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挽歌里的乡愁 文/王大舵(文安)

古洼文学社

动物挽歌里的乡愁
文/王大舵(文安)

　　记得那时还小，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搭有猪圈。和人住得房子相比，猪圈的做工简单地近乎偷懒。墙基一般是用碎砖加些土坯，也不夯实，随手砌了，然后在上头铺几根稍粗的木棍儿做檩子，再胡乱地盖几片草帘或植物的秸秆为顶，糊上泥，一个猪圈就算完工。
　　虽然猪圈相当简陋，但猪们对此好像也并无异议。它们在这个长不足三米，宽不足二米的长方形里，吃饭、睡觉、排泄，活得十分悠然。如果兴致好，猪们还会绕着这个刚够调转猪头的圈舍，从南往北，从东至西，走两步，蹿几跳，权当是娱乐。有时天下雨，雨水就会从因主人的懒惰而留下的洞洞里大滴大滴地砸下来。猪们对雨水的降临很感兴趣，常常在下雨时，放开蹄子撒欢儿。只可惜猪圈太小，撒欢儿总不能尽兴，刚撒开四蹄，头时不时就撞上墙壁。
　　搁在边上的水泥槽子，有时也成了绊脚的障碍物。这时，猪们就会很气愤，拿嘴哼哼唧唧地撅它。撅食槽时，猪们肯定不会想到，这是它们的衣食父母，是撅不得的。如果撅坏了，主人就会搂不住火，拿着小臂粗的木棍儿，狠狠地打猪屁股:“你这头猪，你这个畜生！”这些用来骂人的忿语，到猪这儿，就不灵了，猪本来就是畜生，也听不懂主人詈骂之意，下次，碍着脚了，该撞得一样撞，该撅得一样撅，主人该打得当然也照打不误。猪们是天生的坏记性，只要吃饱喝足了，它们倒头便睡，任何不愉快的记忆，都随之烟消云散。所以主人对猪，有时也会恨得不行，自己在地里做牛做马地干活，回来还要早一顿晚一顿地伺候这猪，它倒好，一点没有良心。
　　其实谁还能指望猪有良心，在人们为一日三餐奔波忙碌，或者为第二天吃不上一口饱饭而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子”的时候，猪们睡得很踏实，很酣甜。只要人活着，就不会少了猪吃的。那时节，猪们虽然吃不到肥美的泔水，但混个肚圆是不成问题的。春天，万物复苏，人们大多空乏着肚子，却铆了劲为猪们在地里寻挖野菜，在河塘里打捞浮萍，这些青青翠翠的水上植物，可以让猪尝个新鲜。浮萍不够？就把革命草也扒拉来，做猪食。这种水生植物据说生命极其旺盛，哪怕把它们在太阳下曝晒，只要留些根须，只要放回水里，仍能活过来。村里有知识的人说这就是革命精神，于是人们就把它叫“革命草”。我至今依稀记得这种水草的名字“水葫芦”。革命草虽然生命力强盛，到了猪们的嘴巴里，显然成了美食。夏天，食材丰富，苦苦麻，婆婆丁，曲母菜，放学后，成群结队的孩子游移田间，为猪们寻找口粮。秋冬时分，人们就早早地把一些晒干的草料，碾碎成粉，冲成粥状，反正猪嘴不挑食，你随便舀点什么放到槽里，猪们都能嚼得兴味盎然。到了年根，该上的膘一两不少，全挂在身上。
　　到春节岁尾，村里人照例要屠猪。杀完了，一半留着自家过年待客用，一半上集市卖了，第二年儿孙们的学习用具、女人们手头上的针头线脑，就都算计在这里头了。所以屠猪常是村里一年到头最大的一件事。别看平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到拼命的时候，猪的力气大得很，三四个壮劳力也不一定能把它摆平喽。
　　父亲照例是叫上我们兄弟三个，然后打开猪圈，把那头浑身白毛的良种猪引到圈外。猪圈太小，装下一头成年的猪已经显得局狭，如果再下去四个汉子，就动不了身了。所以只能把猪引到圈外，再动手。猪可能并没想到这一点，出了猪圈，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很满足的天地外面，还有如此巨大的一个天地，会一下子茫然不知所措，看看这里，瞅瞅那里，等它反应过来，有兴趣拿嘴叼取父亲手中的菜叶时，四蹄早被爷几个用力擒住。只有在这时，猪才意识到宿命的悲哀，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声嚎叫。猪们所有的幸福感和快乐感，都会在这一刻里跑得无影无踪，嘹亮的挽歌声里，猪们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彻底暴露了。
　　面对生命的流逝，这最后的挽歌总是异常地嘹亮和绵长，一家宰一头猪，整个村庄，甚至方圆十里的耳朵，都会沉浸在这悲凉的挽歌里。这歌声里，有反抗，有挣扎，有逃跑的欲望，但最后都扛不过一刀。等到那个叫王卫生的屠夫，把尖刀拔出猪的咽喉，这挽歌就渐渐消隐。然后另一首挽歌，会在村庄的空气里重新响起。有时此起彼伏，比赛一样，各个村庄里都会响着生命的绝唱。
　　如今，集约化养殖模式的背后，追求得多是利益的锱铢必较，瘦肉精，快速育肥饲料的使用，使得原先美味的肉质，大大地缩水。一家煮肉半村香，薪火灶头与日长，那在锅里煮着得是生命的原汁原味。村里人或出外经商，或在本地企业打工，鲜有猪圈存在，只是少有几户人家，养几只家鸡，黄嘴鸭，红顶鹅，间或有一只鸡或一只鸭鹅，在刀挨上脖子时，挣扎着唱几声挽歌，却不足以叫醒整个村庄的耳朵。
　　相信生命中，总有一些声音能令人过耳不忘。即便鸡们、鸭们的挽歌不如猪们嘹亮，那也是积蓄了一生的呐喊。这世间所有的生命，面对生命的流逝，都和人一样，充满了彻骨地悲凉。人死后，会有很多相识的人，为他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哭喊几声，免得他在黄泉路上太过寂寞。而一头牛，一只猪，一条狗，甚至一只甲虫，谁来为它送行？无人喝彩，便只好自己引吭高歌，唱完这最后一首歌，为一辈子画一个句号。哪怕一棵树一根草，虽然口不能言，在面对一把锯，一柄锄头的时候，它们分明也在尖声嚎叫。它们的死去，对这个世界来说，分明也和一只猪，一头牛，或者一个人同等重量。
　　站在县城喧嚣的街头，听着来来往往车辆的噪声，回望那段纯朴干净的日子，我的鸡们，鸭们以及呆头呆脑的猪们的绝唱，倒像是一首动听的小夜曲呢！多年未闻，已然隔世，而又时常想起，这是我的乡愁。
　　作者：王大舵，男
　　住址：河北省廊坊市文安县苏桥镇大寺庄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