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知人间的忧伤

陈文赤

明亮的光芒打在田城洋身上的时候，他在公园的竹林假山前停了脚步。久违了多年的娱乐公园，记忆中的景象已经朦胧化了。东边山林刮来的一阵风儿，裹挟着一种不可捉摸的轻柔，不停地抚摸着他那单薄而寂寞的身影。

他满含忧郁的目光，穿过树林茂密的枝条，投向了远处山脚下的田野。如果不是他近日得空、难得清闲一回，再次登临市里“琴岛”公园。再如果他来这里不是偶尔遇见了汤燕燕，他断然不会贸然跑到“奔月”制造厂去的。

那些翻滚在心头却难以排遣的念头，正在他该有家业在握的年纪，却偏偏不能和哪位亲爱者，享受岁月年华赋予的恩宠。在重重浓郁夜色的包裹下，曾经流连的春花雪夜的一些片段，犹如一颗种子深藏于他年轻记忆的土壤。

这欲说还休的念头的逐渐消散，并不是不得已选择的淡忘，而是他自从之后横下一条心来，面壁而战，杀出一条斑斓大道，闪耀在世人面前。总不能叫他田城洋爬回乡村里种田去，那叫自己何以面对满怀期望的父老乡亲。
      
田城洋骑着自家厂的电动车，转了几道弯之后，久违了5年多的“奔月”制造厂出现在眼前。“奔月”毕竟是名声在外的厂子，眼下更是焕然一新。重返度过青春年华的厂子，面前的厂大门的威武气派，近处厂房的高大宽敞明亮。此情此景，豪迈宏大，如同一股雄浑的飓风，雄赳赳气昂昂扑面而来。

这样气势宏大的造车厂子，发展前景自不可估量。田城洋不觉发出一阵阵感叹。就他目睹的初步印象，比起自己所在的厂子来，真正是胜券在握，超越高远。一阵隐约而鲜明的酸涩、惆怅，莫名不已地从他心底翻涌出来。   

再看门岗前那穿着制服的保安，直挺挺地站立着，诉说着厂子的威仪。凭着他那循规蹈距的神情，田城洋就能断定到，人家定是上面派遣的正规军。而不是像所在的厂里，是哪个领导的什么亲戚，或者半老不少的老乡来充当。
    
不能再犹豫彷徨了，退缩只能南柯一梦。田城洋放好车子之后，挺了挺胸膛，靠近了门口的保安，说出了进厂由头。他递过一只香烟，话儿说得很恳切，很期待。保安微笑地摇手推辞了，指指旁边的执勤室说，你先去登记一下。田城洋兀自一愣，并没急于走进去，这个声音就倏忽一下牵动了他。
      
这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记忆里消亡了很久。眼下猛地听见，却依然那么熟悉亲切。这个浓重的声音，霎时唤起了他心灵的一片温馨，眼下猛地重温起来，却早已是人非物也非。田城洋的心头涌出一股酸涩，眼眶里湿润了些许。时光像一台划着旧唱片的留声机，来回地哼吟着那些酸涩不堪的曲调。
      
一个念头从田城洋心头蹦出来，一句“我去过你的家乡”几乎脱口而出，转而一想却一下闭住了嘴巴。他的眼光放出了温柔，一个劲儿投在保安身上。这也说不定咧，说不定保安就看见过汤燕燕，还说不定又攀上了老乡关系哩。
      
保安见田城洋瞧着自己，倒先开口了说，厂长楼靠左边这栋，办公室在9楼。田城洋浅浅一笑说，谢谢啊。说了这一句，又一句情不自禁奔出口来：师傅像是南泥湾的吧？保安有点惊疑，而后点头说，是啊，我老家是那边的。
      
一说出南泥湾这地名，田城洋自己不由得惊疑了。从保安嘴里得到回应后，他心里更是很很咯噔了一下。他确实去过陕西南泥湾，那是头一回陪女友去的，女友反复强调要他陪着回老家一趟，他觉得女友的想法能够理解。

未曾料到，舟车劳顿之后，所见的角角落落，全然是个鸿蒙初辟的地方。整个是原生态的场景，像个沉睡在原野中的古村落，寂寞而孤寂、穷困而封闭。这个印象真是太深刻了，强烈震撼了田城洋的心灵，一直以来难以忘怀。
    
思绪幽幽抽回到眼前，田城洋含蓄地对保安说了声谢谢。他一只手扶了扶身边的帆布挎包，拔起腿来朝那座12层楼房跑过去。这幢12层楼房的外貌还相当清新，估计是自己离开以后盖起来的。保安还那一头散发着热情，朝着他的背影后面喊到，师傅，要是厂长不在办公室，那就是在技术室的。
      
听到这一声呼唤，田城洋觉得既亲近，又是惆怅。他只得扬扬手做出回应，回应里伴随着无奈。这保安这样的热情，多半是把自己当做他老乡了吧。可老乡真那么靠得住吗？现今世道，没啥根基的老乡，谁也没把你撂在眼里。
    
走入电梯一把站下来，田城洋按下楼层的标识，下意识抬头朝头顶望去，头顶照明灯发出的一丝光亮，霎时像启动了回忆的倒带键。5年前的依稀记忆，如同旋转而走的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帧帧地浮现出来。田城洋的心儿按捺不住地慌乱，呼吸也局促不定，随之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摇摆在半空之中。
    
和女友汤燕燕相处的日子，就像是昨日才发生的情景。汤燕燕是被自己的悉心照顾而感动，表现出她的亲昵好感的。他陪着她上晚班，给她送可口的早餐，不时地给她买小礼物，迁就她的小脾气。她那顾盼流转的大眼睛，那窈窕而柔美的身姿，融化耳朵的温柔语，让田城洋几乎忘了愁苦的现实。
    
她现在应该有完美的家吧？不，孩子起码也上幼儿园了。田城洋瞅瞅自己，除开获得一纸电大文凭，别的是一无所有了。5年了啊，自己似乎被爱情无端遗忘了。多么狼狈啊！如果还不改变自己，还有多少年华可以虚度呢？成家立业，自立门庭，可是男人立世的基本，家中父母早已是望眼欲穿了。
 
无意撞见汤燕燕的时候，田程洋很快瞧出了端倪。怎么带孩子出来玩，她老公彭刚不陪在身边？他真有那么忙吗？这还不算，她干嘛要躲避我的目光？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忧伤啊？瞧她的头发显得散乱，分明遭遇了不幸啊！
汤燕燕牵着女儿打着小跑似的跑开了，剩下田城洋留念的目光追随了老远。

     唉，汤燕燕啊，你当年要是不抛弃我，咋会落得这么寒碜的地步呢？这不合情理的事儿，我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倒要瞧瞧当年的情敌，怎么冷落曾经的心上人！就是不能替她讨还公道，也要叫他幡然醒悟反思自己的失德。田城洋想到这一层，渴望快速跳槽的心情，像干草垛被无意点燃了一团火。

也算巧中之巧，田城洋上了12楼朝里走之时，他竟然遇见了走过来的厂长！厂长听说田城洋要找他，停住了脚步，指了指问道：“有啥事吗？”
“厂长，我有个技术方案，想得到您的指教。”“这样啊，那进来谈吧。”跟厂长会面聊谈的时候，田城洋顺带提到了彭刚。厂长变了脸色说了一句，彭刚疏忽职守玩婚姻出轨，受到厂部纪律处分，老婆汤燕燕早跟他离婚了。

       再次从电梯下来，田城洋心情半喜半忧。他现在恨不能一步跨向“骏马”厂，用不了一眨眼的功夫，那份签字报告就能搞定。他盼望自己马上就成为“奔月”的一员，就能早日和汤燕燕重归于好。至于要“骏马”开除自己，只是豆芽菜一碟轻而易举的事。那份所谓的报告他已经写好了，交给原来的领导，在上面批个字打个勾，就一切OK了。一想到这里，他不觉笑起来。

春苗逢雨，莺歌燕舞，和汤燕燕琴瑟和鸣，自己的新生活多么美妙啊。
田城洋的心里开放着喜悦的花朵 ，感觉汤燕燕一定会重新接受自己的爱。她虽然有了女儿，他也欣然接受。何况小女孩还那么漂亮，更令人喜爱了。
  
走出电梯间来，田城洋从包里掏出了报告书，上面写了半张纸。本来辞职报告没啥值得啰嗦的，何况还是自己反感的地方。在厂长办公室里，就着厂长的桌子一下写成了。再瞄它一眼时，身子骤然一轻“嗖”地飞升了起来。

田城洋飞行得并不慢，耳边呼呼刮着风。可是双眼倒能运用自如，他看到从人们头上飞过的时候，倒没有引起多大的惊奇。田城洋留意着自己的飞翔，怕万一遇着什么闪失。云彩不时从他身边飘过，仿佛在朝他微笑招手。

      脚下几座陈旧不堪的厂房，没精打采地散落在土坪上。车间的办公室楼到了，田城洋身子一缩忽而降落了下来。他上下瞧了瞧完好的自己，像是刚才做了一场特别的梦。梦就梦吧，赶紧办事儿要紧。迈大步进了办公室二楼，田城洋举起手大声地敲起了门，让屋里面坐着的主任和书记大觉意外。

     田城洋推门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两领导从座位上像弹簧一般，从座位上一把弹了起来，眼神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着。打量了老半天，两领导沉着脸色没有吭个声，心里不觉发出了暗叹：这小子难得登办公室的门，定是来滋事生非的！两位领导拽了拽衣领，不觉暗道：个小泥鳅还能翻得了大浪？

     田城洋面不改色，走在两领导的面前，递出了那份开除报告书。年轻的书记接过去瞄了一眼，脸色晦暗，忙转给中年的主任。主任随意瞄了一眼，更是吃惊不小！呀！这貌不惊人的小子吃错了药吧？怎么会自己开除自己？

     说实话，田城洋在两领导的脑子里，没多少好印象。他从来不接受加班任务，做活挑三拣四又请假缺勤。还传闻他的宿舍里，经常丢东西，而他经常半夜不睡的举止，很遭人怀疑。就在刚才，两领导坐下来七找八找，找出来一点理由，打了份两页纸的请示报告预备递上去，要上面批准田城洋下岗。

     呵呵，天上总算掉了馅饼啦！田城洋自己要开除自己，这不正中领导下怀吗？主任神色淡然地把报告书递给书记，书记顺其自然接了过来，从笔筒里快速抽出了一只钢笔。笔头正要落下来划动的关口，书记的手像僵住一般忽而停在半空，像在昭示某种权威一样，预备在报告书上潇洒地划拉一下。

     岂不料，主任突然起身拽了那只笔一把，出神地瞧了瞧书记一眼，冲着田城洋说，我看是这样吧，你啥时候把“奔月”电动车厂的机密图纸搞来了，我们马上跟你批。甚至在你临走之前，发你一个月薪水，还可以陪你一起喝喝茶送你一程。至于由此带来的后果，你犯不上半点担心，保证万事无忧。
      
田程洋听了不觉微微一怔，难以相信这样的话是领导口里冒出来的。在人家厂里搞机密图纸？这不是明显暗示逼我去盗窃吗？他怎么打起这么恶劣的鬼主意呢？他俩把我看成啥样的人啦？莫非也听信那些信口开河的鬼话？难怪这么多年以来，之所以遭受冷落漠视，他俩真是带了有色眼镜啊！

     奇怪的是，田城洋还是抿嘴笑了笑，幽幽说道，你指的是电能制动闸技术吧？我自然也很清楚的。“骏马”厂车子的质量原因，就是这项技术多年卡了脖子。“奔月”厂长已看过我带去的技术图纸，当即拍了桌子夸奖了我，还给我喝茶、抽烟，握着我的手欢迎加入他们，等待着我明天就过去上班。
    
什么呀？“奔月”厂会接受你？你把关键技术给他们啦？你从哪里搞来这个？这项关键技术，厂技术部搞了7年，都还没过关，你说你搞出来啦？你又怎么交给他们干啥？你得及时给我们打招呼啊，怎么搞我行我素这一套咧？你搞得太不像话了！怎么背叛辛苦培养的“骏马”呢？我们都有一本账，“奔月”是“骏马”的死对头。斗了多年的竞争老手，地球人都清楚的！
    
哎呀，领导，这不是从哪里搞来的，是我花了5年多的功夫研制出来的。我之所以没有跟你们打招呼，是有我难以言说的苦衷，这个想必你们也很清楚。带去的这份技术图纸，当场还给他们复印了一份，自然签了我名字盖了我的印章。“奔月”的厂领导对我很客气，要我坐在沙发上来谈，给我敬了一支烟说，只要你们开除了我，后期我研制的技术就与你们完全无关了。

     什么？这怎么有可能呢？真是笑话！他们还要你研制什么?可别忘了，你只不过是个中技生啦！为了达到跳槽目的，你就瞒天过海糊弄他们？你该不是想了啥歪点子，为了得到领导的签字，故意编出个似是而非的谎话吧？
两个领导觉得荒谬得不可思议，不觉晃起了脑袋，又是疑虑重重。
    
对了，忘了告诉领导，5年前，我拿到了电大机电自动化文凭。这已经不值一提了，下面过去后，我要进一步研制喷涂技术，他们安排我到上海学习。说句实话，我并不太想过去，那里曾是我爱情伤心地。重返伤心地的滋味，不知领导有啥体会？不过现在看来，哪里跌倒，真的还得从哪里爬起来。

     啥子爱情伤心地？两位领导听了这番说辞，不觉面面相觑。主任没吭声原地兜转了起来，书记翻翻眼皮吧嗒嘴巴说；这么说，你现在还没成家？哎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咧？我老婆就是女工部的，早说不就解决了？正像你刚才说的，哪里跌倒，还从哪里爬起来。我跟老婆说一声，马上就给你物色！
    
谢谢你们的好意，犯不上再操心了。这话放在今年上半年说，我都会要犹豫一下。现在我已有明确打算了，相信很快就有结果，这我有把握。当然，现在这个结果的满意度，确实大出我的意料了。呵呵，真可谓后会有期啊。

田城洋说这番话的时候，头不觉昂扬起来，脸上像被朝霞涂上一道光亮。
    
主任的脸色一下变了 ，带着训导的口吻说，听说当年你找关系来我们厂，说是由于对方厂奖金太低，我们看你是个技术骨干才接纳你，你怎么忘了知遇之恩呢？这么些年以来，你知道你背后的非议有多少吗？可我们还是没有随便放弃你，试图用最大的努力挽救你，你居然就这么快就忘本了咧？
      
领导哇，你们有所不知啊。田城洋走到茶几旁，再找了个纸质水杯，自己倒了杯水。接着走过来拉了张椅子坐下，像聊家常一般对着领导说开了。

在5年前，我是不得已离开我女友的，无奈何只身来到“骏马”厂。
我女友嫌弃我是个没职称的普工，岗位没什么含金量，多次闹着要分手，苦苦相劝也没用，跟一个科室工艺员好上了。没办法，女孩要攀高枝，我只得打脱牙齿接受呀。这些失恋的日子的苦楚，我是背地默默忍受了多久啊！

好不易找了关系转身投奔这里，原是想搞个名堂出来，落实自己的小愿望，可经历这多年，还是不被你们看好，还是嫌弃我，现实果真很残酷啊！
    
像突然手摸电闸触了电一般，两位领导听了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站在座椅上半天说不出话来。见惯了场合的他们，怎么也没有料到，自然也根本不会知道，在田城洋这小子那些传闻的背后，竟然隐藏了这么深层的苦衷。

那份简短的开除报告书，像一捧滚烫的板栗，放在手上难以拿捏得住。
    
 然而，田城洋已起身离开了那张座椅。他默默无声地瞧了他们两人，下意识晃了晃头，忽而一把转过身来，朝办公室的房门大步走了过去。

两位领导像被什么玩意敲击了，突然醒过神来，急忙叫道，哎，你还没批示呀。已经走到房门口的田城洋，缓缓地偏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声音不高不低地回答说，你们再想想看，这个批示现在还用得着吗？

回答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房门口，接下来的脚步声格外响亮地敲击起来。两位领导像被强大的地球引力粘住一般，呆愣愣站了许久未动，脑袋里陷入一片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