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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李家豆坊的女人》

李家豆坊的女人(作者:杨立秋) by 杨立秋

2020-10-13 16:17

  这一转眼,就到了民国二十二年,这一年的阴历三月,对李家豆坊人来说,是个十分特别的季节。榆关抗战以极其惨烈的失败而告终,日本鬼子沿长城向大山深处推进,很快就突破了国军的三道关防线。
  李家豆坊虽然和临榆隔着好几重大山,但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炮声,也似乎闻到火药味儿。生活在世外桃源一般李家豆坊的人们,也都有些坐不住了。那小日本也许真的会打进李家豆坊吧?
  八婆虽然不经常离开李家豆坊,但是偶尔她也会去临榆县城。临榆县城有她一个远房亲戚,她想去走动走动,顺便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可悲的是,就在她这次去临榆县城的时候,让八婆看到了穿着那种在她看来,跟小孩儿粑粑一个色军装的日本鬼子,正在屠杀中国人情景。如果他们屠杀的是抗战的中国军人,战争年代嘛,这也算不得什么,但,他们屠杀的却是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孩子,据说是偷吃了一个日本商人本来打算丢掉的半拉火烧。
  这孩子说自己是从地上捡的,那群小日本却非说他是偷的。然后,这群天杀的日本鬼子,用刺刀划开了那孩子的肚子,说是要把那半拉火烧拿出来。站在人群外的八婆,好几次都想杀将上去,却一直被死死摁住。事后,八婆也知道自己有点太冲动了,冲上去,手无寸铁的自己,面对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丁点好处也捞不着,反倒会白白搭上自己一条性命。那满地的血,那孩子痛苦抽搐的瘦小身体,让八婆连续好几个晚上噩梦不断,郁闷了好些日子才算缓过劲儿来。
  她和马先生说起这事儿,还是一脸的气愤。马先生抄着双手,平静地说出了下面一番话:“自家兄弟怎么折腾,也不过是分个家啥的,但外人跑到你家来要跟你分家产,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咱们中国人,好几千年历史了,不管是哪朝哪代,什么民族的人当皇帝,也都是自己兄弟们在折腾。但日本人可不一样,他们嘴上说的漂亮,可办的那些个事儿,没有一件是人干的。咱们可不能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给人家当奴才,要是那样,中国人还是中国人吗?”
  八婆说:“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日本人这么没有人性。你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都要反抗他们,那就说明这帮不是人操的东西,就该让他们从哪来滚回到哪里去!”从来不说脏字的八婆,这一回也暴了粗口。
  马先生的话在八婆心里翻腾了许久,让八婆多少悟出了个道理:中国人自己怎么折腾那都是自己的事儿,如果外边的人上那跟着掺和,那么一定要得把这些王八羔子赶出去再说。
  因为在八婆看来,这些王八羔子根本不算是个人。土匪胡子再怎么凶残,一般也都讲究一个“义”字。那些年老年幼的,如果不主动招惹他们,一般都不会被杀。可这些日本鬼子不管那一套,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妇女不管是少女儿童还是年长的婆婆,这些该天杀的日本鬼子奸杀淫掠,无恶不作,根本就没有顾忌。
  高老猎终于从自己外孙女的出生日期里发现了问题,同时也证明了他零零碎碎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消息是正确的,那就是他被八婆这个可恶的老婆子骗了。这回,高老猎打了自己二十多个嘴巴子还都没有解气。显然,当初自己闺女和大牛的事儿是她胡编出来的,也难怪自吹为尖人的高老猎,连他自己的家人都撇嘴反对,我他妈的就是一个二百五,大傻逼!想到这儿,二十块大洋又从他眼前闪了一下消失了。高老猎觉得胸口堵得慌,他太想出这口恶气了,他就像一条怀了春的土狗,被人拴在狗窝里一样,整日里吠声不断,茶饭不思。这他妈是人财两空啊!
  这天,高老猎和那个表弟拉年起了这个话题,又是一阵唉声叹气。表弟见他这样,也想帮他出出气,想了想,忽然说:“我有个发小儿,在胡子八哥的队伍里混日子……”
  一听这话,高老猎眼前就是一亮。
  “你是说借刀杀人?”
  高老猎放下端到嘴边的酒杯,目光盯在表弟那张阴森森的脸上。
  “对了,我知道八婆是曾经给八哥当过压寨夫人,是偷偷跑出来的。而且我听发小儿说,这个八哥曾经对手下许过愿,谁要是能找到八婆,就赏大洋二百块!”
  “二百块?!妈的,看来老子要时来运转了!丢了二十块,能找回二百块,好啊,好啊!”好像二百块大洋已经飞到自己眼前一样,高老猎心中一阵大喜。
  “来来来,咱哥俩儿走一个!”
  一杯酒下肚,高老猎脸胀得通红,放下酒杯,把表弟拉到身边,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我说,你赶快想办法告诉你那个发小儿,就说我知道八婆在哪儿。我给你们画个草图,保证一找一个准儿。”
  表弟看了看高老猎那张兴奋的脸,心里有些后悔,我他妈咋没想到呢?要是想到了,还用的着你给画草图吗?
  “咋的了?表弟,你放心,这个钱我不会独吞,还有你和你那个发小儿的,大家都沾巴点儿。就四六开,我六,你们两个四,行吗?”
  表弟想了想,心里说:也行,图由他画,将来出了啥大事儿,他也得一个人担着,与我们有啥关系?
  “行,少点儿就少点儿吧,其实,我也落不着啥,关键是我的那个发小儿,没他这个中间人,谁给我们钱花啊?”
  “好,好,我再给你添五个大洋,总行了吧?”
  表弟笑了,可面部表情却依然冷冰冰的。
  高老猎算计着,心里头挺滑溜,脸上的笑就都堆在一起,菊花似的。
  在后来,高老猎可以掰着手指头都算得出来的不多的日子里,二百块大洋成了他生命里最后一次算计。土匪虽然霸道、凶残,却也是“盗亦有盗”。八哥这帮土匪,一贯瞧不上捣胡子[捣胡子——土匪黑话:陷害。]的人。为了那白花花的二百块大洋,表弟背地里一挑唆,八哥在得到草图的那一刻,就把“尖”了一辈子的高老猎撵上了黄泉路。后来,有人骂那个表弟丧了良心,说他不是个玩意儿。山妮儿倒觉得,这事儿也怨不得别人,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又是一个冬天,李家豆坊被皑皑大雪绣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太阳出来了,把所有的阳光慷慨地洒向这座小小的山村,土房在大雪中露出像眼睛一样的窗户,袅袅炊烟增加了画面的动感。忽然发出的几声狗吠和鸡鸣让寂静的山村的这幅图画,变得生动起来。
  远处的山峰上,有几只山鹰正在觅食,大雪给它们的生活增加了多少麻烦,人类世界很少有人去想。再往远处看,一对好看的山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急速地奔跑着。仔细听听,吹起来的山风里似乎还夹杂着狼的嚎叫。高大的松树,不时抖动着树冠上的积雪,仿佛早就累得有些心烦了。
  一队人马踏着厚厚的积雪,朝着李家豆坊方向急驰而来。遮天蔽日,雪花飞扬,战马嘶鸣。虽然没有整齐的装束,座骑上的汉子却个个身强力壮,眉宇之间充满了煞气,给人一种不祥之感。
  第一个发现这支横冲直撞队伍的是“快嘴帘”,她一点儿工夫也没敢耽搁,甩开大腿急急忙忙向八婆报告情况。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胡子们按照高老猎提供的草图,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八婆居住的院子,里里外外就把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胡子头刚要上前叫门,八婆已经微笑着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胡子头手里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八婆的胸膛,跟在她身后的“快嘴帘”,浑身立即就跟筛糠似的了。
  “多年不见,你好啊,当家的[当家的——土匪黑话:土匪头子。]。”八婆依然微笑着,与平常相比,并无变化,像是真的在门前迎接远方的亲哥哥一样。
  胡子头上下打量着八婆,虽然多年不见,八婆却依然那么漂亮,比起当年的那个少女,更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底板子[底板子——土匪黑话:老婆。],你让八哥好找啊!”胡子头收起枪,执着马鞭的手,与另一只手抱在一起,脸上虽然堆满了笑容,可在这笑容的背后,却让人感到了恐怖。
  也不知道是谁传出了消息,李家豆坊的乡亲们,男女老少接踵而来,默默地集中在八婆的门前。
  开始时,赵二那婴儿般的小脑袋差点没低到裤裆里,慢慢的,随着时间分分秒秒的滑过,听着八婆镇静无畏的对话,赵二终于还是把头抬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孩子们仿佛害怕瘦小的父亲冻坏似的,自然而然地扬起头,依偎在父亲的身边。
  大牛和媳妇山妮儿也来了,听着前面的对话,他们仿佛猜到了这些胡子来找八婆的原由了。大牛的一只手紧紧攥着山妮的手,另一只手则握着在路边拾起的一块石头。他时时刻刻注视着局面的变化。八婆摊上这个的事儿,肯定是凶多吉少,但这凶多吉少的事儿,本来就应该是他和山妮儿承担的事情。
  大牛娘紧紧抱着孙女。怀中的孙女,蹬开被子,一对粉嘟嘟的小脚丫露了出来。可是,这小家伙却没有哭闹,好像知道这里要出大事儿一般,好奇地睁大眼睛,静静地望着周围的人们。
  八婆的老伙计还有“快嘴帘”一起跟在八婆后面。这会儿,没有人害怕了,当然是赤手空拳,却都攥得紧紧的。屯子的人们,一点一点向前移动的脚步,圈子越来越小。端枪的胡子们,似乎感动到了压力,大声向人们吆喝着:“都给我往后退!往后退!”
  天突然暗了下来,人们头顶上像是扯上了一块巨大的黑色粗布,瞬间,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了。风也停了,远处的野兽们都停止了活动,仿佛都在听着、看着……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在场的乡亲们都相互张望,他们也不明白,老天爷这是想干啥?
  一位戴着眼镜的胡子,望了望天,一口气道出了四句谁也没听懂的话:
  “西北连天一块云,
  天下需钱一出人。
  清钱耍的赵太祖,
  混钱耍的十八尊。”
  胡子头对八婆道:“你这亮果子[亮果子——土匪黑话:漂亮女子。
  雪毫子——土匪黑话:白发。
  五柳子——土匪黑话:胡须。
  老混子——土匪黑话:老土匪。
  攀条子——土匪黑话:男人阳具。
  蟠龙——土匪黑话:棍棒。
  黄肯子——土匪黑话:金子。古树叶——土匪黑话:钱币。
  天窑子——土匪黑话:土匪窝,山寨。
  洗——土匪黑话:杀人。
  念果——土匪黑话:丑女人。
  槽子——土匪黑话:元宝。
  叫驴——土匪黑话:枪。
  米子——土匪黑话:子弹。
  彩缸——土匪黑话:说人的好处。
  跨合子——土匪黑话:做爱,交媾。
  绷嘴子——土匪黑话:死人。
  苍果——土匪黑话:老女人。
  尖果——土匪黑话:年轻女人。
  横行子——土匪黑话:谢谢。
  翻垛——土匪黑话:土匪中负责占卜的人。
  玲珑马子——土匪黑话:没入伙儿的人。
  花雪窑子——土匪黑话:妓院。
  弯窑——土匪黑话:赌场。
  ]都变成雪毫子了,我这五柳子都白成这样,老混子也不比当年了,攀条子硬得跟蟠龙一样。你跟我走吧,我还有一些黄肯子、古树叶,回天窑子也过几天安生日子吧,也不枉你做了一回我的底板子。”
  “谢谢你不洗之恩,当初的念果还是黄毛丫头,黑了你那么多黄肯子、槽子,如果你要觉得气不顺,就拿你手里的叫驴,给我一颗米子,我保证闭上眼都说你彩缸。”
  “别,我们毕竟一炕上滚出来的跨合子,念你至今仍然叫八婆,我不会这样做的。”
  “说实在的,我恨过你,恨不能让你变成绷嘴子,现在不了,苍果之人,不比尖果。如果当家的能放我一马,我早就横行子了。”
  说罢,八婆上前,抱拳施了一礼。
  “哈哈,啥苍果啊,你也忒自谦了吧,我咋觉得你比那些尖果更有味道了呢?”
  “都这么些年过去了,说这些还有啥意思?”八婆看着胡子头,不咸不淡地说。
  “丑不南行西不东,求财望喜一场空。”还是那个戴眼镜的胡子,吟了两句诗,上前在胡子头的身边耳语了一阵。
  胡子头点了下头,回头又道:“方才,翻垛张告诉我,这一次无论是求财还是望喜,至少一条不能走空。八婆你看怎么办?”
  “当家的知道,我们虽然跨合子了,但还不是玲珑马子,就撕了花票吧,我保证眼睛都不眨巴一下。”
  胡子头看看八婆,又看看李家豆坊的乡亲,忽然一拍大腿道:“听说八婆平时挺护犊子的,不如考验考验是真是假。我呢,数一百下,洗一个你的乡邻,直到你答应为止。”
  众胡子听后,一起起哄叫好。
  如果说方才胡子头是人五人六装装仁义,那么,现在终于露出了土匪的本性。他这是要大开杀戒了!
  这时候人群一阵骚动,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翁脸色一阵阵发白,指甲盖儿大小的汗珠从头上滚落下来,落到额头上、脸上,皱纹里留存的许多的污物,都被汗水冲洗到眼角、鬓角、嘴角。他慢慢地倒在地上,任周边的亲属乡亲千呼万唤,也再没醒来。
  “他死了!他是被吓死的!”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趴在老翁身上嚎啕大哭,这哭声在寒风中撕咬着群山,发出令人心痛的回响。
  “我们为什么要死?我们得罪过你们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吼了一句。
  戴眼镜的胡子急了,掏出别在腰间的二十响,朝天开了两枪。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八婆推开面前的胡子头,快步走到躺在地上的老翁面前“扑通”一下跪了下去。三个响头之后,才缓缓站了起来。
  “当家的,我说个法子,你答应了,我就跟你走。”
  胡子头看着众人,个个眼睛中都仿佛冒着火星子,仿佛一下子就能点着,心里多少有点发虚。想了一下,便答应了。
  “说说看,如果让弟兄高兴,就按你说的办。”
  “我从自己身上割一片肉,你就放一个乡亲,大家都走完了,我就跟你走,怎么样?”
  八婆的眼神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坚定,当胡子头的目光与八婆的目光对接时,心更虚了。几十年的土匪生涯建立起来的信念之塔,在这个女人面前,突然就崩塌了一角。
  “好!这比花雪窑子有意思多了!”
  “对,比弯窑更过瘾!”
  众胡子一通乱喊,胡子头却沉吟半响,一直都没打定主意。看着挺胸立在寒风里的八婆,他突然挥了挥手里的枪,示意大伙儿安静。戴眼镜的胡子看到胡子头半天也不吱声,就自作主张地将怀中的短刀递给八婆。八婆回头对着老伙计说:“拿酒来吧!”
  老伙计从屋子里端出一碗酒,举到八婆面前。八婆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把刀子往酒碗里捅了捅,一撸袖子,就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片下一块两指宽的一片肉来。瞬间,鲜血染红了八婆整个手臂。八婆双手捧着自己这块血淋淋的肉,就像观音菩萨手托净瓶一般,脸上的表情圣洁、和善、慈祥。
  “当家的,你看这样可以换一条人命吗?”
  “能……能……能……”
  不知道是因为八婆这一动作太快了,胡子头还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八婆会这样做。反正面对这个雍容安祥、慈眉善目的菩萨,他竟然有些胆怯了,也有些后悔了。
  “好,当家的允了,这块肉就是我们李家豆坊的第三代人小野合吧!”
  “不!八婆,不能让你一个人来领这份罪!还是片我的肉吧!”大牛妈把小野合丢给山妮儿后,就冲了上来。
  “是的,割我的肉吧!”说话的有大牛、有山妮儿,还有谁呢?乱乎乎的也分不清了。人群中,有人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也有人悄悄往后撤。
  是的,对有些人来讲,片八婆的肉不如割自己的肉好受一些。
  “不用了,这是当家的给我个人的一次积累福报的机会,我怎么能随便送给大家呢?一片肉换一条命,傻子才算不清这笔账呢。”
  大雪铺天盖地从空中飘落下来,仿佛要掩埋掉这个世界一切的罪恶。
  “浩浩红莲安足下,
  弯弯冬天锁眉头。
  千处祈求千处应,
  苦海常作渡人舟……”
  马顺先生从人群中挤到最前面,有板有眼地颂读着。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参加进来了。或许大家不是很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但他们还是感觉得到,这几句话仿佛说出了他们对八婆的敬仰。面对眼前的情景,只有跟着马先生一起诵颂,大家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说着话,八婆又要下刀。胡子头突然用手里的盒子枪,把八婆手中的刀打飞了出去。说实话,众人颂读诗句的情景,让他多少有些震惊。
  也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失血过多,八婆的嘴唇有些苍白,可却面无惧色:“当家的,你这是干嘛,要反悔吗?”
  “是啊,你这么好的皮子,这么糟践就太可惜了!好吧,只要你一心一意跟着我,我可以放过他们。”
  “一心一意?”八婆沉吟半响,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子头,突然说:“行!也不是不行,不过……我还得再加一个条件!”
  胡子头脸色阴了阴:“给你锅台你就想上坑!你还来劲了?好,难得老子今天心情好。你说!”
  八婆有点轻蔑地看着胡子和众土匪:“你们一群大老爷们儿,整天打家劫舍的,窝里横,就会欺负欺负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有啥出息啊?那小日本,都把刀子伸到咱们脖子上了。你们还有心欺负自己的兄弟姐妹?要我说,你们一个个的,要是有血性的老爷们,就真刀真枪和小日本子们比划去!那才对得起顶天立地大丈夫这个称呼!”
  “这……有啥必要?小日本又没跟我打架,我干嘛没事去招惹他们啊?”
  “你不知道临榆县城都让小日本给占了吗?他们在那里整天欺负咱们中国人,你听着不窝心?”
  “和我有个屁关系!”胡子头一脸的不耐烦。
  “咋没关系?我咋听说,临榆城翠玉楼里你那个相好的小凤兰就让日本人给掠了去呢?”
  胡子头听了这话,脸上就有点挂不住:“行啊,八婆,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小心惹火了老子,老子现在就赏你几个血窟窿!”
  八婆笑了,她早就了解这个胡子头了。
  在这片群山之中,流行着一句谚语,八哥的脾气秋后的干草,沾火就着。尽管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对八哥还是适用的。
  没落草前,八哥曾让人说和过一位邻村的姑娘,就在入洞房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八哥把这位姑娘撂倒在村头,当着全村人的面强奸了她,八哥这样做就是为了刚刚传到他耳朵里的一句她早就不是姑娘的谣言。结果姑娘的落红让那谣言不攻自破了。但这位姑娘却因受了八哥如此羞辱上吊了。
  当然,八哥小时候的传奇故事在这一带还有许许多多,有一次为了证明妈妈怀疑他偷吃了弟弟的馒头是错误的,八哥拿一把刀就往自己肚子上切,要不是父亲拦得及时,就不只是留下一大段伤口那么简单的事儿了。
  “杀了我算啥本事?如果当家的你敢和小日本叫板,那我打心眼儿里服你,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伺候你一辈子!只是……当家的,你有这个种吗?”八婆嘴角挂着冷笑,挑衅地望着胡子头。
  胡子头盯着八婆的脸,这个提议显然让他有点心动。他虽然经历了无数个女人,但这些女人却没有一个是真心真意跟着他的。这个八婆,是女人中的极品,当年曾经让他稀罕得不行。但当年他虽然得到了她的人,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的心。如果后半辈子,有这么个贴心贴肺的好女人陪伴自己照顾自己,也不枉来世上混一回了。
  “八婆,你也不用激我。咋说我也是个站着撒尿的。那些狗操的小日本,吃人饭不拉人屎,敢给老子戴绿帽子,老子早他妈憋了一肚子火了。”胡子头回头冲着手下人喊:“兄弟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和小日本干一场啊?咱也他妈找几个日本娘们败败火!哈哈——”
  众胡子纷纷举起手中的家什,兴奋地一通乱喊:“敢!”
  “有啥不敢的,操他奶奶的!”
  “跟着当家的城里开洋荤去!”
  “当家的,你有种!好汉子!”八婆冲胡子头竖起大拇指。
  她的双眼忽然变得异常明亮,大声对老伙计和周围的乡亲们说:“把咱家那口大肥猪宰了!地窨里的好酒也都拿出来,大伙儿也把家里好吃好喝的都拿出来,我要给这帮有种的爷们儿壮行!”
  老伙计大叫了一声:“好!”小跑着进了后院。乡亲们也轰然响应,纷纷回家去准备好吃好喝的。
  这个夜晚,大雪纷飞,大山深处一片雪白,李家豆坊的打谷场上,人头簇簇,热闹得像是过大年一样。土匪和李家豆坊的爷们儿们一个个红头涨脸,忘却了寒冷,好多人坦胸露背,光着膀子,在一个酒桌上拼酒划拳,称兄道弟……
  腊月二十三,小年儿,就在这样一个特别寒冷的一天,胡子头带领十多个兄弟偷袭了驻扎在三道关的日本驻军。这其中也有八婆的身影。
  他们没有想到,这些驻守在三道关的十来个日本兵,这么不堪一击,只损失了两个兄弟,就几把大片刀,削了日本兵的脑袋。这个没费什么力气的成功,让胡子头原来心里对日本人的畏惧一扫而光。都说这些日本人很厉害,我看也没有了不得的。胡子头琢磨,我手下二三十号人再加上李家豆坊的壮实男人,要是攻打临榆,也好像没什么不可能。据说临榆县城内的驻军只有一个小队,不过四五十人。要是攻他个出其不意,成功的希望可就大了去了,到那时,老子可就是抗日的民族英雄,那还了得,没准还能封个大官什么的,那才是真的光宗耀祖呢。这样一想,胡子头心里的血就热起来。
  那一仗,十分惨烈。要不是八婆在最后关头,点燃了准备过年放的炮仗。把日本鬼子引向自己跑的那个方向,胡子头一众可能就会全军覆没了。
  八婆被一群蝗虫一般的日本兵逼到了城墙的一角。她把最后一挂鞭炮缠绕在自己身上,然后点燃,然后在十丈高的城墙上纵身一跃。大雪纷飞,黑夜中,八婆把自己变成了一朵盛开的礼花……
  枪声响到了深夜,没有八婆的夜晚,李家豆坊的人都睡得很不安稳。
  子夜时分,“轰隆”一声巨响,大地一阵颤动,仿佛是什么东西轰然倒下了。天黑得像锅底一样,四周死一般的静。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忽然间就狂风大作,地上的雪片飞舞起来,周围的山林呼啸起来,仿佛无数的人一起在颂诵着什么……
  第二天早上,李家豆坊的人们早早就都起来,打开门才发现,院子后面的山岭上,高大茂盛的松树林,被夜里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刮倒了无数。没有了松林的遮遮掩掩,山岭裸露出挺拔峻峭的岩石。远远望去,那棱角分明的山石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座巧夺天工的雕像,一位慈眉善目、雍容典雅、沉稳脱俗的女人面孔替代了原来的森林、山峰。
  人们望着山岭,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许多人都以为是大仙降临,纷纷跪倒在雪地里,不停地磕头作揖。老天!这还是那座他们熟悉的山岭吗?咋变成这样了?!
  有人喊:“真像庙里的观音菩萨,这是老天爷显灵了!”
  还有人大声宣布自己的发现:“不,我看像咱们的八婆。你看,她脑袋后面的鬏上还别着一根又粗又黑的筷子呢。”
  这个说法儿,很快就得到了大多数乡亲的认同。那眉眼儿,那神情,真是太像八婆了。
  八婆的死讯也在这个早上传回了李家豆坊。
  八婆真的升仙了吗?!
  从那时起,李家豆坊的乡亲们把后面的这座山岭叫成了八婆岭。
  时不常的就有人去那里祭拜一番。每年到了清明,香火更盛。据说来这里烧香拜佛、求子纳福特别灵验。以至于后来好多外乡的人也大老远跑到这儿来许愿还愿。
  很久以后的某一个春天。
  已经长成大姑娘的野合陪同着一个腿脚有点瘸的人来到山岭。那人满头白发,穿着一身笔挺的解放军军装,披着一件草绿色呢子大衣,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警卫员。
  他感叹地和野合讲起了与八婆的一些过往。
  听到最后,野合有点吃惊:“我咋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那人用手比划一下,说道:“那时候,你比家里养的猫大不了多少。”
  野合“哦”了一声,转过头,再次望向那座云雾缭绕、有些苍桑的八婆岭。
  八婆岭,似乎飘浮在一片云彩之上,眉眼朦胧。因为云是不断翻卷着的,所以那张似像非像的脸,就生动、鲜活起来。山林在风的鼓动下,沉吟有韵,仿佛在对野合倾诉着什么。野合的目光中就多了许多东西,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小时候,八婆是抱过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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