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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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大侠
作者：宋明军

宋明军小小说：大侠

　　1900年的天津卫，已经是义和团的天下。

　　义和团的口号是“扶清灭洋”，所以当时在中国的洋人很受伤。是真的很受伤，因为洋人只要被义和团看到，就干脆往死里整，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也因此，当时的洋人要么就躲在租界里，要么躲在教堂里。后来教堂也不安全了，因为义和团见着教堂就放火。

　　当时天津的义和团首领，有曹福田、张德成、林黑儿等人。他们很有名。可是在当时，还有另一个人比他们更有名，那是一个大侠。

　　这个大侠是一个几乎被神化了的人物。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和义和团一伙的，也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因为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他行侠仗义的时候都蒙着面。当然，也有人看到过他杀洋人、烧教堂，便据此论证他也是义和团中的一员，其实他真的不是，连那几个义和团首领也曾调查过他是不是自己人，但调查无果。

　　大侠比义和团首领还有名，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神秘和高强的武功，还因为他确实与义和团有所不同--义和团的目标是洋人，若是有中国人妨碍了他们打洋人，他们就连中国人也一起打，曾经有中药铺兼卖西药，便被义和团砸了烧了。大侠和他们有着本质的不同，大侠是属于劫富济贫、扶危救难的，就算也杀过洋人，烧过教堂，也是因为那洋人该杀，教堂该烧。比如洋人强暴了中国女人，教堂却为犯法的洋人提供庇护，那么犯法的洋人就该杀，提供庇护的教堂就该烧。

　　总之，当时在天津人的心目中，大侠已成为神，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议论中，无人不把他描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人们都确信，所有的英雄气概都能在他的身上体现，尽管人们没有真正地见过他。或者，就算他曾经在他们面前出现过，他们也不知道哪个是。事实上大侠确曾无数次混迹于议论他的人群中，听过人们对他的赞美，而他心里的感觉是很受用的，受用之余，他当然也曾无数次下决心不辜负父老乡亲的厚爱。

　　以上描述的就算是背景，下面开始正式讲述大侠的故事。确切地说，这是大侠最后的故事。

宋明军：大侠

　　大侠很喜欢自己的身份和职业，若是往前追溯，这应该是他儿时的梦想。从小时候的看戏听书中，他就立志想成为一位大侠，并且是默默地为人民服务、不张扬不招摇的大侠。他觉得这是一种情调，一种境界。也因此，追求特立独行的他也不可能加入什么组织，特别是像义和团那样拿愚昧当本色的组织。他学的都是真功夫，不像义和团那样还搞什么念咒施法术。况且对于义和团的前途，他并不看好，认为一群既被清政府利用又被清政府提防的乌合之众，怎么看都像是在演闹剧。他觉得他的行事作为才是这乱世中正确的存在方式，并因此深感骄傲和自豪。

　　到了1900年下半年，事实很快就证明了他的看法是对的，义和团虽然在天津让洋人感受到“欧洲人在亚洲人面前丢了脸”，但洋人以八国联军的方式组团在中国横行后，义和团运动就终于被镇压下去了，同时清政府也开始被迫与八国联军签订《辛丑条约》。而作为清政府屈服的一部分，将义和团残留分子剿灭杀净斩草除根也是八国联军向清政府提出的要求之一，不办不行，于是清政府的衙门又无奈地当起了洋人的帮凶。

　　因为大侠也杀过洋人，烧过教堂，自然而然地，他也被衙门确定为义和团残留分子，遭到了缉拿。

　　但人们都知道，衙役们要想缉拿到他，实在是太难了。洋人又催办得紧，无奈之下，衙门就只好抓了些无辜的百姓，诬称某人就是传说中的大侠，并将在十天内开刀问斩，想着糊弄过洋鬼子就算了。但洋鬼子好糊弄，无辜的百姓不就遭殃了吗？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大侠发觉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只能投案自首。理由很简单，他不能用无辜百姓的生命换取自己的苟活。

　　他倒是也想过，是不是可以运用自己的功夫劫狱救出无辜的百姓？但他知道不行，救出了这批，衙门还会抓另一批，而大丈夫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贪生怕死不是他的情操，如今死便死了，三十年后不还是好汉一条吗？

　　于是他就去了衙门，对官府的人说：放了那些无辜的百姓，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衙门当然乐得有这样的结果，就依了他的话，把他收了监，放了无辜的百姓。大侠在监牢里就感觉到，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他觉得大侠就是应该这样做的，救难时要义不容辞，赴死时更要慷慨从容。长期过着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最终死在刀下，在冥冥中似乎也是一个完美的归宿。所以他感觉很坦然，享受的则是一种解脱。当然在感觉坦然和享受解脱的同时，他也开始暗暗地构想，砍头那天，自己应该是昂首挺胸、面带微笑的，那是一种气概，一种大侠精神的证明；另外，沿途和行刑前喊个什么口号比较好呢？乡亲们，永别了，别为我伤心，三十年后我还是好汉一条？看起来也只能这样喊，既慷慨，又悲壮。那些没有见过我真面目的人们在看见囚车中的我时会是什么样子呢？敬仰，悲愤，祝我一路走好？这应是一定的，因为别说是受过我帮助的百姓，就是衙门里的那些衙役，不是也很敬重我的吗？

　　这是实情。自从他被收了监，衙役们就从来没有像对待其他犯人那样对待过他，简直是恭敬有加。衙役们也痛恨洋人的霸道和清政府的无能，佩服大侠以前的义举和如今的壮举。而为了表达这种心情，他们的做法就是大侠想吃啥就给啥，想喝啥就给啥，大侠在却之不恭、盛情难却之下，也就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

　　怎奈这样的好日子毕竟是不会长久的，由于洋人的催逼，大侠入狱半个月后就到开刀问斩的日子了。确切的时间是这一天的午时三刻。

　　这天一大早，衙役们就又买来了很多美酒佳肴，还有外面百姓委托几个代表带进来的东西，从早上开始，豪气冲天的大侠就轮番接受衙役们的敬酒和百姓代表的敬酒，大吃海喝，直到报时官提醒将要上路，大侠吃喝了竟有两个时辰。后来上了囚车，大侠还在打着饱嗝，并对身边的衙役开玩笑说，自己好歹也算个饱死鬼了。

　　时当正午，监狱的大门终于隆隆打开了，清兵押解着囚车，出了大门，就来到了大街上。反复构想过今日情景的大侠，就终于看到了大街两旁等待亲睹英雄真容的百姓，甚至听到了他们内心中对英雄致敬的呼喊。他知道他们没有见过他，却知道他们曾经把他想像成什么样子，于是他就按照构想中的英雄本色，挺直了胸膛，脸上的表情也是一副大义凛然。

宋明军：大侠

　　但他很快就觉到，大义凛然的表情虽然可以表现出他的无畏，却不足以表现出他的视死如归，对两旁的百姓笑笑、点头致意应该更好些，那会显得他很轻松，很洒脱。于是他就想这样做，可就在这时，他觉到他的腹中翻搅了一下，并且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在自然的生理反应下，他不但没有笑出来，反倒是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知道这是由于今天吃多了，再往前看一下，连续半个月的大吃大喝，可能是把他的肠胃吃坏了，今天又吃喝过量，显然肠胃的承受能力已突破了临界值。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皱眉是不是被两旁的百姓看到了，但他却明确地知道，如果肚子再疼的话，他无论如何也得忍住，绝不能带到表情上来，否则，任何难受、痛苦的表情都一定会被百姓误解为怕死。于是，他还想再把笑意堆放到脸上来，肚子里却赶巧又来了一轮翻搅和疼痛。

　　可想而知，当他想笑却又因腹痛产生自然的生理反应时，那表情会是多么奇怪。

　　而更让他惶急的是，这一次他已经明确地意识到两旁的百姓看到了他这个奇怪的表情，便自然而然地想遮掩一下，却不知道应该怎样遮掩，就造成了脸上的表情更加奇怪。

　　那是一种近乎于哭笑不得的表情，并且显得有些扭捏、猥琐。

　　人群中开始有人惊呼：“瞧，他这是怎么了？”

　　继而就有人回应：“我CAO，这不是怕砍头吓的吧？”

　　然后：“CAO，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侠？还没到法场呢，就吓成了这个德行？”

　　他因此更加感到惶急，而愈是感到惶急，肚子里就翻搅得愈厉害，终至于有了一种快要憋不住的感觉，是那种闹肚子憋不住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表情又会是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

　　人群中开始有人嘲笑和起哄。

　　他因此又感到了很悲愤，还有一种不知道应该恨谁的恨。他很想对两旁的百姓解释，说他就是大家心目中的大侠，只是今天闹了肚子？可他需要有这样的解释吗？他也不能要求押解他的清兵停下来，让他先去一趟茅房，清兵不会同意的。而更让他悲愤的是，自己肚子里的反应已经让他预见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将是他行侠仗义以来唯一遭受过的奇耻大辱，却是自己不经意造成的。

　　不过能忍，他就是要忍的，而这样忍下去会带出什么表情，他已经不在乎了。到此时他终于笑了出来，却是真正的苦笑，并伴随着悔恨交加的眼泪。

　　人群中就又出现了谩骂，骂他岂止是对不起大侠的称号，甚至都根本没有男人的尊严。他只能听着，并继续忍着，而当心理防线再也抗拒不过生理机能时，他预见的事情就终于发生了。

　　谁都闹过肚子，谁都知道闹肚子时找茅房一刻也耽搁不得。如今他这个大侠也闹了肚子，却是被锁在正在行进的囚车上。

　　屎尿顺着他的裤管奔涌而下的同时，一股恶臭也弥漫在了囚车周围，并且随着行进熏染了整条街。百姓们都很失望，想不到一个堂堂的大侠竟然在面对砍头时吓得屎尿横流；大侠也很失望，不明白一个英雄，怎么会这样子走在最终的路上。

　　午时三刻，刽子手把刀高高举起来时，他没有按设想的那样喊口号，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头颅落地之后，他没有瞑目。


（此文已被海韵杂志采用）

雪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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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朋友聊天，谈到抚宁某位本土作家的作品，我说那位作家的一些短篇小说很有看头，尤其是《大侠》就给我印象深刻，在有限的篇幅内表现了人性，并且表现了人性的很多方面，让人深思。那位朋友说《大侠》的作者另有其人，真实作者是宋明军。我和宋明军有过几次接触，没想到他对“社会与人”有着如此独到的见解，并且用小说这种方式有趣地表达了出来 ，于是我给宋明军要了这篇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