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酒坛与旱烟

Redy

今年过年是连夜赶回家的。所以说啊，有时候说走就走的行程不一定是好事。那个时候，我正吃着饭，大伯母一个电话打过来说爷爷病得厉害，叫我们立马赶回家。我漫不经心地划拉着碗里的饭，泪珠不住地往碗里掉。我想起前两天和爷爷视频。他在密伯母家喝茶，伯母说有他儿媳的微信，问他要不要和我们通视频。他听了很高兴，连连点头说好。那时候我妈妈还在上班，没空接视频。这头的爷爷又兴奋又着急，像个孩子似的，不停问我伯母，怎么还没来（视频）？妈妈中午回家吃饭时，终于接通了视频。视频中，爷爷说起这几天他经常摔跤的经历。还说了很多次关于死亡的事情。他耳朵不好使，我们说话时他把耳朵用力靠近听筒，视频里我们只看到他那只斑斑点点的耳朵。听到他说那些话，我和妈妈都很担心，妈妈说要不要艳红和她爸爸先回去。听到这里，爷爷又好像怕让我们为难似的，急忙说这几天人倒也还好，不过回来一个也好。以前爸妈在家时，他总是推着让我爸妈早些出去，他知道在家是挣不到几个钱的。今年我妈妈放假特别晚，火车票已经抢不到了，所以我们本来的计划是等妈妈放假开车一起回来的。视频通完的晚上，我们三个人还商量着怎么打算，谁知过了两天就听到爷爷又摔倒的消息。


       那顿饭我也没有胃口再吃了。为了填肚子勉强吃了几口后，急忙收拾行李。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就出发了。我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一边看导航告诉爸爸怎么走，一边发微信告诉姐姐爷爷不好的消息。晚上12点的时候，姐姐打电话过来，说妈妈晕车，我坐在爸爸旁边，一定要认真地帮着爸爸看路，再困再累也要忍着不打瞌睡。姐夫在旁边小声嘱咐，要担起责任，打起精神，这是强大意志力的时候了。还特意提醒我，凌晨一两点是人最困最想睡觉的时候，这个时候一定要停车休息好。那一刻，眼角又不自觉湿润了，但又觉得心里暖暖的，任何危难的时候一家人总是齐齐整整，团结一心。姐姐姐夫也总会帮助指点不懂事的我。也在那一刻，我体会到身上担子的重量了。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身体又不好，要操心的事也多。爸爸以前开车的时候，总是一会儿就迷离了双眼，一副准备打盹的样子。不过这次倒是神奇，他一点也不困的样子，在服务区都没休息多久。凌晨三点，我们径直到了医院四楼的急救室。大伯伯和我大媠媠（指爸爸的大姐，“媠媠”与“姑姑”同等意思）惊醒了，也终于放心我们及时赶回来了。商量片刻，决定让我和媠媠留在医院看守爷爷，其他人回家好好休息。
       一晚上，我和媠媠也没怎么闭眼，和小媠媠（爸爸的二姐）通了一下视频后，迷迷糊糊倒也睡了一会。第二早，我还是很困，但是想起爸爸以前批评我的话，我又强打起精神起床了。今天爷爷气色并不好，话也说不清楚，我和媠媠很着急。媠媠是爷爷一手养大的，那时候奶奶去的早，爷爷是又当爹又当妈，忙活外边又操劳家里，拉扯三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孩子长大很不容易。媠媠是最大的孩子，爷爷的辛苦劳累，她全看在眼里。我以前也听爷爷说过他自己的故事，16岁去修洞庭湖，哭了6次。那种苦我或许体会不到，但一想到爷爷这么要强的人，哭了这么多次，那一定是相当辛酸的了。

爷爷那天脾气非常暴躁。我们给他盖被子，他一把扯开。我们把他的呼吸管插进鼻孔，他猛地推开，还大骂要我好死。我们喂药给他吃，他紧闭牙齿。哄他吃药，他说着胡话，不是在吃着吗？他嘴唇发紫，面无血色。滴水不沾，米粒不进，排泄也十分困难。媠媠哭吼着，爹爹他今日口齿不清，意识模糊。我看这形势，我们还是把他送回家里好。我虽然也很难过，但还是比较理智的，我说，现在一切听医生的，医生没叫我们出院，我们就不能擅作主张。期间，我开视频，让小媠媠和爷爷说话。爷爷好像听得懂，但就是说不清话。那头小媠媠哭着不住地重复，爹你不能死啊，你要等着我回来看你，照顾你……我和大媠媠不住地擦眼泪。



回忆起爷爷的点点滴滴，我心痛不已。我脑海对爷爷最早的记忆停留在我刚学会骑单车的时候，我在家门前的水泥地踩着，爷爷翘起二郎腿，坐在门口抽旱烟，冲着我大喊，骑得好骑得好！那时候我应该才两三岁，那辆踏板车还是爷爷收破烂捡回来的。按理说这么早的记忆我是没印象的，可这个画面却是那么深地时常浮现在我的脑际。
       等我再大一点，还是年少无知，经常说爷爷耳朵聋，眼睛也不好使。爷爷也不介意，只是嗔笑我不懂事。
       我上四年级时，爸爸妈妈要上城里打工，留我和爷爷在家。夜深时，我经常望着月亮抹眼泪。衣服鞋子什么的都是我自己洗，尤其是大冬天，我们家会下雪，特别冷。那时候家里也穷，热水都是用火烧的。爷爷白天出去干活时，我就自己在柴房劈柴烧火。有时候小伙伴找我玩，我说天气冷，要早点洗好澡。大伙就帮我烧水，还给我搓澡。衣服也是用搓衣板，玩接力赛一起洗好的。爷爷这个人呢，吃尽了苦头，以前没东西吃，饿着肚子长大，所以他非常节俭。和爷爷一起生活，我经常吃剩饭剩菜，免不了觉得委屈。再者就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不在家，有时候和邻里孩子闹别扭，吃亏挨骂的总是我。就这样，我也在农村里度过了两年留守儿童的生活。后来爸妈实在牵挂我，就把我接去城里生活了。当然也是这两年，我和爷爷相依为命，感情更加深了。其实吵吵闹闹或是其他的相处方式也好，只要是在一起朝夕相处过的两个人，以后分开了，彼此免不了都会偷偷地想念。
       刚到城里，我特别思念家乡，挂念爷爷。也因为语言不通，家境贫寒，经常被同学嘲笑。这都是后话了。
       我13岁上初中的一个寒假，爸爸把爷爷接到城里过年。起初，爷爷在小媠媠家住，后来才来的我家。一到我家，他就颤颤巍巍地从一个破烂不堪的袋子里翻出一瓶酸奶，是他在老家喝喜酒酒席上拿回来的，一直舍不得喝，一路带到这里特意给我喝的。我妈妈私下和我逗乐，说我爷爷在媠媠家住了一阵，没给他两个外甥孙喝，特意带到这里给你，他最牵挂的还是你咧！我只是开心地笑着，毕竟是相依为命一起生活过的人。


       我印象里的爷爷，总是坐在凳子上，翘起二郎腿，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弥漫中，他的胡须一抖一抖地震动着。要是你说要给他什么东西吃，他总是说不要不要。但如果你把东西硬塞到他手里，他就会一边嘟囔着说不要，一边慢吞吞地放进嘴里嚼了。什么东西他都舍不得扔，旧的坏的，发霉的，他通通吃，还说自己一辈子吃了这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也很少生病。要是东西扔了被他发现，一定被他骂个狗血淋头，还会被捡回来洗了吃。爷爷很勤奋，什么农活都干，家里什么菜都会种上，那些瓜啊果儿的，他总是先把老了熟透了的挑着吃了，等他吃完，那些嫩的瓜果又老了。一年四季吃的都是老瓜老果，我笑爷爷。
      爷爷这辈子，除了旱烟，还有一样最爱，那就是酒。他经常自己出酒。有一次，从媠媠那里弄来许多高粱做了酒，他欢喜得不得了。酒煮好了，他把我叫去抬酒缸。也不知道我怎么用的力，一坛子香醇的高粱老酒“哐啷”一声碎了，喷洒一地。把我爷爷气的呀，胡子一抖一抖地，用指关节在我脑壳狠狠敲了几下。以后这个故事在我村里流传广泛，父老乡亲们一说起我，就会把这个故事前前后后的详细经过绘声绘色地描述清楚，然后笑话我一番。
      每次准备过年，爷爷都早早准备好大鱼腊肉，玉米黄豆，芝麻花生等等一系列食物，然后站在村口的街头抽一斗烟，盼着盼着，望我们归来。爷爷不好的日子里，每每回忆起这些，我总是不自觉地落泪。看着监护仪上的心电图，我真的好害怕，哪一秒，它就停止了起伏跳动。想想这几年，我自己也不争气，就非常懊恼自责。爷爷那一辈都没机会读书，他就盼着他的儿孙多读些书。我考上大学的那年，他满心欢喜想要办个酒宴。可我觉得不是什么重点大学，就打消了他的念头。我现在是多么希望，爷爷看到我教书的那天，我结婚的那天，甚至我抱孩子的那天。

      等爷爷神智清楚一些，我就问他，想不想小媠媠回来，要不要我姐姐回来。我紧贴他的嘴巴，好几次好像听见他吃力地说要。我打了电话，叫他们都回来。
       一天后，小媠媠，我姐姐和我表哥都连夜赶到了医院。大家轮流值班照看爷爷。许是高兴，爷爷的病情渐渐好转。医生说是心肌萎缩，是老病，现在有一个大的血管堵塞了，小的地方还在慢慢恢复流通。这个年纪也不建议动手术，只能吃药输液观察病情。
只是那阵子，大家哄着说着各种好话劝我爷爷吃东西，他就是不肯吃。他只是问我们现在是初几了。后来大家才明白爷爷是怕自己在过年那时候走，对子孙后代不吉利，所以才拼命饿着肚子让自己在年前一段时间早早离去。爷爷好的时候是很能吃的，那些大碗，他混着汤可以吃上几碗饭。都到这个时候了，爷爷还一心只为我们着想，我禁不住又落泪了。小媠媠就说，爹啊，你要是这个时候走了，我们过年时端起饭碗，也只能是抱头痛哭啊，照样是过不好这个年。你要是好了，咱们就可以团团圆圆，开开心心地过个热闹年。爷爷这才吃了些东西。
慢慢好些了，他开始挂念家里存放的钱和给小媠媠养的鸡（养了给刚生孩子的媠媠的女儿补身子）。听说他发重病那天，硬是要上楼取了钱才肯去医院。爷爷这辈子勤勤恳恳，简单节约，一分一毛都省着不肯花。年轻的时候跟我爸爸总是因为钱的出入争吵，老了的时候问他有没有钱花，却总是满口应答，还有还有。媠媠跟他聊起鸡饲料的事情，父女俩嘀嘀咕咕说了好久。

我回到家，父老乡亲来往不绝，纷纷热心地跟我打探爷爷的病情。在外漂泊十余载，回到家乡，见到乡亲们的音容笑貌，还是倍感温暖和亲切。我跟他们说爷爷牵挂他养的鸡，他们笑哈哈地说，他是操惯了心的，跟妇女一样照料家里零碎琐事久了。

一周后，爷爷终于转到了普通病房，也可以吃些东西了，我们才渐渐有了笑颜。
再几天，爷爷出了院。

现在，我经常默默陪爷爷坐着烤火，他总是一脸慈祥地微笑着。医生叫他戒烟戒酒，他实在嘴馋时，还是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叨叨几句，抽巴抽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