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裴头，老背点？！》（小小说）

张鸥

　　

老裴头，老背点？！

张鸥

　　裴宝柱，出生在一九五八年的腊月。据说，那天发生了好几样事。
　　村里唯一的外来户，裴姓有些势孤，裴老爷子裹着破棉袄蹲门槛子上，“看这回是孙子不？不是的话，接着生老五”…他全然不顾西屋炕上正哭喊“疼，疼死人了”的儿媳妇，到底疼到啥份上。
　　外面下了一天的大雪，傍晚时分，停了。接生婆一声接一声的报着信儿，“坏了，坐码生”？“用劲儿，再用劲儿”。裴老婆婆在外屋地杵着，越听越肉心不安，索性抄起条帚，扫雪去。
　　过门槛时，她胳膊肘故意蹭下老爷子肩膀，“叨咕啥？嘴不会时闲儿”？
　　老太太先扫出一条窄道到梯子边，一个凳一个凳的扫去浮雪，登上。眼看最后一个凳了，屋里传来炸锅的高声，“小子，大小子”。
　　等着消息的人围拢过去，裴老太太一激动，梯子上掉下来，摔的挺重。
　　“啧啧，这事儿闹的”，接生婆讪讪的接过“谢乎钱儿”，拎着画着“十”字的药箱走了。
　　裴老爷子一辈子算是见过世面的，拿事，指挥着。“该送医院送医院”，俩侄子不敢怠慢，套马车，铺稻草，搭手抬老太太上车。“驾，驾”，雪地留两行车辙。
　　兴奋的有些过头，裴老爷子连夜翻字典，蘸着唾液一页页的翻。末了，一拍大腿，“上边仨丫头，大名带小名都有了，宝柱”。
　　裴宝柱喝点白糖水，对付了来到世上的头一天。他娘连累带惊吓，奶水一直没下来。
　　添人进口要吃饭，爹白天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儿，晚上去饲养处喂牲口，图惜多挣点工分。裴老太太落了后遗症，大胯骨着地，没怎么养好，拄了拐。一根削皮后的树棍子就是拐棍，拽得着裴宝柱，自留地到家来回的。
　　看鸡，哄鸟，做饭，裴宝柱是奶奶的小尾巴。他是一家人的心尖子，不能和别的孩子疯跑，爬墙上树下河摸鱼，万万不行的。他在孤独的幸福着？还是幸福的孤独着？这个问题深藏他心里，盘旋，不得解，很多很多年。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穷，大家都一样穷一样过，别摊事儿啊？！三姐姐六岁头上的春，流行一种叫“白喉”的传染病，夭折了。裴宝柱推推哭干泪，哑了嗓子的妈妈，“吃饭了，妈”。爆发式的，妈妈搡倒他，“生，生，穷生，我宝贝闺女死了啊，看看你们家的姓？不赔哪跑？”…奶奶说，妈妈得了“失心疯”。睡得好好的，冷不丁起来，光着身子大街上晃悠，嘴里怨天怨地的骂骂咧咧。有时身上还有淘气孩子拿土坷垃石块砸的伤，青紫青紫的，爹无奈的，头耷拉着，“又骂人家着呗”。
　　裴宝柱小小的心里认为自己是很低气的，他很少开口说话。
　　黑夜躺下，黑乎油腻的被子盖着，裴宝柱还是嗖嗖的脊梁骨发凉。姓什么有关系么？！
　　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这话有点道理吧。
　　裴宝柱把老三篇背的滚瓜烂熟，《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内里的精髓灌透他的身心。及至高中毕业回村务农，他亦能边耪地边来上一段。
　　村小学校缺位代课老师，裴宝柱拿起了粉笔。一天，两天，一礼拜过去了，乡教委来人考察，“挺中。等着填表吧”。这事儿后来黄了，他的疯娘跑进教室，脱下衣裳混捉，孩子家长不干了。
　　裴宝柱的家境不容许他凡事“随心所愿”。介绍对象也不敢挑三拣四，是个“女”的就行。
　　妻微跛，模样还算端正，脑子没毛病，脾气挺大，稍不如意就火上房。裴宝柱二话不说，这样的家，凑合过呗，慢慢就好了吧。
　　大女儿出生了，白白净净的小模样，裴宝柱稀罕不够，端详着，起了名字“小静”。二女儿间隔五年后有的，日子有所缓和，足月，胖乎的，裴宝柱瞧着红润滑嫩的小脸蛋儿，“傲雪红梅”！对，“小梅”。
　　小静，小梅姐俩很快长大了，裴宝柱特意把房间隔成里外间，腾出读书作业的空间。
　　不少“双女户”都豁出挨罚，东躲西藏生儿子的时候，裴宝柱和妻倒腾起买卖来，劲头足足的。两口子算账数钱，念叨着“供闺女努力读书。一个女婿半个儿，咱俩闺女也能拼凑回一个儿子的”。
　　妻隐约听过裴宝柱大姐、二姐讲过往事，极感念他。益发亲近了许多。
　　光阴老是制造故事。走着走着就老了一茬人，过着过着就起来新的一茬娃娃。的确是浮生如梦悲欢几何的。
　　中秋节，裴宝柱家热闹的很，妻抹去暗流的泪。八口三代，日子，人气儿都有了。
　　读三年级的外孙突然冒出一句，“姥爷，您说您的姓多有意思啊？（pei第二声调）”坏坏一笑，又接着，“我妈妈裴小静，老姨裴小梅，赔净没？都说您点背，您咋还这乐呵呢”？
　　筷子举起又撂下，裴宝柱喝口酒，“老裴头，命不济，架不住时代好啊，点背吗”？
　　俩女儿，俩姑爷不约而同站起来，“爸，妈，中秋节快乐！感谢您们！”
　　裴小静拧儿子的耳朵叮嘱着，“裴，当姓时还可以读成pi（第二声调）。”淘气的孩子咧嘴乐的厉害，“皮，皮实耐用的皮，怪不得我姥爷活得那么知足”…满屋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