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客栈》

蒋成才

    《永乐客栈》  中篇小说
　　
　　作者：蒋成才
　　1
　　天色拂晓时，杨木从破败的庙堂里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把昨夜当枕头的包裹，挎在肩上，最后环顾了千疮百孔的寺庙，从沾满蜘蛛网的门口走出去。
　　杨木的脚步有些颤颤巍巍，脚上的草鞋，早已磨出几个洞，两个大脚趾露了出来。包裹里背着一些干粮，几本书，一些破旧的衣裳。太阳红彤彤的在东方天际升起。土路旁的河边，杨柳垂下茂密的枝条，几只鸟儿在枝条上叽叽喳喳跳跃。正是这些翠绿色的枝条，让杨木空旷茫然的心里，有了些喜悦的慰藉。他顾不得多想多看，一路向前。大约中午时分，土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座城池。隐约能够听到人声嘈杂。杨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笑了，像一个沙漠里的游客，看见了生命的希望。
　　走近了，看见高大的城门上，写着——北京城。
　　是了，到北京城了。几年前，杨木听家乡的老人们议论，明成祖朱棣迁都北平，并把北平改名为北京。
　　进了城门，大街上商贩云集，摩肩擦踵。木子破旧的衣衫引来不少惊异的目光。是的，千里迢迢，一路风尘仆仆，风餐露宿，确实狼狈不堪。他在人群里有些无地自容。
　　两侧卖包子，糖葫芦，各色吃的一应俱全，小贩们扯着嗓子吆喝。杨木早已饥肠辘辘，杨木摸摸包裹里仅剩的几个铜板，以后日子还长呢，眼下还没落脚之处，咽下口水，在人群里茫然地走着。走到一个街拐角处，身后有人拉住了他。
　　回头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笑嘻嘻的说：“客官外地来的吧，不妨到客栈休息一下如何？”
　　杨木顺着小伙子的手指看去，街角一座二层木楼，写着——永乐客栈。门口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倒也热闹。杨木苦笑道：“小兄弟见笑了，不瞒您说，我这千里迢迢来京城，也是为了寻口饭吃，哪里来的钱住客栈呢？”
　　杨木本以为此话一出，小伙子会松手，未料到那双手抓得更紧了：“听兄台口音，像是徽州府来的？”
　　杨木瞪大眼睛，努力点头。小伙子笑道：“我也是徽州府人！哎呀，没想到是同乡呀。”说罢拉着杨木的袖子，到路边一个人希的屋檐下，坐下来。杨木也有些欣喜，多么希望此刻，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有人能为他指条明路。
　　“你来京城有何贵干？莫不成家乡吃不上饭吗？”小伙子问。
　　杨木叹了口气：“既是同乡，也不见外。我本是一个落榜举人，虽然眼下国泰民安，但家里连年非旱即涝，严重时甚至庄稼颗粒无收，再加上家中妻儿老小，等着果腹度日，无奈之下，才想到来京城寻个出路。这也是千里迢迢，今日刚到。”
　　小伙子听了皱眉，思討一会，说：“看来都不容易，我也是家乡呆不下去，才投奔在京城经商的亲戚，由亲戚介绍，来到这家永乐客栈，当个店小二，混口饭吃。你看到没有，这家永乐客栈的掌柜，乃是京城富商，不仅经营客栈，饭馆，还有布庄当铺，听说有亲戚在朝廷做官。掌柜的我曾见过几次，人不错，不会以强凌弱，好打抱不平。如若兄台不嫌弃，我可以引荐一下，随便寻个差事，先作落脚之地，以后再慢慢打算。好歹您也是识字的书生，肯定比我们这些目不识丁的有前途。将来如果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拉小弟一把！”
　　杨木听了，连连点头道谢。真是出门遇贵人，没曾想，刚到举目无亲的京城，就遇到好人了。
　　“别人都叫我小二子，以后您就叫我小二子吧。”
　　“喔，小二子，真的太感谢你了。如果真有个落脚之处，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叫杨木。应该比你大几岁。”
　　千恩万谢后，小二子带杨木进了永乐客栈，径直走到后院柴房。屋里墙角堆了些木柴，剩下的空间摆了一张木床，一张桌子。这就是小二子在客栈的住处。此时恰是午饭时间，小二子出去跟管家说了，说是远方一个表哥前来京城投奔，管家也是好心人，让小二子端了些饭菜到柴房，让杨木先吃午饭。
　　小二子放下饭菜，关上房门，去外面客栈忙碌了。杨木坐在床头，借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望着桌上的饭菜，内心五味杂陈，悲喜交加黯然落泪。自从告别家乡妻儿老小，风餐露宿从徽州府走到京城，足足二十天，脚上不知磨了多少血泡，早已筋疲力尽。却没料到，初到京城，就遇到这么好的同乡相助，真是前世修来的福份啊。不知远在家乡的亲人此刻如何，可安好？
　　饭菜不是很丰盛，倒也有些零星的鱼肉。想必都是客栈里，客人们剩下的。杨木已经很满足了，比起一路上啃干粮，已是天堂般的生活。狼吞虎咽扒完碗里的饭菜，一阵困倦袭来，杨木倒在床上，沉沉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推醒了他。杨木睡眼惺忪坐起来，见是小二子。问道：“现在是几时？”
　　“已近傍晚时分。”小二子道。“我刚才和管家说了情况，就说你是我家乡的亲表哥，走投无路，来京城寻个出路。管家平时待我不错，应允下来。但是他没有权利分配差事，只有等明天上午，见了二小姐，至于你能做什么，有二小姐安排。”
　　“二小姐？”杨木有些懵懂。
　　小二子坐在床边，解释道：“是的，就是我们家掌柜的二女儿，我曾见过一次。为人嘛，嘿嘿，有些刁蛮，不过人心善良。明日见了，你就知道了。千万记住，见了二小姐不要顶撞，不然得罪了她，你想找个差事，可是难于登天了！要知道，掌柜的都不敢得罪这个千金。”
　　小二子再三嘱咐，杨木连连点头，牢记在心。不知不觉，夜晚时，小二子点上油封，又端来一些酒菜，放到桌上。随后管家推门进来，小二子连忙起身，介绍：“这是我们客栈的管家，这是我家乡的表哥。”
　　管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下巴留着一缕银白胡须，倒也是目光炯炯，说起话来，严肃中不失和蔼。仔细端详了杨木，问了年龄，家中还有些什么亲人。最后有着吃惊：“原来，你是落榜的举人？”
　　杨木有着惭愧的点头。管家撸了撸胡须，若有所思的点头：“嗯，好歹是个读书人，有用处。只要肯吃苦，在京城寻口饭吃，不成问题。再说，当今永乐皇帝，是凤阳府人，也是你们同乡，好好干，掌柜的会好好提拔你！”
　　“太感谢了。”杨木几乎要跪下，“如果有出头之日，我将永记先生之恩。不知先生是哪里人氏？”
　　“我是山东人氏。相距徽州府不远，咱们算是半个乡亲。”管家说：“好了，天色不早了，今晚让小二子陪你吃些酒菜，好好休息吧，至于差事方面，明日见了二小姐，由她定夺。王家产业，里里外外大小事务，一直都由她来决定，我们毕竟是外人。”说罢，管家掩门离去。
　　跳跃的油灯下，小二子仿佛见了久违的亲人，一个劲给杨木倒酒寒暄，好像这小伙子永远都有聊不完的话题。最后酒过三巡，杨木才知道，小二子也是苦命人，自幼父母病亡，由哥嫂抚养，前两年哥嫂家有了孩子，负担太重，他才来投奔京城开包子铺的叔伯。但是，叔伯的包子铺不需要人手，介绍给了平日里关系不错的永乐客栈管家。小二子成了永乐客栈打杂的店小二。由于年纪轻，手脚勤快，能说会道，颇得顾客们的欢喜。
　　酒足饭饱，快到夜深时，两人才醉醺醺睡着。
　　2
　　次日上午，小二子喊醒杨木起床，匆匆洗了脸，饭也没顾得上吃，俩人一前一后赶往城东的王府。那是永乐客栈掌柜的家。杨木想要在永乐客栈落脚，必须要经过本家主人的同意方可。一路上，杨木不免有些提心吊胆，不知道见了主人家还如何说话，如何回答。小二子说，别担心，问你什么，照实回答就是，不过要说跟我是表亲，这样更能博得主人家信任。
　　“那是，那是……”杨木百般感激的点头。
　　穿过集市，大概走了三里路，稍微僻静处，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庭院，红漆铁门前，两只石狮子摆在左右两侧，显得威风凛凛。杨木不禁有些哆嗦。看看自身破败不堪的衣服，自卑极了。
　　门口家丁通报后，出来道，两位请跟我来，二小姐已在等候。于是两人跟着家丁进了院子。这院子足足有十几亩地宽阔，正房，偏房，花园，有一条人工凿成的小溪，潺潺流水中不时游动着几条鱼儿，安静且不失生机。有工人在修花剪草或打扫卫生。
　　来到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房前，门敞开着，家丁进去通报了，让二位进去。然后家丁走开了。杨木屏住呼吸，跟在小二子身后跨进书房，看见一个身穿绸缎白衣的女子，坐在书桌后面正在练字，头也不抬。看年纪，和杨木应该不相上下。俩人局促地站着，像等候发落的犯人。过了大约一刻钟时间，只见女子放下纸笔，抬起头端详来者。
　　“咦？你不是永乐客栈的小二子吗？”
　　“是……是的，二小姐。”小二子结结巴巴的说，“这不，我老家的表哥来京城投奔，想……寻个差事。”
　　“喔。知道，听客栈的管家说了。昨天晚上，他来报流水账的时候，就说了这事，所以今天我也没上街，就等着呢。”说着，二小姐仔细打量着杨木。杨木低下头，感觉脸上滚烫。心里七上八下。
　　“听说，你是落榜的举人？”二小姐问。
　　“是……是的。”杨木嗫嚅。
　　“看你的样子，像是风尘仆仆刚到京城？”
　　“是的，走了二十天，昨天中午刚到。”
　　“嗯……小二子，你在门外侯着，我有些话要当面问你表哥。”
　　小二子唯唯诺诺走出门外了。
　　“坐吧。好歹有些学门的人，不必拘束。”二小姐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杨木低头落座后，只听二小姐问，“既是读书人，你可知当今皇帝是谁？”
　　“这个小人略知一二，是明成祖朱棣。”
　　二小姐从桌后起身，背着双手，在桌前踱步。缓缓道：“没错，就是明成祖，现今年号永乐，所以百姓都称他为永乐皇帝。”沉吟片刻，又问：“你家中还有些什么亲人？”
　　“父亲，妻儿。”杨木答。他不知道这些无休无止的问题，何时才能结束。但他谨记小二子的话，不敢多语，生怕不小心得罪了人，没了落脚之处。
　　“你知道永乐客栈字号从何而来吗？因为那名字是当今皇帝亲赐的。”
　　话音刚落，杨木在椅子上打了个哆嗦。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这家客栈，和当今皇帝还有渊源。
　　二小姐仿佛看出来什么，笑道：“不必害怕，看在你和皇帝是同乡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我哥哥在京城顺天府供职，和当今皇帝交情不浅。父亲年迈，至于家中生意，都由我来亲自参于。交给外人，我也不放心。这样吧，客栈缺一个杂役，就是帮客人牵马喂马，看守马匹，你能做的好吗？”
　　半天，回过神来，杨木连连点头。“做得好，做得好！！谢谢二小姐！”
　　“嗯，那就好。我写封信给你，你交给客栈的管家，随小二子回去吧。我会安排账房先生，先给你预支一些银两，换双像样的鞋子。瞧你那一双破草鞋，十个脚趾头，都快全露出来了。”二小姐说道匆匆提笔写了封任命信，递给杨木，挥挥手，让他出去了。看见小二子在门口，俩人欢喜地又沿原路返回永乐客栈。
　　管家看了二小姐的亲笔信，马上着手安排杨木的吃住，和小二子同住在柴房里，吃饭就和伙计们一起吃。柴房再往后的院子角落，是个马厩，平时有远行骑马的客人来住宿，杨木就负责把客人的马匹拴好喂好，直到客人临走时，再把马匹完整的牵给客人……当然，照顾马匹，客栈是需要另外收费的，不能给客人白白服务。
　　听管家说，杨木在永乐客栈每年的薪水是二十两白银。这大大出乎杨木的意料之外，他原本想着在京城，一年能赚取个十两八两，已经足够家乡妻儿老小生活了。因为徽州府的政府官员，也只能收入二十两白银。他颇为受宠若惊。管家却说：“嗯，这是二小姐的意思，虽然你是落榜的举人，但是薪水完全是按照举人的待遇给的。再说，王家在京城家大业大，不在乎这几个钱。只是暂时你刚来京城，没有合适的差事，这杂役的活，你先将就干着吧。”
　　二小姐果然说话算数，没几天，命账房先生送来一两银子，说是预支给杨木换身新衣新鞋的。当然，这钱是需要以后从薪水里扣除的，需要签字画押。杨木在账房先生的账本上签了名，再三道谢。在一天傍晚，他随小二子在北京城转悠几圈，拣了便宜的，买了布衣一套，布鞋一双。毕竟这永乐客栈在京城也是响当当的，来的客人天南海北，大都非富即贵，杂役也不能穿着草鞋衣衫褴褛，像个要饭花子，那样客人们见了也不舒服。剩下的钱，杨木特意买了壶好酒好菜，回客栈请管家和小二子大吃一顿，算作报答知遇之恩。即使这样，那一两银子也才花费一半。他把剩下的钱小心翼翼藏在包裹里，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