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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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景] 岷山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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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20 06:06: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阿贝尔



  岷山的秋天是唯一看得见灰烬的季节。这个判断来自我年年秋天的感觉。但我又不能确定那灰烬是飘散自我的瞳孔,还是出自秋天本身的凋谢。
  春天是萌动的,前半部萌动,后半部招摇。细菌也萌动,蚊虫也招摇。南方的春天越来越受到北方沙尘的影响,越来越多忧郁。沙尘是可以钻进肉钻进情绪的罅隙的,梗在里面,让你终日惶然不安。当然,不管北方如何的日益强大,南方的花开还是会准时且绚烂的,只是人工让花丢失了质感,越来越归于了假饰。我在南方的春天享受忧郁的时候,便特别怀念山野里的花开,从种子到空气、水分和阳光都是野生的,包括在它们上面留连的蝴蝶、黄蜂和毛毛虫。野樱花野桃花野梨花虽不是供观赏的,终究要结果,但它们的娇艳芬芳却是它们原本的质地与滋味。很多年没有亲眼见过雪莲了,记忆中的雪莲在高海拔的悬崖上,亭亭玉立在疏浅的灌木丛,纯洁得像沐浴后的新娘。我们却不是把新娘娶回家去爱,而是裹了面油炸了吃。
  五月的春天,骚动从身体里跑出来,像冬眠够了的蛇,跑出来要带你去旅行,带你去接近陌生的地理、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美。虽然绿化带的花、公园的花、自家阳台的花都已经不是昨年的花了,但我们的感官捕捉到的依旧是先前的烂熟的感觉。不是我们要厌倦,是感官不会敷衍,是审美的刀锋不愿缺钝。五月,我们去旅行,去找陌生来震惊自己。的确有好多东西还不曾为我们的感官碰过,它们的会见必定是能产生高压电的。

春天,先是冰雪融化江河解冻,接着就是涨桃花水。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坐船坐木筏。

  我们说秋天是个成熟的季节,大凡是源于我们吃的迫切。庄稼成熟了,收获是我们所要;果实成熟了,对应着我们的吃——当然这样的对应在我们还不曾走出森林就开始了。就我个人的感觉与判断,秋天更是一个冷漠的、凋敝的、灰暗的季节。成熟依然存在,比如田间的稻谷、江边的玉米、果园的苹果与梨……但它们在我仅仅是回忆与想象了,儿时见到的秋天确实挂着沉甸甸的成熟,且染了枫叶的殷红。现在殷红的果子一年四季超市里都有卖,蔬菜也不分时令,我们对秋天的判断甚至也不依靠温度和光照,而仅仅靠电子化的日历的提醒。好在我病弱的身体还残留着对天气与季节的敏感。
  秋天最先沉沦在我感官的元素是阴郁,它该是来自天空密不透风的铅云(它给予我的色彩感真是铅灰啊,淡的部分偏白,浓重的部分微微发黑),四野有了一种广阔,但调子是低沉的。某种融进了空气的东西(比如干燥剂,但更像是一种悲伤)突然改变了你的身体在夏天已经适应了的感觉。哗然间,你的视力所能穷尽的远山和天际也变了。不是焦距缩放,不是葱绿褪色了,是像素变了,也不清楚是变高了还是变低了,只是呈现出了阴郁,简直就是多愁善感的才女心间升起的迷雾,神秘而又无常,像风和日丽的风,看不见形,却感觉得到力度(多数时候是弯曲的)。

  我在屋子里读林徽因,或者在公园的林子里枯坐,看见阴郁像纱一般挂在树枝。树枝虽还是枝繁叶茂,但调子已经变了,从G调降到了C调。那些阴郁的纱是恍眼看见的,故意看却又是不存在的;站起来伸手去摸,也不会有任何的手感。可是当你坐下,它分明又在树枝,在空气里,在你的肋间,像刚刚起事的白内障,削减着你的视力——不只是眼睛的视力,也包括感官和灵魂的视力。
  如果硬是要选择一个季节来喜欢,我宁愿选择冬天。冬天已经是尽头了,再怎么折腾也只有往春天折腾。尽头让人坦然,凛然。万物也到了尽头,世界也到了尽头。光秃秃的枝头不停一片叶子,而停着一只下山觅食的孤鸟;初雪没有融化,后头的落雪又重在了上面;干枯的茅草伸在雪外面,像一条条求救的手臂;瀑布和溪流都结冰了,绵羊在地圈的玉米秸和粪便里取暖……冬天让世界该赤裸的部分赤裸,我们穿着绒衣绒裤感觉仍是一丝不挂。我们的感觉全等于落叶乔木和灌木的感觉……然而就是这样,我也喜欢冬天。冬天的天空不再阴郁,即使起雾,雾散之后也是碧空如洗。虽透着寒气,但高远与蔚蓝还是给灵魂提供了飞翔的空间。即使落雪天,天地苍茫,也不悲观,我们还有火炉可以依偎。除了获得温暖,也获得温情与光明。在火炉旁闲谈,话语会把我们带到七月的草原,野花会开在话语里,连承载话语的空气也成了富氧的。要是打盹,还有梦,翅膀是冬雪的白,而嘴唇则有秋实的红;梦煽动翅膀的时候,也意外地让炉火烧得更旺。如果在火炉旁打盹怕感冒,还有被窝。有爱更好,在被窝里搂抱,温暖的,赤裸的。爱也不再是夏天的爱,爱退了烧,剩下筋骨,筋骨上还沾着秋日的灰烬。

  出太阳的时候,必定是要去晒太阳的。天天出太阳,天天都是要去晒的。在空旷了的野地,将可以斜躺的藤椅搭在干枯了的蒿草里,再放上脚凳。伸手可触的茶几上是一杯绿茶,一暖水瓶水。斜躺着,让阳光全方位照着,看看天,在湛蓝或蔚蓝里发现恐怖,又看看远山,一重两重三重……总共六重,不说葱绿,就是秋色也早已褪尽,朴素得像一尊尊穿着旧袈裟的佛的塑像,但肌肤与线条却又是活的,在暖暖的冬阳里,呈现出呼吸(气息)的景象。远近的山都是黛青的,照得到太阳的部分略显灰白,灰白给黛青注入了缥缈。山巅的轮廓是一组优美流畅的线条,勾画线条的是树木和山崖,但造就线条的却是伟大的造化——以水与冰川的形式呈现的力。山脚下是蜿蜒的江河与凌乱的城市,江河已经半废,城市正在沦落,两种我年少时迷恋的风景都成了我的视力必须回避的事物,就像现代女性自毁的容颜。翻开书,就是关闭自己与现实世界的门扉。书里的门扉是古旧的,但走进去看见的人和细节却让我惊喜,我似乎只有在符号化了的人身上才能发现自己的影子。我们在现实世界的爱、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爱已经稀有了,我们日益爱古人,爱他国人,他们的外表也许与我们没有两样,但他们的视力视野以及对待人生的态度却是与我们迥然不同的;他们的外表也许与我们迥异,但内心却是如何地与我们呼应一体。我们爱他们,是因为我们在太阳下面孤独;我们爱他们,是因为我们不愿在太阳下面孤独。我们过去,他们过来,我们交谈,我们搂抱,我们从他们沾满尘埃的口袋里获得柔情的短剑和舞蹈的鞋子,然后轻脚轻手地从门扉出来,放下书,我像是已经多了什么。再抚摸伸到手边来的枯干的花,发现原来多出的是从容。




  在冬天的太阳底下打盹,也不会去跟书里的古人幽会。古人已经没有翅膀,无法捎带我们沉重的肉身,虽然我们在打盹的时候会感应到肉身的消失。打盹也就是打盹,小梦依旧是现时现实现世的,偶尔的不知身在何处,也远不及庄周梦蝶高妙。在冬天晒太阳,不管爬得再高,感觉到的依然是在季节的盆底——不可能还有低处,再低要么就是地狱,要么又是春天。
  秋雨整天整天地下,在我的感觉中它已经是世界性的了。想象整颗星球都因了秋雨湿漉漉的,而被濡湿的事物又都因了秋雨的张力而泛着幽光,心里总是腾起一种阅读神话的冲动;如果再把想象与太阳、北回归线、赤道、南回归线联系在一起,冲动里又多了知识的明澈;如果联系的是春分、夏至、秋分什么的,冲动里便添了农事的古朴与永恒。
   太阳的南移导致了秋天,那么是谁的离开导致了我的悲伤与思念?无论有无林徽因,我都感觉有时间从秋雨的张力里漫出。1987,1989,1991。它们,或者比它们更多的秋天秋雨。在这些年份里,确有与我亲密的人离去。泥泞是笔触,是秋天泼洒的颜料。我把脚放进去,在里面走,我就是梵高。尤其在黄昏,尤其在山区公路上,泥泞没有尽头,冷月的脸贴在两座山峰之间,河流在身旁的山谷奔泻,都有薄薄的乳白的雾缭绕,包括耳机里齐秦的歌声。



  在我的记忆与感觉里,齐秦的歌声一直都是属于秋雨和泥泞的。不只是山区公路的秋雨和泥泞,也包括小镇的秋雨和泥泞,也包括小镇的集市的秋雨和泥泞。我在小镇走动,出没在一朵朵惨白的塑料伞丛,像一只受伤的蚂蚁走在破烂的蘑菇群里(那一定是雨后的蘑菇,已为雨滴所伤)。雨水淋湿了头发、衣裳,泥泞裹住了脚,但我似乎要的正是这些。天空和人都失去了欲望,只剩下阴郁和空茫——安静的惨惨的阴郁和空茫。齐秦看起来是属于小镇上所有听力健全的人的,但事实上齐秦却仅仅属于我一个人。迷惘和不甘是齐秦声音的核质,也是秋天的我的生命的核质。当然更具感染力的是他歌声的忧伤——那真是秋天就要凋落的红叶一样的忧伤啊,真实得让我的触觉倍受威胁;亦似秋雨间歇的某一刹拉呈现的天光,潮湿多于干冽,凄美多于温暖。一个人本来在清冷寂寞的乡村校园,但因了齐秦的歌声,便到了潮湿泥泞的集市。齐秦的歌声对于我无异于绑架者手里的一根绳子。
  下细看,芭蕉已经呈现出衰败的迹象,颜色,轮廓,更主要是景象。白天看见的只是它的水淋,夜晚听见的才是雨打芭蕉。跟听雨打芭蕉相比,我还是更愿意听齐秦。雨打芭蕉是一种没有照应的空无的寂寞,而齐秦总是能让我思念一个具体的人。思念是可以炼就我们感情的特殊钢的。望一眼窗外湿透了的苦楝写几句,听两声雨打芭蕉再写几句,一封信便慢慢写成,从头到尾地读,边读边思念一个人,眼泪一点点流了出来。夜又黑又深,你没有办法不把那个人当着你唯一亮着的灯。想象自己飞跑在去邮电所的秋雨和泥泞里,冰冷的身子渐渐有了热气。



  夏天是悬在秋天头上的剑(太阳真有剑的光芒和锋利),我们的身体总是在夏天割满血口,像漆树上淌出生漆的刀口,而灵魂的割口更密,更深,淌出的液体更为玄妙。夏天也是季节的最高峰,气温,光亮,白昼,身体的自由度,都是脱的状态。最高峰却不是草甸和裸岩,倒是葱茏的森林和饱和到极至的绿。那些覆盖了村庄、田野、河流和山脉的葱茏与绿潮湿、灵动,细胞里像是潜伏着制造绿色素和水分的机器。看见那样的葱茏和绿,置身那样的葱茏和绿,毛发也葱茏了,眼眸也变绿了;绿走空气渗进血液,把灵魂的翅膀也染绿了。夏天,生命都生长到了极限,生命的物质部分强大了,灵魂却普遍萎缩,像刚刚完事的性,渺小柔弱得像个幻觉。折腾我们的是身体,我们时常折腾的也是身体。出汗让我们始终摆脱不了身体的纠缠,而熬夜、世界杯、火锅、各式各样的酒简直就是铁锚,死死地把身体钉在欲望的海港。灵魂很可能不是夏天的旅客,甚至性爱也不是。我们个人的经验表明,灵魂更适宜于低温和幽暗,它要求的环境类似于细菌和妖魔的环境。夏天,特别是夏天的高光部分,人活着就是一尊肉摆在几案。
  夏天也有梦,夏天的梦在午后的街道上,由梧桐树阴、寂寥和午睡醒来的陌生编织,游荡在空气里,一直到郊外。它的清凉来自梧桐树阴,恍惚来自斑驳的阳光,而梦质则来自铺面前打盹的少妇。很多时候街上都空无一人,寂寞在明亮里要比在夜晚突出得多,偶尔有小车驶过也只是一个关于消失的特写——这样的特写曾经在我儿时的梦里让我哭喊:一辆卡车一次次开走,一次次消失,每次扔下的都是我。在我幼小的感官里,卡车就是世界。被世界抛弃的恐惧自然是极端的。在夏天的午后,一条南方街道就是一幅完成的油画,梧桐树阴的笔触很明显,旺盛的绿或略显萎蔫的绿;空气的笔触也很明显,寂寥扎出的眼儿疏密均匀,像我小时候见过的细筛;铺面的空洞像是被掏走了时间,反光制造的黑暗又让人怀疑时间并不是被掏走的,而是凝固成了化石。矮凳上少妇的胸襟开得很低,人在打盹,露出的半块乳房却是醒的。是说匆匆走在街上的树阴里,隐约听见时间的滴答却看不见时钟,原来时钟一直在少妇的乳房里。



  到了秋天,夏天便像一盏灯熄灭了。熄灭的夏天是一盏巨灯,且在高处。从夏天到秋天,甚至就是在秋天内部的进程中,我们所经历的都是从高处往低处,多么像水的经历。我们在季节的斜坡上飞奔或者踯躅,或者保持着正常速度,也都是演绎了流水的故事。一定有一种力在催促,有一种空气在渗透,不然果实的成熟、树叶的变红、田野的空旷、天空的阴郁与灰烬的散落将无法解释。还有秋雨呢?几天几夜地下,几天几夜的滴滴答答,就是哭泣也没有那么长,就是眼泪也没有那么多!
  越是到秋的深处,我们越是发现秋的倾斜。即使没有泥泞,我们也感觉得到行走的艰难。要是秋雨绵绵,泥泞像破棉絮,不说行走,就是站立都已经很困难。柿子成熟了,就在路上路下的田地里,满枝头都是,红亮亮的,就像微型灯笼。柿子树下的田地翻耕已久,呈现出陈旧的泥土黄。在秋的审美中,那陈旧却是极为可贵的,把柿子衬托得更为鲜艳性感。阴郁没有改变,忧伤变得更为细腻,初秋就开始洒落的灰烬已接近尾声,班车在依旧泥泞的山区公路走走停停,河流已经清澈,在乡村小学的学生作文里又变成了“玉带”。为什么柿子和班车感觉不到深秋的倾斜,而我却能感觉?是柿子和班车没有灵魂吗?
  从柿子树的顶梢看过去,或者从班车打开的天窗看出去,便能看见天空裂开的缝隙,主流带着支流,像一拨树枝,或者像一片柳叶,漏出的光虽然还不是直接的阳光,却已经接近阳光。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加速度。我晓得还有触底的碰撞,还有剧疼。不过我准备着灵魂,也许它能做我的减震弹簧。








阿贝尔,1965年生。1987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花城》、《天涯》、《上海文学》等纯文学杂志,入选多个选本。已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白马人之书》,长篇小说《老屋》、《飞地》。现居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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