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橙灯火夏夜长

孟桂艳

          橙橙灯火夏夜长
            文/张艳娟(文安)

       盛夏时节，闷热逼仄，大雨总会惶惶而至，没有约定的突然造访，一度让村庄感到惊慌。父亲口中的 “树尖不动刮妖风”，便是这个季节特有的问候。
        几场大雨后，我家院子的红砖墙又往外倾了几分，父亲虽然用粗木棍支上，我们每每在墙下经过，依然胆战心惊。天晴了，太阳又恣意地挂在空中，被脚步和车轮碾压的土路渐渐干涸。父亲找人拉了一拖车红砖，叫来三叔大哥他们，齐帮动手把墙重新砌上。
       完工已是傍晚时分。在九十年代的历史被清盘前，丰盛的晚餐是对劳动者最好的犒劳。暮色越来越重，满天的彩霞变成了淡淡的青色，母亲从街头小卖部背来一筐头冰镇啤酒，又遣姐买了午餐肉和花生米、兰花豆，撑开大的木制圆桌，一群人团团围坐，父亲，姐，弟弟，三叔，三叔家的大哥和妹妹，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和三婶，这俨然是一个大规模的家庭聚会了。
        永远属于世俗的灯火，橙黄橙黄的，映照着无数个团聚，和团聚背后的再一次整装前行。那一夜灯火的温度，吊扇叶子哗啦哗啦的声响，和着父亲三叔推杯换盏的喧嚣，沉淀成我记忆深处的圆满，那是属于故乡的质朴本真的平淡生活。
        酒过三巡，父亲和三叔嗓门越来越高，孩子们挤眉弄眼地笑着，一面抢着夹桌上的罐头，一面享受着父辈回忆旧时岁月的美好消遣。聊到现在的生活，谁家盖起了新房，谁家挣了大钱，三叔突然撂下筷子，“谁让你卖呀！”声音挺大，把我们吓了一跳。父亲维持着一贯的淡定，放下酒杯，悠悠长叹，“嗨，有法么？有本钱吗？哥当兵去了，家里保峰金兰都小，咱俩收古董托着借着就二十块钱的本，我也想留，留得住吗？你是吃凉不管酸的主……”“我收来的金玉牌，雕龙刻凤，准是皇宫里的，还有那小猴捞月亮，翡翠的，你都给交了，一样儿没留，但凡留着一样，咱们早发达了……”三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话语苦涩，含着委屈。他们看似突兀的言语背后，隐藏着一段不为我们所知的旧事。
        那时，父亲和三叔都未成家，为了生计，哥儿俩在民间收一些老物件，再交到县城里，挣点辛苦钱。三叔提到的金玉牌是他们收购到的最称心之物，据父亲说那很像是皇宫里的镜子，有龙有凤，很精致，不是普通民家有的物件。三叔花了二十块钱从一个老妇人手里收了来，兴冲冲地拿去县城里交，却只给到二十块的价格。父亲不甘心，把金玉牌装进布口袋，蹬上大水管车子去了天津的总店。店里伙计端详了一番，扭身去了后面。一个戴着圆眼镜的瘦老头走了出来，拿着金玉牌端详半天，又反复打量父亲。嘴里絮叨着这东西哪里旧了，哪里坏了，虽是皇宫里的东西，却并不值什么钱，父亲只不应声。听他报的价格给到三十五块钱，父亲从老头手里拿过金玉牌扭身便走，“你不用哄我，这东西值多少钱我知道，不卖了，自己留着！”那老头急得追了出来，最终以五十块钱成交。
        父亲说到这，心疼惋惜，“其实他一急着追出来，我就知道这东西必然是好的，但凡有一点本儿，我也断然不卖，给儿女们留着，值大钱了。”三叔放下酒杯，使劲瞪着父亲，“果然是皇宫里的，你都没跟我说，瞒了我这些年……”我们在旁边“嗤嗤”地笑，看他俩对坐着叹息，“娟子，给俺们唱首《渴望》吧，嗨，没法啊……”我站起身， 唱着那首沧桑的歌，“……相伴人间万家灯火，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过去，未来，共斟酌……”三叔突然环视着我们，心中似有依傍，愁绪渐渐消散了，“发家不发家，从小看娃娃，二哥，看咱这孩子们，都灵头儿，咱没发大财，这样也好着呢……”
        多年后，身在异乡的我一直重复着回家的主题，那是已长眠的父亲生前无限眷恋，如今却怎么也回不去的家。受伤的时候，我会反复勾勒那个留着橙黄橙黄灯火的夏夜，那一屋子细碎的温暖与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