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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为释(六)

无释无非 by 羽佳一鸣

2020-8-10 13:38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新生命的到来不仅证明母爱的伟大,更使得新父母乃至两个家庭生机焕然。

柯慧文怀孕到六个月就开始定期检查,她父母也激动的每次跟着跑前跑后近的如长安县医院,远的像市中心的省妇幼保健院,尽管年龄不小了也是大夏天,但为了女儿和外孙仍乐此不疲。临盆前几天,福川婶也赶到西安准备伺候月子。孩子的秋衣秋裤、棉衣棉裤、铺的盖的拿了一大包,长途奔波的劳累和晕车的辛苦犹不及盼孙子的殷切心情。

窗外是初秋湛蓝的天空,一家人的心情比外面艳阳还要灿烂几分。不到八点钟柯慧文被推进手术室,大志和母亲、岳父岳母在走道里焦急的等待。除了激动还有担心,怎么说都是动手术,是手术就有一定的风险,不由得人不把神经绷紧

九点十几分,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婴儿哭声,五个人立即涌到手术室门口。有护士探出头喊:“柯慧文的家属,母子平安,六斤……”几个人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激动的来回走,盘算着什么时间出月、什么时间待客、通知哪些亲友。

然而一个小时过去了,柯慧文已经送到普通病房,孩子却没送过来。岳父频频的催大志去找医生问情况。大志出病房门不远,正好遇到产科主任,手里抱的就是他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儿子。主任没有客气话,让立刻一起去省妇幼为孩子做全面检查,因为孩子的哭声和呼吸都不正常。的心立刻揪起来,跟着医跑,两人带着孩子拦出租车进城。路上孩子一直哭,他看了几次孩子的模样,那张巴掌大小憋得紫红的脸显得很难受。医生饱含眼泪,看得他的眼睛几欲泛酸,想不通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苦。

将近十二点时检查结果出来:先天性气管畸形,严重威胁到患儿生命健康。鉴于病情比较严重,唯一的治疗方法是手术,但孩子太小没能力承受,只能在医院氧气舱里长到半岁以上,即使那样手术成功率也超不过六成。而最大的问题是治疗费用,保守估计也得二十五万左右不到钱只能放弃大志从主治医生办公室出来双腿软的站不稳,医生的话重逾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

大志艰难的来到医院氧气舱门外,隔着玻璃看不到孩子的模样,只是隐隐能看到写着“柯慧文之子”的标示牌。怎么也没想到父子俩以这样的方式相见,而接下来的日子会怎样更不敢想象。好想过去摸摸他的脸,亲亲他的额头,告诉他再大的痛快也要陪他一起度过。想到柯慧文还没见过他一眼,母亲和岳父岳母也在那边医院盼着见孙子想到他们一旦知道孩子承受这样的痛苦又该多难受,眼泪不自觉的往涌出。

忽然,大志一个激灵醒过来。钱,亲朋好友中只有舅舅周长隆有这个能力,他赶忙到楼梯间拨通周总的手机。当大志抽噎着把孩子病情说完,周总为难的说:“大志啊,不是恁舅不想儿帮你,恁舅也有恁舅哩难处啊!你看,我这也有一大家子,还有恁妗娘家,一大堆人看住咧。像你这样儿跟我哩多咧,都有自己哩难,都想要这要那。哪个我不该帮?帮多少是个够?我能力有限啊!就打这回硬抻头硬干,往后可咋办呐?不能帮完你公司就停板吧?

“舅,知道你哩事儿多,顾哩全面儿。真没别哩办法儿了,就算你不看跟你怎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就看俺妈哩面儿不能救救俺孩儿哩命?他是俺妈哩亲孙儿啊!”大志的眼泪忍不往下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钱对人这么重要。

“话不能就这说。”周总的声音依然很低沉,“你也怎大哩人了,得会换位思考。要你在我这个位置上,每天一睁眼就得考虑百十个人等住吃饭,几十机器等加油,进货买料几百些哩要钱你能不能凭意气用事儿?再说了,就算你花一河滩钱救活他,后咋办?账还不还?日子咋过?不能光顾眼前啊!

“你哩话都在理儿,可也不能不顾,不能生下他让他自生自灭啊!他大小是个人命啊!最亲哩人啊!”大志尽量压制悲伤,但周总的话每一句都在暗示孩子没得救了。

“那你也得量力而行才有多大头戴多大帽,你不能把自己做不到哩硬压到别人身上啊!”周总的声音沉着有力,气流吹的话筒嚓嚓响。

大志感觉到周总已经有撤梯子,赶忙哀求:“舅啊,就是做不到才求你咧,你帮我我忘不了,以后——”

“我也有我哩难处!你再想想吧!”周总挂了电话。

“舅,——”听筒里传来嘟嘟声,大志无力的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哭声在楼道里的回音非常大,很快惊来值班护士,看看他埋怨几句走了。他继续哭,除了哭他已经没有能做的。到后来,医生和保安都过来又是撵又是安慰,他才逐渐地止住悲声。到主治医生办公室恳求,希望再宽限些时间。医生说最多到周一,院领导查房前必须给出选择

走出省妇幼大门大志犹豫了。去哪想办法?除了舅舅哪还有办法可想?可那条路几乎已经堵死,真要为了借钱把关系闹僵吗?思来想去还得先赶去长安县医院,走之前柯慧文还没醒来小的没办法周全必须大的,决不能让她再有闪失。可是见了面怎么告诉他们?说出实情势必给他们沉重打击,她刚做完手术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三位老人能不能承受

大志恍恍惚惚的来到北大街公交车站,已经是下午四点在车站徘徊很久还是没有上车。过去的路不是很长,600路公交半个多小时就能到长安北街站,问题是见面后怎么办?怎么跟母亲和妻子交代?也不能不交代!

车子一辆辆来了又走,人们跑、喊着赶车,车子后面还有人连续的按喇叭催促。大人、小孩、妇女、老人,健壮的、瘦弱的,有上车的也有赶不及的,有人继续等也有人抱怨着离开。他忽然觉得人活着跟赶路差不多,你可以要求自己紧张或松弛,但不能要求别人按你的方式,因为每个人的自身条件和生存环境不同,没有两个人完全一致。换个角度也一样,无论你多么努力迎合别人的要求做事、做人,都未必做到完全是那人想要的。而其中最大的盲点是你和任何人的要求尺度不会一样,所以永远不要奢望将心比心。

到病房时天早已经黑漆,大志故作轻松的笑着走进去,问柯慧文感觉怎么样。岳父岳母立刻把他拉到病房外面,问孩子到底怎么样,显然医生已经告诉他们。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孩子好着,那边医院的条件比这边好的多,孩子在氧气舱里还笑呢。岳母问孩子得了什么病,好不好治。他说检查结果没出来,大概到周一出来。福川婶在旁边没说话,眼睛红红的,显然听医生说孩子有病后哭过不止一次。

第二天早上柯慧文能吃点流食,大志带老人吃过饭买了粥,坐在床边一勺勺的喂她。她吃过让他再去看孩子,只要一有消息立马回去告诉她。大志笑着答应,让母亲暂时陪她,要送岳父岳母回去休息。岳母不肯,他只好让岳父先回去,过几天出院再看她也行。岳父不舍地走了,他送母亲回住的地方,买来乌鸡让母亲炖汤。到了省妇幼的氧气舱房间外面,跟昨天一样只能看到外面挂的标识牌。他问护士孩子的情况,护士说暂时还稳定,在那里孩子没有痛苦。可是他心里却非常难受因为这样的状态即使维持周一,然后怎么办?眼泪忍不住又来了。这天从省妇幼出来他没有再哭,直接去公司找周总,周总不在,接电话说的跟昨天没太大区别,只是多几句安慰话,说他们两人都还年轻,以后还机会。出公司他又找个没人地方痛哭了一场他觉得周总已经不是他刚来时的周总,可他不能怪人家,只能苦苦的哀求,一趟不行再来下一趟。下午他去长安县医院送鸡汤,让岳母回去休息他守着,可岳母不放心,两人都留下。

同样的日子又过了两天,照样上午去省妇幼下午去长安县医院,上半天哭下半天强颜欢笑。

周一中午,他再次去找周总。这次周总在,说的话却比电话里还决绝,最后索性推给老板娘。他虽然早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却还是悲伤的难以自已,到省妇幼时脸已经哭的僵硬。走到玻璃窗跟前仍忍不住泪如泉涌,他多希望孩子能看到、能理解他此时的无助,即使恨也要记住这个无能父亲的模样。医生看他样子就知道他已无能为力,拿来诊断通知单让他签字。他坚决不签,他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失败,更没勇气回去见妻子、母亲、岳母。医生还是有办法,拉住他的手按了个指印。

主治医生来到哭泣的大志跟前,问他做什么职业。听他说画油画立刻沉下脸,提醒他或许就是油画染料里的化学成分影响他的基因,如果他以后想要孩子最好换工作。大志哭的更厉害了,真没想到是自己害了孩子现实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早没有人提到这点?为什么医院的B超没检测出来?他们家遭遇这样的事情是谁造成的?而那个带他入门的恩人——亲舅舅脱不了关系,而且在孩子生死攸关的时候教他换位思考。他绝望之际又哭出声,除了哭已经别无他途如果哭能洗刷一切,如果哭能挽回孩子的生命。可是什么都不能,只是哭红了眼睛,哭哑喉咙,哭湿衣襟……

天色渐渐暗下来,省妇幼门口有几缕烟火。大志跪坐在大门旁边,在一个旧瓷盆里焚烧东西纸钱、黄表纸、假衣物小孩玩具这是他最后能为孩子做的事情,默念着上周晚上他和柯慧文为孩子起的名字“轩轩”。

这天晚上回到长安县医院九点多了,他是把情绪调整的看不出哭过才进去的。柯慧文见面还是先问孩子情况,他说今天看过检查结果,医生说孩子是呼吸道有点问题,因为外面空气不好,暂时还得在氧气舱治疗。聊一会病房让熄灯,他让岳母趟在她床边休息,拿个毛毯睡楼梯道里。说是怕睡着打呼噜吵着别人不好,其实他是怕忍不住再哭,他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绝对受不了失去亲骨肉的刺激。

接下来的日子,大志每天上午照样装作去省妇幼看孩子,晚上去长安县医院陪床。

手术后一个星期出院,大志先把岳母送回家,然后叫车陪母亲和柯慧文韩森寨七村。晚上让母亲和柯慧文睡床上,他睡沙发。白天他把菜买好找地方瞎逛,半下午再回去,跟她们编一些类似的谎话。柯慧文每天都会问他孩子怎么样,模样变没变,他就想象着跟她描述。其实他已经不敢再去省妇幼了,他怕自己触景伤情。

河南老家的风俗孩子出生是要过九天的,然而一个多礼拜过去没反应。公司里都知道柯慧文生孩子的事,可事情过去那么久大志没有去报喜,也没跟厂里和门市打电话。于是有人忍不住打听,问谁也没人知道。

这天栗瑶去找小兴,问起大志家孩子的事他也不知道。于是,等小兴下班后两人到超市买了鸡蛋、红糖、挂面去看柯慧文。大志当着母亲和柯慧文的面兴高采烈说儿子的模样,婆媳俩仍然深信不疑栗瑶也替她们高兴,催大志早早的张罗满月酒。小兴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即使孩子有点小恙也该通知大家,结婚时老家没来人,生孩子不能再草率行事,那显得老成家人太不懂人情世故。所以福川婶留吃饭他没同意,说必须跟大志出去喝两杯庆祝一下柯慧文也说大志他们出去喝几杯也好,等满月后她也陪他们喝。

走出巷子大志就话少了,他哪有心情喝酒?再一想即使小兴是自己弟兄无所谓,可也不好抹栗瑶的面子,只好低着头往出走。

“中啦!我那么一说,你还是早点儿回去吧,好好照顾弟妹。”小兴回头看着大志说。

“不要紧,咱到对面老张家面馆儿喝两杯再回去。”大志话这么说心里已经想回去

“回去吧大志,我跟小兴又不是外人。”栗瑶停住脚步劝大志,她不知道两人是怎么想的,所以语气自然得体。

“嗯,就是”小兴接着说,“咱弟儿喝酒有哩是时间。回去小冯请个假,明个儿我跟你一块儿去看侄儿,看完好好喝。

后半句话把大志吓一跳,他立刻想到小兴拿喝酒叫他出来又不喝酒肯定是看出什么端倪。赶忙装客气真推却:“厂里嫩忙慌还看啥咧?等满月喽——”

“那不中!必须看要不回去四奶不骂?你有啥都不他们说,啥都不知道,回去哩脸往哪搁?”小兴直接打断他,而且话里带着很大情绪。

“没必要吧?恁奶俺奶还会争这个理儿?等有机会喽我替你解释。”大志走近一些打圆场。

“等啥?四奶能等,俺奶没机会了,最后一面儿都没见上。早看不好啊看看侄儿多啊?西安姓成哩有几个?”小兴挺着脖子,少有的脾气全显在脸上。

——”听这话意思是三奶奶没了,大志不由得想起四奶、四爷,虽然只是几年没见,不用说也该是老态龙钟,还有同样已经上年纪的外婆外公。他连几个老人的头一个重孙子都没能保住,怎么有脸回去见他们?想到这一转身蹲在路边台阶上,声音也哽咽了,“都赖是我哩错,愧对他们。

“大志,到底怎么回事儿?”栗瑶看出不对了,说拉一把小兴。小兴也过来蹲在大志旁边,拿出烟点着两根其中一根递给大志,却没说话催他。

这是大志第一次抽烟,所以刚抽一口就呛得剧烈咳嗽又抽几口擦把眼泪才把孩子没保住的事说了,特别说明瞒着母亲和妻子是担心她们受不了刺激。栗瑶听几句就开始抹眼泪了,到后来比大志哭的还难过。

小兴一直低头抽烟,地上扔了六个烟嘴。等大志说完他把手里半根烟狠狠地摔在地上,站起来咬着牙抱怨“都啥***亲戚啊?关键哩时候掉链子!这辈子是没他有钱,可看不起他!呸!”说着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早说咧?你早说——西安有咱弟儿仨咧,咱卖血卖肾也得救咱孩儿啊!

“甭说了!都是哩错!是我哩错!现在就想让文文跟俺妈平安度过这一关!”大志的眼泪早已泛滥成灾,这些天他深深地知道眼泪最是没用,可痛苦的时候只能靠它。

三个人在街口呆很久,谁也没心情吃东西了。小兴和栗瑶劝大志好好保重,好好照顾柯慧文,也再三表示不把事情说出去。两人又抽几根烟,等大志情绪完全平复才让他回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对大志来说每天都是煎熬,每天都要在痛苦与强颜欢笑之间转换。

出月的前两天,柯慧文的父母来了见到大志就是一顿责骂,质问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张罗办满月酒,亲戚们问起来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赶忙紧着说好话,告诉二老孩子出院再摆酒席,否则酒席算给谁摆。柯慧文也帮着他解释,二老一听有道理,就坐下陪福川婶说话,留下吃晌午饭才回去。老人暂时糊弄过去,可他心里一点不轻松。纸包不住火的道理谁都懂,该说的早晚要说清楚,到时候他们仍然要难过,又怎么能原谅他这个欺瞒大家的人?

出月那天,柯慧文一大早忙着烧水洗头、擦身子,换好衣服化淡妆要去省妇幼看孩子。大志知道再也拖不过去了,心一横走到她身旁。先把她扶着坐在床头蹲在她面前,哭着把孩子得的什么病、怎么诊断、怎么放弃的仔细说给她听。她听出端倪就开始呜咽,后来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拍打、责骂他和她自己。把她刚换好的衣服哭湿了一片,也把他的衣服扯烂好几处。

福川婶坐在沙发上只顾抹眼泪,看着儿媳儿子哀嚎她比谁都难过,想起孙子连面都没见到就没了更悲痛欲绝。可她能怪谁?怪儿子隐瞒大家?儿子是为了她们。怪医院的医生?人家也只是尽本分。怪亲兄弟见死不救?那也是拖家带口有大堆的难处。老天爷,只能怪老天爷,那个拥有万般能力却又把刚刚赐给他们家的福分收走的神仙,才是造成这一切悲痛的根本。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忍受生活的折磨,最终连抱孙子的权力都被剥夺去,往后的日子还能盼什么?人人膜拜的老天爷眼睛又在哪里?为什么要给受苦的人再添痛苦?

娘三个在房里哭哭停停,累了歇一会儿,有力气了再哭。整整一天谁也没出过门,都没吃没喝。晚饭倒是做了,可谁也没心吃。福川婶把热了几遍的鸡蛋面汤一次次端到柯慧文面前。她实在不想吃,只是用含泪的眼睛看看面汤、看看福川婶、看看大志,眼泪再次奔出眼眶。

夜深了,福川婶在沙发上睡着了,大志坐在床头发呆。柯慧文拿出本子和笔开始写,写写抹抹眼泪继续写,密密麻麻的写满几张纸。像书信又像悼文,字字句句饱含着对“轩轩”的思念,即使那一个个被泪水淡化了的字迹,也在倾诉着一个母亲对未曾谋面的孩子深深的牵挂。如果这世界真有天堂,她的“轩轩”一定会在天堂里快乐的成长,因为他的父母不会比任何一个陪伴子女身旁的父母疼爱他少一点,只是苦于没办法把这份爱当面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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