在房里。一根烟燃到尽头,屋里到处有烟草昏沉的气味。你看上去很憔悴。翼吐完最后一口烟圈,很累。

  他点了点头,放下包,坐在床边。

  你去找她,没有结果。翼捡起地上的照片,他才发现脱衣服的时候不知何时照片掉了出来。照片上的女孩笑的很讽刺。再找找吧,既然来了就不该放弃。翼拍拍他的肩,笑着说,女孩很可爱。翼接着说,没吃饭吧,我带了几瓶酒和食物。

  他接过递来的食物,两人大口大口消灭桌上的食物。他们吃鸡豆粉,蜻蜓幼虫,喝的酩酊大醉。

  翼说,每个人都有失去,往前走就再也不能回头。

  (六)

  错过了对的人,决定就只在那一秒那一分,爱情的岔口,你是我等不到的路人。

  她说,拣尽寒枝不肯歇,寂寞沙洲冷。

  我没有说话。雨后的阳光温润充满潮气,她逆着光站在我面前,看见身后有鸽子飞过彩虹,一个在身边,却向往永远达不到的高度。

  这个陌生的城市是我的路过,短暂的停留身边多出一个愿意陪我一起路过的人。我不愿意再去想什么才是归宿,你有时应该考虑什么或者谁才会留在身边,却拼命的排斥,就如你所说,人或许放下疲倦就再无勇气仰望。

  她说我们像是一场盛大的电影,鲜血淋漓似乎才能安心。那个时候我在另外一个城市。带着冷漠与敌意的目光射在身上才让我暂时感觉脱离深渊。我有过归宿,不再飘摇是我幸福却天真的幻想罢了。某个城市我有一家酒吧,确切的说是我们。酒吧有一个女人,她说她会爱我。呵呵,只是对寂寞的借口,她口中的我,也许只是归属于他的那个空白又糜丽的世界。在那个城市,我奔波于各个出版社之间,养家糊口,生活继续,再浪漫的爱情在现实物流面前也是孱弱不堪的。很累,很迷茫。

  我要的不是厮守一万年的承诺,太遥远是乌托邦,空壳而已,要走的路还很长,谁也不敢保证到那时变了模样。有一个夜里能在耳边细细吟唱的歌声便知足了。或者说是讽刺,吟唱有,尖利的重金属音乐,舞池里忘乎所以,舞动的人群,站在中间,却不是为我一个人。

  我选择离开。我知道虽不需要紧缚于身的绳索,但无关痛痒的问候我都奢望不到。出版社经常派我去外地出差,本也是逃避的借口,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沉默。她要的是精彩,我要的是身边。两个毫不相干的胶着,终会发霉变质。我开始行走,遇到各式各样的人以及故事。

  在九江遇到她,很有意思的女孩子。喜欢阳光,喜欢鸢尾的女子,笑起来眼角有浅浅尾纹。我是一堵阴暗的墙角,爬满腐烂腥臭中生长的蛆和臭虫。人就是这样,明明选择黑暗,却有旁人所无法理解的对光明的渴望。

  我们在一起旅行,去庐山,去藏边,还有,嗯,丽江。在大昭寺祈祷,转金轮,摸唐卡,那种用藏骨针锈在帛上的藏饰。站在南迦瓦峰下看格桑花,还有纳木错和念清唐古拉山的故事。我记得去墨脱要过一座湿闷的原始森林,到中廊河带会掉蚂蟥,一触皮肤就紧紧黏附上去,要用火烧才能掉下来,带去好大一滩血迹。到目的地的那晚,我给她取小腿上的蚂蟥,她抓着我胳膊,泪在眼眸里打转,看一小块一小块的虫掉下来,最后还怯生生的说那些小虫好可怜。

  讲的太多了吧,也许真的是一段美好的旅程,过完忍受惨烈的分开。我说你不要靠我这么近,这样不好。我有女朋友。

  她说,但你不快乐,不然不会孤身一人旅行。你在寻找寄托。有时候寄托和归宿是不一样的。你的身边缺失温暖,所有的归宿形同虚设。她牵过我的右手,我会温暖你的手心,不愿你再作那只掠过寒枝放不下停驻的寒鸦。

  那个时候感到窒息,热量不仅是取暖,当湛蓝的天空之上,洌滟春阳拂去料峭,我陌生而恐惧,如此美好,害怕失去。

  很多人会给我讲这样的话,不知那时究竟为何,信,以为真。她如果真的不在乎过去,与我同行,肩上便再背负一个担子,有责任就意味着亏欠。我亏欠的太多,有一个无尽的等待我已感到充实,而身边多出一个人与我一起等待,双人行,到底谁是谁的谁。

  翼双手一摊,淡然说,无所谓,两两一起,一分为二,谁是背叛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到底选择谁,就像你放下的那两艘船,究竟哪一艘才漂进你心里。

  他叹了口气,惨笑说,她告诉我,有一天能守望雪山到终老,就在这里,两个人从青丝到白顶,弥留之际,携手魂归皑皑白雪中。

  所以你就找来了。他点点头,翼说,你恐怕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也许。

  够了,他打断他的话,我想我们喝的太多了,忘乎所以的妄言,我们只是生活哑剧里的小丑,可笑无知。翼无奈的摇摇头。两个人如昨日一样,同床而眠,两人的手紧握,冰冷的汗腻传染冰冷的掌纹。他模模糊糊听见翼小声的说,年,我是不是爱上你了,我们如一个整体,仿佛生来就是,呵呵,要知道,我们都是男子。

  他拍拍翼的后背,单薄的男子骨骼突兀,硌的生疼,随时会散架一样。他看见他如孩子一样沉睡,宁静祥和。

  也许吧,我们是一个整体,却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就算再薄的镜子,你与我始终无法对换体温。

  (七)

  爱上了你之后,我开始领悟,陪你走了一段最唯美的国度。

  去桃花源的时候他没有叫翼,醒来床另一边依旧空白,看不出有人躺过。他的房门紧锁,一切销声匿迹。

  大巴渐驶出市区,雪山在身后,中间一条笔直的公路。他单手托腮,塞着耳机,里面有缠绵迷离的轻音乐。眼前的房子,树,行人在后退,感觉坐上时光机器,他在老化。

  桃花源其实并不算丽江有特色的景区之一,小桥流水,草原山林在他的旅程里比比皆是。他喜欢这里幽深,属于自己的光线和足迹。从正门向上而去,厚实的草垫,有水车转动,发出晦涩的声音。左手便的山丘,一根石柱斜突而出,嚣张的刺向天空,上有“一柱擎天”四个大字。

  绿水边的悠然是一个人的静默。远处鸢尾,杜鹃,山茶盛开,远远望去,天地之间竟只有一道红绿相间的线条。

  这里曾为一片汪洋,永恒在沧海桑田的变迁中脆弱无力。潮水退去,裸露的土地开始炽热,发胀,降温,最后形成坚硬的岩石。生命是冷漠世界里的修饰,大海成了遥不可及的记忆,所以生命布满时间,大海被抛向蓝天之外。

  你从未有一刻不憧憬着那间酒吧,她说过一辈子的暧昧,你可以甩掉牵你的左手,遗忘掉身后如阳光般的笑靥,你丢掉生命,奔向大海,你可知大海之所以广阔,拥有的不仅仅是你,但你从未怀疑过自己。

  巨石后面是一片荒凉,不远处有间孤房突兀的显立。他眼前一亮,迈步走近。同样的灰瓦,用红壤修砌的四壁,一扇陈旧的红木门,古朴踏实。

  开门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纳西族妇女,古铜色皮肤,遗留着岁月销蚀的痕迹,额头有深浅不一的皱纹,睫毛很长,笑起来眼角有厚厚的鱼尾纹。他笑了一下,叫了声大婶。大婶知道这位唐突的客人是此地游客,也似乎习惯了陌生的来访,每一个山中的居民知道,能有造访客人的机会并不多,热情款待,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喝青稞酒,丽江粑粑,房间里有诡异的纳西面具和图腾,玄关拐角有小巧的牛头骨。大婶说土语,他要仔细听在辨的清。

  大婶说你来过这里。他点点头,几年前来过一次。大婶说这就对了,很少有人能找到我这里。已经好多年了,我老伴是这里守林人和管理员,走了之后就剩我一个人住这里。

  大婶忽然收敛起笑容,人老了,什么事都容易放下,上一次的地震,整个天地像倒过来一样,我躲在墙角,有很多次都对自己说要去陪老伴了。说罢,她怅然若失的望向窗外,又是一年过去了,我知道终会等到那一天,周围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包括我。但越是过一天越是多一分思念,直到现在才知道,有一个能够值得你思念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大婶眼里有泪光。

  临走时,他掏出照片询问老妇,大婶歉意的摇摇头,你去四方街问问吧,那里应该会有你要找的答案。他哦了一声,转身离开。

  消失的地平线就在眼前,香格里拉的传说你还记得么,站在山顶看日落,去吹黄昏才有的风。在月朗星稀的晚上远眺丽江古城,俯瞰而去,灰蒙蒙的房顶依稀亮起几盏微弱的灯,是不眠人的夜晚,奏起垂泪的离伤。然后相互搀扶,失魂落魄的下山。你说你要在这片净土住下。我记不得还有什么,只知道那时的手一直是牵着的。

  多希望当我敲开那扇红木门之后,会是你如桃花般的笑靥。

  离开的时候是四点,他伫立的太久,沉浸在回忆的梦魇里,以致于游伴大声的唤他也没注意。大巴摇摇晃晃的离开,带走的还有他最后一丝眷恋。

  回到旅店,没有翼的房间,让他颇感到不习惯。也许真如翼说的,两个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依赖,会有所倾斜的情感萌发。有时候真的像深闺怨妇,坐守空房,等待或者盼望一份问候,一位归客,一个唐突的电话。

  他睡了过去,这次他梦到了翼。

  (八)

  我是你转头就忘的路人甲,凭什么要你陪着海角天涯。

  年,有时候放弃一些,意味着少一些责任,虽然并不等于改变可耻的命运,至少心里会好受一些。当我从另一个城市回到那个还有她的城市,我便后悔了。这个酒馆还有我灵魂最后的底牌,但灵魂的大部分曾有属于过另外一个人,或者说相互持有。而此时,我在另外一边放弃了一段故事,就越发珍惜我所能持有的。否则我就一无所有了。

  当我风尘仆仆的站在酒馆门外是凌晨过后。让我吃惊的是酒馆没人,她坐在吧台边品一杯鸡尾酒,尖细的舌尖沾上腥红色液体,妩媚性感,神情消靡堕落。

  我说我回来了。她转过头,略有欣喜的走过来,她娇小的身体隐匿在灯光影射不到的地方。两个人对面站立,毫无任何继续的动作,我想上去紧紧拥抱她,身形晃了晃,最终没有。

  她热情的招呼我坐下,砌茶,如此温馨让我受宠若惊。她笑着说,你回来的真是时候,今天店里人少,我还愁冷清的夜晚如何度过。顿时,一盆冷水浇在心里,你知道么,就像烧的通红的火炉骤然熄灭,连火苗打湿的声音都那么刺耳。我真的只是你光彩的代替么。

  她没有问我什么,两个人无关痛痒的寒暄,几句过后,尴尬的安静下来。我突然开始怀念过去,那个我们逃出来的城市,故乡不知何时起已成为滚烫喧嚣里湮没的字眼,遥远而陌生。那时,我们无话不谈,夜里的钟声承载着两个人寂寞的话语传到很远。现在我宁愿相看不厌一整天,或喜或悲,那一天你不属于光彩的世界。我害怕与她过的每一天。

  她叫我懂得珍惜,我说好吧,我对你负责这一生。她吃吃的笑,给我讲预想的未来。未来在什么地方尚且不说,我不安的是有一天当我们无法兑现时,是否还有勇气冷静的招呼,好久不见。想来那是刚来到这个城市的事情,她比我对这个世界更有好奇心和占有欲,热烈再久也保持不过多久的新鲜度。

  在我行走的日子里,似乎习惯了有一个人对我关注,一旦错失,便急躁暴戾。所以开始失去耐性,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让我忿怒。她日日狂欢,以弥补一个人的孤单。我珍惜过一个人,可是谁来珍惜我。

  现在想来,争吵可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危险的警示。她问我生气的时候会不会伤害我,我说我忍不下心去伤害心里的底牌,稍微翻动,连皮带肉会撕扯下一大块,血肉模糊。我说真有那一天,我会消失,无能为力,我只能选择放弃。她不再说话,我心里顿时凹下去一块,浅吻上她鲜艳的嘴唇。我已经失去一个人,是这样的,我不能再失去。当那天她咬着嘴唇说带我走,我做你一辈子的暧昧,我就该明白,暧昧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一个重叠的世界,右手紧握的手心。争吵是奢侈的。我们很匆忙,匆忙的相遇,匆忙的过各自毫不相干的生活。剩下的时间如果都拿来争吵,那我也是甘心的,至少在那个时候,你的心里是在想如何咒骂我,但你心里是想着我的。我很享受一段惨烈而幸福的时刻。

  我没有告诉她关于另一个城市,我身旁的人并到最后离开。我知道她也不会在意,寂寞是需要呵护的,当某天发现自己除了在短时间内拥有过的许多现在两手空空,你会害怕,所以她唯一能坚信的是我能在。

  对,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寂寞。她缺失安全感,而我习惯于必须缺失的安全感,很怪异的组合。时间巧妙的安排了这场盛大的邂逅,再一股脑推向深渊。或者当我坠落的时候,右手能感觉到的是来自另一个城市残留的体温。

  矛盾终会被激发出来,我们拼命去忽视,装作无所谓的任何会很痛苦。而你要知道,这些越是埋没,当它出来的时候就越巨大,最终把我们吞噬。

  我和她激烈的争吵。她本来就是果决要强的女子,我的内敛被抛到九霄云外。我把另一个城市那个人的离去全部怪罪到眼前这个深爱的女子身上。殊不知,她要的是一个承诺,尽管不知所向却能让人安心,另一个城市的人才会离去,不,确切的说是我离去,她的眼里只剩下冷漠的足迹。

  后来呢,他问。死了,翼苦笑着说,我不想再重温那场梦。其实我早该想到,我这样无情的人本不该拥有一且。我以为选择意味着放弃一方,也意味着得到另一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疯癫的那手边已经该满足的作赌注,去贪婪脑海里的恶梦。

  这一下,我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好吧,年,我不该告诉你这些不愉快的经历。我只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好。我用百分之八十的爱去赋予一个光彩的人,用剩下百分之二十留意身边拥有的,都走了,时间断了线,没有流尽的都成了垃圾,让伤口发炎,溃烂,让人欣慰的是,这样长久的疼痛也会让人习惯。却再也没有资本爱上另外的人。

  那个时候,他的心脏某块地方开始剧烈的疼痛。就是这样,我的眼前只有一个不确定的约定,对周围的风景视若无物。

  (九)

  Can you feel my world?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在去虎跳峡的车上。城市的那头,朋友一字一句的念给他听。一封寄放错地址的信,让他一等就是几年。

  他闭上眼,右手托腮,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等到念完最后一个字眼,浑浊的叹了口气,如同历经沧桑的老人,僵直的躺在床上,吐出最后一口灵魂。朋友说,事已至此,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他麻木的哦一声,不再说一句话。电话那头想起凝重的挂电话声后,忙音盘旋。

  他倏然笑起来,连喘息的声音都在发颤。你找到你的答案后,现在面对的是该如何处理你心里的问题。翼在脑后低沉的说,你该知道,早知会有这样的结局,不愿意不代表不会发生。

  翼,我们不说了。这次旅行很愉快,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纠结归纠结,但越是到最后,越要懂得享受。我的身边只有你,陪伴而行,真的不知道我们离开之后会有多么不习惯。两个人行走不是永恒的,要么你,要么我,走过一段长时间的路程,身边那个人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只有你永恒的走下去,除非死亡和幻灭。

  下车他是第一个,游伴们头一次看见这个内向漠视的男子如此开朗。他没有看见翼,可能在后面埋没在冗杂的人群里。悬崖峭壁,如刀斧砍下,偌大个世界一分为二。一条玉带奔流而出,长河就在自己脚下,如时间一样,吞噬容颜,埋葬身后的阴影。

  年,这里让我恐惧,壮丽的山河是谁也不可获得,陪伴的只有枯骨。她的手冰凉,他甚至能感觉到自手心深处传来她不安的心跳。

  你不觉得这里美么,河的两岸对峙了多少年,相望却永远隔阂。长河在脚下,缠绕却无意的磨蚀那些巨石,也许有一天峡谷会倒向一起形成废墟。既然伤害,又何必在一起。

  他沉默。他的头剧烈的疼痛,走吧,下面看看。

  他沉默,跟着队伍向下走去。

  中虎跳峡下河流湍急,断崖顶的风掀起他的发梢。长河拍打岩石的怒吼让他耳膜隐隐作痛。峡谷开出一条小径,完全是在岩石上硬生生开凿出来,狭窄的空间,脚边就是万丈深渊,头顶之上,像被狠狠扣过来,他有点眩晕。

  走过一段凹凸不平的路,大道分出两条。一条通向山顶,一条通往峡底,另一边有一泊宛如明镜的湖,他离开队伍,独自向山顶踱去。长河在脚下,放眼望去周糟是草原。荒芜的岩石再坚硬也抵不住生命的侵袭。他径自走到崖边,河在脚下狂奔,包裹在心里的躯壳龟裂,风来袭,他打了个寒颤。她说,我不愿意再离开你。我恨我自己让你背叛的罪恶。如果有一天,我会毫不犹豫的从这里纵身跃下。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以为可以帮我解脱么,那样的话我就真是罪恶了,我会无法解脱的把一个人放在永远也不能弥补的亏欠里,你知道么,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她扑进他怀里,泪水在灰色的亚麻衬衫上留下黯淡的痕迹。他从未感到天地之间的逼仄,压抑无法释放,在尘世里变形发烂。他不能够做任何事情,唯一的只是抱着眼下伤心的女子,给她残破的温暖,然后离去。她的眼角有浅浅的尾纹,睫毛很长,她的笑靥是他眸中挥散不去的定格。回去的那一晚,她第一次要他承诺。

  那一夜,他准备离开。她熟睡,唇边有一抹笑意。他猜不到是否梦见彼岸的他,两个人去等待白发,携手回归雪山的梦呓。他只知道他有个疼痛的归宿,在那里,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否认,沉寂,忘记。

  他穿上大衣,听见身后的人说,你要走了么,他嗯了一声,没有回头。他怕一个眼神,就让他脆弱的后悔。他从不后悔。他从来没有过不后悔。

  她走上去,轻轻拉过他的右手。外面冷,让我再给你暖一次手心,我怕你过的不好。她终于泣不成声,你要好好对待自己。

  别闹了,无聊。他厌烦的甩开她的手,提过行李箱,忘了我,你会遇上更好的。他有些于心不忍,曾经给过他欢乐的女子此时哭的如孩子一般,这一切确实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像个逃犯一样,当天离开了这个城市。

  断层整齐的侧面顶伸出突兀的尖顶,他站在上面,脚已踏出一半。石子嗦嗦掉下,马上被冲刷的河流淹没。收割生命的手已经扬起,他如一只人偶,呆滞的向死亡行进。脑海里重复着早前电话里的内容。

  一年前丽江地震,她为救一个孩子,被预制板砸中,等到救援人员赶到时,她给人世间留下的只剩一抹微笑。

  你决定了么,翼的声音从后传来,他走到他身边,你终于逃避到这一步,不能够接受,你只有忍耐,但此时的不堪将你的懦弱暴露的一览无遗。他不作声响。

  你我都是面对过死亡的人,精神寄托一再被否定,重置,你爱的只剩下你自己。翼转过身,背对悬崖。

  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她吧。有些事会有所了结,似乎只是个借口,安慰我们可以满足的去接受下一个故事。那次争吵是一场死亡游戏,像是这些年愤怒与压抑的总和在一瞬间拼命的释放,理智被洗刷。她的眼里有悲哀与质疑。那种眼神让人胆寒。我亦是感性的人,那时候只觉的胸腔塞满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不再在乎失去或者拥有,我只知道造成这一切的是我自己,我在同自己叫劲。

  她说我对你失望。我狠狠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五个指印醒目惊心。我说既然这样,你对一个不抱希望的废物说这么久,你不如去死。然后她不顾一切的冲上来撕咬,如同某只疯狂的兽类,我本能的闪开,她单薄的身体略过我的胸膛,钝重的跌下楼梯。

  我抱起她,手上沾满血,她的后脑破了个洞,殷红滚烫的液体顺着手臂溅落,腥甜腻人。她对我微笑,试图说些什么,曾经鲜艳的嘴唇苍白无力,微抽动了一下,抓住我的手,似乎满足的闭上眼,头向一旁偏去,身子轻的如纸一样。我感到灵魂脱离肉体,飘向天空,她终于不再寂寞的歌唱,也许那个世界,会有她想要的光彩世界。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平静,报警,叫救护车。因为我们曾一起逃离故乡的南方小城,这个陌生又带走记忆的城市我算是她唯一的亲人。办理后事,处置身后安排,她一生光彩,葬礼上除了我无人问津。对于那些人,她只是一场辉煌的梦。梦醒十分,唏嘘感慨,远不会想到她会是如何的寂寞。

  她们的结局是我一手造成的,眼下满手鲜血无辜的呐喊,刽子手的血腥与邪恶是谁也不会怀疑的。亏欠太多,弥补是占据着他人的幸福,结果亏欠的越来越多。曾以为离天堂那么近,原来只是天与海的距离。

  翼的身体往后躺去,双眼微闭,双手合十。他躬身,试图伸手去抓他的手,掌纹快速的交错,年轻的男子如一颗石子,带着一身亏欠在眼里越来越小。长河汹涌,看不见灵魂破碎干涸的模样。

  他本能的后退,双腿跪下。远处的群峰巍峨,傲立峡谷之中,连绵起伏,风在其中奏鸣,又消于沉寂。

  他跌跌撞撞的回到旅馆,身旁那个住过翼的房门紧锁。这个与他同行的男子离开了,每夜的陪伴原本只是寂寞,一开始是这样,现在也是。他们是同一个整体,同床异梦是一个人的裂变,相同的只是他们的手心,冰冷异常,也许从他转身的一刻,就只剩下空壳而已。

  他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两天。四方阶的小院空阔寂寥。少了谁的过往,我在原地迷失方向。

  两个人的同行,不应该是谁舍弃了谁。是当你决定舍弃身边与你同行的人时,你决定的是放弃她身边的自己。

  翼,我终于一无所有了。

  (十)

  有些回忆总是逃避不了的凄离,但至少我还拥有了你的过去。

  他直到最后一天的下午才醒过来,神色憔悴,萎靡颓败。他忘记了原本要去一直向往的雪山,去看他们原本向往灵魂归去的地方。他不敢保证错过这一次后,是否还有勇气再回到这里。

  四方街重游,他记得和翼最初认识的场景,他们喝啤酒,喝酥油茶,吃丽江粑粑,还有翼手里烧尽的烟蒂。

  翼,我知道了,两艘烛船没有一艘顺利漂进我心里。也许是水打湿船身,或者搁浅了吧,她们失落在那条纯净的河道阴湿的背影。最后,我还在守望,盼着有一天能回到最初的地方。

  想什么呢,他转过头,翼在他身后,一脸轻松。高大瘦削的男子,站在眼前。他的眼里流露出某些不知缘由的惊喜,还有恐惧。翼倒下的场面太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此时,他倏然对眼前的男子感到陌生。

  你是谁。

  这个不重要。我们彼此的姓名都是代名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关紧要的两个字或者三个字,跟喂一样。

  我是谁。

  你是我。旅程已经结束了。很遗憾那座雪山我们没有机会涉足了。

  你,我?他有些迷茫。

  男子笑着摸摸鼻子,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一丝血色,不过还有机会的。就像你我无法完美,所以还能重来。

  重来,能么?

  也许吧,这不就是你一直要找的答案么。

  也许…

  他喃喃自语,全然不知身后的男人已经转身离开。

  陌生的身影远去,陌生的气味在熙攘的街口漫布。晃眼间,消退在眼角泛起的泪漪边。对面有同来的游伴在唤他,车要开了,你一个人在跟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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