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两篇）村庄里消失的女孩

犁夫

（小小说两篇）村庄里消失的女孩

犁夫


泅渡

生死劫。
桃花渡。
这都是卦签上的词语，怎么就扑簌簌成了泪呢？
桃花，从地上捡起母亲猛然摇出的两个竹签的时候，她怔住了：这沾满尘土的卦签，是吉还是凶，是祸还是福？
她，淡定了。
从容地擦去两个竹签上的尘土，似乎要擦去自己心里许久的阴霾。
定睛。
卦签上的字，是一个青年人帮着读出来的：渡。劫。
青年人那么英俊，他是来寺上上香的。
青年人叫柳。这是他临走的时候告诉桃花的。怎么是渡，怎么是劫？柳的眉头紧锁，瞬间又开了，他望见了桃花那双眼睛，人面已知，桃花盛开。柳笑了，他扬了扬手，似乎把一缕春风抛洒在空中。
只凝视了一刻，桃花羞红着脸，没有记住柳的样子，却记住了竹签上的两个字。
她在梦里，不止一次呢喃，攥紧了竹签，但醒来，湿漉漉的手，空空的心，却是一片愁怅。
那一年，她考上了中专。
柳，也考上了中专。
他们是在报到处邂逅的。但桃花没能认出柳，可柳却一眼认出了桃花。
四目相对时，桃花想起了声音。但爹娘的话却回响在耳畔：桃花与柳树，一对生死劫呢。
桃花不知道渡在哪里，但报到的时候，竟然遇见了，仿佛寺上的一柱香还在燃着，没有熄灭。
而后的日子，桃花读书，柳也读。
柳读书，便凑近桃花，柳呼出的气流，一股又一股在桃花的耳边逡巡，终于有一天停住了：桃花，你要嫁给我！
对柳的诉求，桃花又想到了那两个竹签，想到了爹娘的叹息。
但，最终桃花抵挡不住柳吹来的诱惑与激情，她的芬芳，弥满在柳叶上。
毕业了。桃花分在一个小镇教书，柳则分到省城的一家外贸公司。
柳思恋桃花，桃花也是。但终究还是月光下不尽的忧思，校园里的悄悄话，都成了影子，藏匿在漫长的相思里。
柳给桃花的信里说，要到小镇去和她结婚。
桃花攥着信，羞红着脸对爹娘说，柳要做你们的女婿了呢！爹娘信了，但一个月也没来，他们守着温了又温的酒，直摇头。那时候，没有电话相通。
又几个月过去了，柳还是没有音信。桃花明显瘦了，教课时老走神，总在不经意间说出春风杨柳万千条的句子，让学生好生奇怪。
桃花是在假期去省城找柳的，按照信封上的地址。
她舍不得质问他，但她需要把柳的杳无音讯搞清楚。
但惊天的霹雳，还是在她头上炸响了：柳在去往小镇的途中下车转车，在等车的时候，溜达到一个公园里，柳救起了落水的孩子，自己却呛水了，后被人救起的时候，已不省人事。后来，命总算保住了，却一直处在昏迷中。医生说，柳已经是植物人。
辞职，病床前守候，喂饭，端屎端尿。桃花俨然成了柳的妻子。
当柳醒过来的一瞬间，桃花放声大哭，而后又格格大笑。
牵手婚姻，桃花柳树相映红。人们艳羡的目光却不能穿越世俗：柳是见义勇为的青年，又有学历，破格提拔，成为省煤炭局科长，而后又成为副局长、局长。桃花守在家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
让桃花始料不及的是，在给柳洗衣服时，在他的兜里发现了50万元的银行卡！她哆嗦着，像触了电。
夜晚，柳带着醉意想和桃花亲近，第一次被桃花拒绝了：别碰我，你的手，脏！
一语惊醒梦中人。柳把银行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桃花。
桃花只说了一个字：退！
不知是退婚，还是退卡，柳给桃花跪下了。
第二天，纪委接到了一张50万元的卡，那是柳主动上交的，他和组织说清了银行卡的来龙去脉。
柳，退休了，在正厅局级的岗位上。
他和桃花牵着孙子，走在公园的林荫路上。这正是柳絮纷飞、桃花盛开的时候，柳感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理了理花白的鬓角：桃花依旧笑春风！
小孙子看了看他们，歪着头：你们是在对暗号吗？

春花

春花，是一个乡下小女孩的名字。
她，并不娇艳。平平淡淡。宛如一棵苦麻子。
乡下人苦惯了，便不再嫉恨苦。遇到苦，也不躲开。
但，苦与乡下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给她起名的是她的外祖父。其实，他根本不识字。但他知道春天。
外祖母走的早，只留下母亲。母亲与外祖父相依为命的日子，就像早春的苦麻子，从根到花，苦着，但仍旧开着黄色的小花。
听。那是春花绽放的声音，外祖父的怀里是撒娇的春花。而春花的父亲则是外祖父心上的一场冷雨，这两个男人的故事，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母亲挣扎在父亲与丈夫之间，不知泪水滴在夜里，洇湿了多少个枕头。
阴暗的早春，常有沙尘天气，母亲还是笑着牵引着春花。
一头是父亲，一头是丈夫。母亲用春花来沟通和掩盖，倒春寒一样的生活，不仅仅在冰冷的一瞬。
小女孩春花的名字是一个概念或盼望。这在两个男人之间，没有疑义。他们都亲切地喊，不过声音有高有低。
外祖父睡在外间的小炕上，父母睡在里间的大炕上，一道门帘，隔不断夜里的酣声和梦呓。
春花，不想回忆那些挂满冰溜的冬天。她看到过油灯下母亲的泪光。
春花只想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她迷恋暖暖的阳光和甜甜的梦。
命运的手，牵着她走向另一个男人。把苦涩留在了两间泥土屋里。
回娘家的时候，外祖父语无伦次，父亲吱吱唔唔，唯有母亲送了又送，包裹是几颗煮熟的鸡蛋，还有一串咸菜疙瘩。这都是春花爱吃的。
母亲的头发白了，被风吹起又被风按下。
别送了。春花的话，含在嘴里，捂得烫心。
母亲的影子越来越小，一个村庄消失了。
前面是一道山岗。一个男人站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佝偻着身子，但熟悉的咳嗽声，让她听出了那是外祖父。
又是一声咳嗽，声音在一条沟里，春花寻声望去，没见到人影，但他感知到了那是父亲，因为父亲的咳嗽从不拖泥带水。
春花往前走去。那是另一个村庄。
路边的苦麻子绿了，开着小小的黄花。
春花蹲下身子，把一棵苦麻子用手挖出来，指甲缝里满是泥土。
她嚼着苦麻子，笑了。又，哭了。
她的头扎在丈夫怀里。胃里有些悸动，想吐。
春花，做了一个梦。一觉醒来，忘记了情节，只记得嘴里满是苦麻子味。
春花吧嗒一下嘴，又吧嗒一下，苦里居然还有些甜。
那一年，春花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外祖父没能去送他，外祖父已经卧床很长时间了。他哆嗦着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包，递给了外孙。
外孙没有马上打开，一直到父亲送他上学返回家里的时候，他才在没人的时候悄悄打开。
外面是一层陈旧的手帕，再一层还是一层陈旧的手帕，直到第三层，才见到一张发黄的纸。他读着，那是一张《保证书》：“我混蛋，在夜里祸害了春花，让她怀了孩子，我发誓，这一辈子要对春花好，算是我的赎罪！如果不好，天打五雷轰！”落款是自己的父亲。
外孙懵了，他拿着这张纸在雨中狂奔……
这一年寒假回家，他没有见到外祖父，却见到了一堆凸出的黄土。
黄土堆上，一棵枯黄的苦麻子和坟头纸一起在寒风中瑟瑟地发抖。
春花说，明年清明的时候，你回来，把你姥爷的坟再培点土，土少，风大，那边就冷。说到这里，春花随手拔去了坟上长着的那棵苦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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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夫创作简历
犁夫，真名李富，１９６３年１０月１日出生，１９８７年毕业于内蒙古师范大学中文系，文学学士学位，系中外散文诗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新华社签约摄影师，赤峰市旅游摄影协会理事，赤峰日报社记者。著有散文集《我阅读草原》和诗集《父亲》。《中国首部旱作农业诗典》，即将出版发行。
犁夫先后在新华社、中新社、《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十月》《散文》《草原》《青年文摘》《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香港《大公报》《文汇报》美国《侨报》等国内外８００多家媒体上发表作品，尤其是215首同题独颂诗《父亲》，连续在中国诗歌网上发表，轰动诗坛。多次受到国家、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的表彰和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