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奶奶

嘎嘎大仙

奶奶
□ 徐晓明


爷爷去世八年了，奶奶坚持一个人生活。她说自己能动弹，不拖累孩子。奶奶生育过九个儿女，岁月艰难，养大了五个。她教育孩子们过苦日子，说过苦日子的孩子懂得幸福。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一直比较瘦小，一双细杆的双腿，骨头格外突兀，最明显的是右腿的膝盖骨向一侧凸起，有点变形。膝盖不好，影响不到奶奶做活儿，她每天踮着小脚，颤颤跛跛，不闲着。
奶奶的家当非常简单，一对老式太师椅，一张八仙桌，一张很旧的床。最吸引小孩子们的，是奶奶的“魔术箱”，她在里面总能给孙辈们取出柿饼、软枣、糖之类的美味儿。
如今社会形势好了，日子富裕了，大爷叔叔们要给她翻盖房子，还要从城里给她买床。她不许。她说，现有的房子和床都是爷爷走时的样子。房子，与爷爷住了一辈子；床，同爷爷睡了一辈子，都舍不得。
奶奶有一个很大的院落。院子里有充足的阳光。在小院的阳光下，她平静从容地度过每一天。靠东侧墙根儿，有爷爷留着种菜的一块儿空地。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在世的时候，无论承包地，还是院落里的这块儿空地，都被他伺弄得井井有条，每一寸土壤被他用手匀细的搓过。爷爷去世后，奶奶一直细心地呵护着这块空地，每年都会在空地里种上各种蔬菜。有一年，院落硬化，奶奶硬是保留了这块儿空地。她说，和“土”打了一辈子交道，如今年纪大了，不能种地了，看着院子里到处抹上水泥，心里不透气，闷得慌。每到夏天，奶奶的那一片空地上又红又绿又紫又橙，很好看。她最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地里那些又红又绿的果儿，看蝴蝶飞。她说，那样，她仿佛回到小时候，和娘在一起。
每当奶奶回忆往事的时候，我总喜欢趴在她的膝头上，感受她柔和的眼光、温暖的双手、亲切的话语。奶奶虽然老了，但还能看得出年轻时的美丽，长长的睫毛，黝黑发亮的眼眸。每次陷入回忆，她都会忘情地说起她的出嫁：“我年轻时，脸儿可白咧！一对大辫子又黑又粗，甩在腰里。迎亲那天，想想都喜人……”。奶奶的目光里充溢着对悠远岁月的流连。
然而，四叔生病后，大家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
四叔被确诊为“白血病”。就目前的医疗技术，如果条件合适，这个病可以通过骨髓移植来提高生存质量，但是仍不能治愈。经过大家族商讨，各种现实的原因最终决定，无法对四叔进行骨髓移植。
我带着沉痛的心情，回去看望奶奶。她正坐在院子里，双手将拐杖拄在胸前，肌肉松弛的脸庞向下低垂着，微微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声息，仿佛睡着了。她总能如此安详和宁静。
“您睡着了？”我轻声说。
其实她没有睡着。尽管大家封闭四叔绝症的消息。可是，她不糊涂。
“你四叔咋还不好呢？”她用力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儿，过于松弛的眼皮耷拉着，半张半合，“树叶要落完了，你四叔捱得过这个秋吗？”她的目光呆滞、忧伤得令我发慌，我不敢多看她一眼。她喃喃自语：“人老了真占孩子的寿限？”
我的心“咯噔”一下，喊出声音，说：“奶奶，别吓我，都是瞎说！自己活自己的命，谁能占谁的寿限？没有道理！”我扑过去，拥着她。
农村有关于减寿的说法：老人年龄大了，不死，要占用到孩子的寿限。四婶没好话，四处找先生给四叔“买寿”。四叔刚过三十九岁，平时炼得一身拳脚，还会硬功，怎么就得了白血病呢！
看着奶奶，我既心疼又不知所措。我把手放到她的鬓角上，极轻地将她散开的银发理到耳后。奶奶真的很美！瘦削、标准的鸭蛋脸，眼窝深陷，增加了一份立体感。我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四叔没事。”
奶奶吃力地站起身，她的大襟褂子褶皱了，斜拧着，抬手示意我搀扶她进屋。
我叫了一声“奶奶”！挨她坐下来，轻轻抚摸她的手，手指很凉。她忽然打了一个冷颤，问我想不想爷爷，还说爷爷五个孩子中最疼四叔。
奶奶嘤嘤地哭了，拉起大襟抹泪……
微弱的灯光下，年迈的奶奶安静地倚靠在床头上，身边是睡熟的孙子。如今孙子辈份的孩子们一个个成长起来，各自上学或做事。唯有眼前这个最小的孙孙，赖着不肯离开。
奶奶年纪大了，睡觉少，四叔生病以来，更没睡过。她摸索到脸盆和手巾，擦干净脸，又抬胳膊把发髻松散开。她的头发好长啊，稀稀疏疏，薄薄的一层，不能盖过头顶。她用手拢了拢，又缠绕了两下，一个很小的发髻就在脑后形成了。奶奶的眼睛多么明亮啊，面孔中透着无限的慈祥。
这时，孙子翻了个身，调皮地用腿踢开被子，使大半个身体露在被子外面。奶奶坐回床边，一边轻笑着小声数落，一边拉起被角给他盖严。小孙孙又睡熟了。
奶奶也困了，她缓缓地从枕头下面取出药瓶，算计了一下，一粒能睡三个小时，二粒能睡六个小时，三粒……
今天晚上的月亮多好啊，四处安安静静的没吵没闹，奶奶想多睡一会儿，安静地睡。
奶奶安静地睡着了，带着微笑，带着满足……
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们也永远地失去了她。
白事司仪说奶奶走得安祥，没有痛苦。说有福气的人，才不受罪，不痛苦。
四叔与奶奶同住在一条街面上，两处的房子仅距离一条石坝子，为了不惊扰四叔，绕了村边一条小路，悄悄地送走了奶奶。　
七天后，在这一条小路上，四叔也走了。
娘呢？
俺想娘，
俺想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