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似水（四）

初十过后基本没什么年味儿了，人们陆续开始忙于各种营生。两天前下一场大雪，天还是非常冷。这场大雪不仅有利于庄稼生长，对小伙伴们也是好事，因为他们的作业都差不多完了，可以畅快地在雪地撒撒欢儿。

福川婶本打算趁大志没开学帮忙把化肥施完，但地面还有雪，只能缓几天再打算。吃过早饭，小兴就拉大志去国营家，他们昨晚就计划好到堤半坡滑雪。糟糕的是国营还有两篇作文没写完，他们去的时候正在被他姐训。两人只好改口说找他做习题，然后进屋看旧杂志，期望他早点完成好出去玩。

眼看要晌午了国营还没好，两人一合计干脆先回家吃饭，下午再来。两人出国营家后门，正看到一辆自行车从西面缓缓驶来。骑车的是丽霞，穿着红羽绒服戴白口罩，外面围着红围脖。尽管围得如此严实，小兴仍然一眼认出她，还甜甜的叫了声“丽霞姐”。她扭头看着他们笑了笑，继续认真的骑车。当然，地上有积雪，如果不认真很容易摔倒。

看着车子走远了，小兴拉拉大志的胳膊，“走，咱去小蛋儿叔家玩儿会儿。”

“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刚想起来还有几道题没做完。”大志摇摇头往家走。

“走呗，晚点儿写也没事儿。”小兴想去看丽霞，又觉得一个人去不好意思。“走呗，开学还有好几天咧。”

“不，我不去，多会儿小营他姐还骂他咧。”大志再次摇头，脚下的步伐也没停过。

“不去拉倒，我去。”小兴说着从大志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向街口。

大志回到家饭还没做好呢，大勇坐在堂屋小凳子上看电视，四奶奶在旁边捡黄豆。他直接进西间坐在床头上，打开一本《中学生作文选》，却两手托腮通过窗棂看窗外。光秃秃的桐树枝上摞着厚厚的雪，晾了一天一夜依然洁白干净。树枝旁边厨房斜檐下吊着一排晶莹剔透的琉璃喇叭，高低不同长短一致。他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芦雪庵，想起外婆村子北边那片芦苇。好想去看看芦苇阔哩雪景是啥样，要是也能遇见个穿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女哩该多好？那儿哩“琉璃世界粉脂香娃”会不会嫌弃我是啥出身？要能生活在想象世界多好啊！

大约两点多，小兴和国营过来叫大志，三人一起去村西头找治国。等到了四埠沟跟前，他们才发现没有带工具——板凳，玩起来没劲。只要把板凳腿朝上，人往上面一坐顺着埠沟滑，起码也能滑两三百米。于是让发呆的大志在原地等，小兴、国营跟治国回家拿板凳。

三个人刚走一会儿，大志还没把能手里的雪球揉圆，就听见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堤下面由远至近来一辆二六车，骑车的穿红羽绒服围着红围脖，车后座明显绑着一袋化肥。他知道那人是谁，就算不知道是谁帮个忙也没什么，就顺着边溜下去，刚好那人下车。

“咦？大志？你咋在这儿？刚好，来给我搭把手。”果然是丽霞，从连衣帽檐和口罩缝隙露出来的大眼睛显得十分欣喜。几分钟前她还在发愁怎么推上大堤，这么巧有人帮忙，不由得不发自内心的高兴。

大志几步过去扶住车后支架，用力往前把车推顺了才搭话：“俺几个来滑雪，他们回去拿凳子了。”

两人一起推轻松多了，到半坡时她还回头瞄他一眼，他低着头弓着腰，每一步都很认真。她不自觉又笑了笑，也认真的推车。等到了大堤上面，她停住休息一下，看他站在旁边仍然低着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问：“前半晌见我咋不说话咧？”

“小兴说了，一样。”大志稍微抬头却没看她。

“咋一样？他是他你是你。”丽霞感觉到他有些闷闷不乐，不是因为扶着车真想过去抬起他的脸看看。

“哦，知道了。”大志淡淡的说。

“你咋啦？哪不舒服咧？”丽霞又问。

“没啊，我好好哩。”大志竟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抬起头茫然的看了她一眼，正好与她对视。他赶紧转身，“平路儿你一个人能推吧？用不着我我就去找他几个了。”

“等一下。”丽霞从他眼神里看出来闪躲的意思，“你咋啦？是不是不想看见我？”

“没啊，我可想——”大志一出口就发觉犯了个错误，急忙改口，“我还是去找他几个吧，你走慢点儿。”

“先别着急，我问你个事儿。”丽霞再次叫住他仔细地打量他，“听说你会写小说儿？借给我看看咋样啊？”

“啊？我写住玩儿咧。”这句话让大志很意外，想知道她怎么知道的却又不敢看她的眼。

“那——小说里边儿哩元丽霞是不是写住玩儿咧？”

“我，我，我，我就是，就，就是随便儿起了个名，没，没，没别哩意思。”大志更加意外，舌头比脑子还要乱。

“那让我看看再说，一会儿送到俺三姨家。”丽霞以为他不好意思，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没，没，小说没在我手里，放假哩时候不知道谁拿走了。”大志说的是实话，从考完试那天他就没见到过那个教案本。

“你找找呗，找着了让二五班丁艳霞捎给我。”

“哦。”

“那就这，我先走了。”丽霞说着推车子要走，忽然又扭头看他，“三月十八俺村儿有会你去不？去哩话记住去找我。”

“我还不知道，要是上学——”

“我知道，十七启会是礼拜天，启会没意思，十八礼拜一，要想去后晌请半天假也中。”

“那，那中。”大志弱弱的说。

“记住，俺家在三道街西头第五家儿。”丽霞说完上车走了，车轮子碾着积雪发出“嚓——嚓——”声。

“哦。”大志还是弱弱的应一声。声音出来她已经出去七八十米，却还是听见了，嘤嘤的笑笑说了句“傻样！”

不大会儿，小兴他们来了，几个人兴致勃勃地玩起来，直到天擦黑才各自回家。大志的脑子里整个下午都是丽霞说过的话，包括她甜蜜的笑声，还有那清澈的透人心扉的眼神，久久挥之不去。

正月十五雪还没有消完，已经有很多人开始到麦地里施化肥。福川婶带着大志、大勇从最远的那块地开始。要不然等第二天他们都开学了，她仅是拉化肥到那么远都很难，一个人施肥更费时间，早晚只怕都赶不及给他们做饭。那块地也是四块麦地中最大的，整整一天还没做到一半。所以第二天她还得去，但大志没让她一个人拉车，而是赶大早帮她拉到地里才去学校。报完名交过书杂费又赶去帮忙，课本也是刘树芳帮他领的。中午顾不上回家吃饭，娘俩在地里吃些冷馒头喝点凉开水。傍晚时把那块地做完，又就近去另一块。

十七开始正式上课，小兴比平时起得早，刚走出东屋大志过来了，递给他一张纸转身又要走。他急速打开扫一眼是书信格式的请假条：请假条  尊敬的白老师，您好！ 白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感冒了，鼻涕流个不停。所以向您请一天假，明早准时上课。望您批准！成大志 1992年2月20日。

小兴吓一跳，上次请病假的事他们都被老师批评，他还被罚写检查，居然敢在开学第一天又请假。所以急切地喊：“哎，你咋又请假咧？今个儿头一天上课！”

“我知道，这一回是真感冒。”大志淡定地转身看小兴，似乎预料他会这么问。

“真哩？”小兴凑过去仔细一看大志的鼻头确实是红红的，可不信他会因为一点感冒请假，不由得问，“那恁哩化肥点完了没？”

“没，所以我才请假！流鼻涕虽然影响上课，但不影响点化肥。”大志说的很平淡。

“你咋——唉——我知道了，晚上给你说啥作业。”小兴无奈地去厨房洗脸。门外传来架子车碾地声和脚步声，他开始怀疑大志的感冒是故意的。他知道流清水鼻难受，更知道他们这年纪还不该为家务事耍心眼儿，但他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帮忙。

到学校后，小兴先去白老师办公室，把请假条递上后专门做补充：“白老师，俺弟真感冒了，我走哩时候还见他流清水鼻咧。”

“中了，你回去上课吧。”白老师紫巍巍的脸透着无法言表的严肃。小兴害怕他追问赶忙转身，还没出门又听见他说，“谢谢你啊，这个同学。后儿晌放学再去二班问问有啥作业，回去跟成大志说，有啥不会哩让他明个儿问我。”

“中，谢谢白老师！”小兴忽然觉得这个满脸坑坑洼洼的白老师还挺通情达理。也仅仅是一个刹那，因为出门后他就远远地看到蒋芸，还有三班的王东瑛、贾红玉。他的心情立刻又晴转多云，真担心那丫头再打小报告。

蒋芸当然也看到他了，但并没有任何表示，连一个关心的眼神都没有。因为他们还处于冷战阶段，从去年的冬天到现在谁也不跟谁搭腔。贾红玉却不这么想，她们为那件事绝交也是几天，没多久便冰释前嫌。所以她看到小兴一个人自然地问：“他咋一个人？成大志咧？”

“要关心人家就过去问，怎远谁听见喽？”王东瑛幽幽地瞟了一眼贾红玉，嘴角带着些许嘲弄和淡淡地羡慕。

“我问小芸，你搭啥腔啊？小芸？哦？”贾红玉说着用肩膀碰碰蒋芸，红润的脸颊满是惬意地浅笑。

“问我弄啥咧？我才不管咧，俺俩几百年都不说话了。”蒋芸脸上一贯的严肃。

“咦——真哩假哩？”王东瑛的语气满是嘲弄，“我可听说成大志哩小说是为了劝成大兴学好，而且是倘为有个妮儿担心成大兴看大本儿书耽误学习才下决心写哩！”说着更是冲贾红玉挤挤眼，“小玉，你听说了没？有没有这回事儿？”眼睛却牢牢地盯住蒋芸的脸。

“咯咯咯。”贾红玉先是莞尔一笑，也看着蒋芸，“可不是咋地，听说那妮儿还是咱村儿哩，哎？叫啥名咧我咋忘了？小芸知道是谁不？”说完和王东瑛凑到一起嬉笑。

“恁俩胡闹啥咧？让人家听见可不好啊。”蒋芸的脸有些微微泛红。

“那你就替我打听成大志，要不然明个儿更多人知道。”贾红玉肯定蒋芸会照做，笑的更加无所忌惮。

“你——不知道害羞！”蒋芸幽幽地白了两人一眼，快步跑向四班前门。

“害羞又不能当饭。”贾红玉反而有恃无恐，因为蒋芸那一眼已经算是答应了。

上课前班级里喧闹的不得了，跟蛤蟆坑没差别。蒋芸本来想让关系好的刘红梅问小兴，却发现很多人有意无意地瞄向他们，也不知道谁不对劲。过一会儿，她才发现周围几波同学都在讨论大志的小说，连刘红梅都不例外。仿佛过个年大家都变了。上课前她快速的到二班绕了一眼，大志没在，桌面上也没有书和纸笔。

经过反复考虑，她决定自己问，因为多经过一个人的嘴就会多一个人猜测她的动机。下课铃响时，她把写着“你弟咋没来”的小纸条推过界，然后右手托着下巴假装看书。没过半分钟感觉胳膊被碰了一下，她用眼睛一撒发现纸条还在却多出几个字，赶忙伸手按住，拉到跟前再看多出的字是“咋，你也想借小说”。抬头看没人注意，急忙用笔加几个字“不，替人问”，照样推过界。不到一分钟纸条又回来了，多了“不告诉你，爱打报告”几个字。她急忙拿回来写“以后不告了，我发誓”，再次推过去。过了几十秒发现没动静，她用眼角余光看上面多一个字“不”，却没有通知她。急忙拿回来写上“求你了”，这次直接推过去碰到他的胳膊。约莫过了两三分钟，纸条才回来，多了一行“俺弟病了，真病了，谁再打报告咒全家”。

急促的上课铃再次响起，她赶忙把纸条揉成团塞桌兜，以更快的速度拿出代数书、验算本。然而班主任刘老师已经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了，她还在感叹小兴堂兄弟的关系那么好，也后悔上次不该向老师检举他。

第二个课间蒋芸去三班告诉贾红玉，贾红玉立刻现出满面愁容，非让她问大志得什么病。她回去故技重施，小兴写了“感冒，流清水鼻”。第三个课间她再去告诉贾红玉。这下贾红玉更愁，非要到他家看他去，她好一番劝才松口放学再说。

中午放学，小兴刚到车棚就被贾红玉她们叫住，嚷着让他带路去大志家。这他可不敢如实地告诉她们，因为大志在地里施肥，一旦她们再旷课又可能赖到他身上。贾红玉是个急脾气，见他犹豫不决立马走过来幽怨地说：“你到底带不带啊？不带我就自己去，又不是没去过！”

“你想咋跟我没关系，反正俺弟也不在家。”小兴不情愿的说。

“啥？他不在家？在哪儿？住院了？”贾红玉更急了。

“不会吧？流个清水鼻不至于吧？”王东瑛也睁大眼睛看着小兴。

“恁瞎猜啥啊？都不是，他去点化肥——”小兴一个不小心说漏嘴了，赶忙伸手捂住嘴巴。

“你说啥？”“啥？”“他咋着啦？”三个人都听见了，却又担心听错，不由得都看他。

“啥是啥？没啥，啥都没。”小兴赶忙推车子往门口走。

“成大兴！你说清楚，要不说我就去教办室告你，说你帮成大志戳瞎话儿。”贾红玉索性吓唬他。

小兴立刻停住转回身子，还真有些怯，嘴里却依然强撑着：“你敢！”

“你敢我就敢！”贾红玉语气坚定目不斜视。

“小玉，你可不敢瞎捣乱！咱也得受牵连！”蒋芸赶忙低声劝。王东瑛也让她别冲动。她却不为所动，照样盯着小兴看。

“哎——呀——你咋——恁都是啥人啊？”小兴无奈妥协了，返回来凑近她们，“先给恁说我可不是害怕，我是怕连累俺弟。蒋芸上回都连累他罚站……”他只好把大志写请假条的事告诉她们，也让她们知道大志真的很孝顺，恳求她们千万别告状。

贾红玉本来只是吓唬他，听他说着就换成一副笑脸。几个人一合计，干脆再叫几个人过去帮忙，反正今天下午是两节副课一节体育，也请假得了。他开始有些担心，但看蒋芸都参与了才逐渐平复。最后，四个人决定在食堂吃饭，完了往老师门缝塞请假条，直接去大志家麦地帮忙。为了促进关系，这顿饭是小兴请的，尽管是每人一碗卤面一碗汤，却吃的很充实。赵东方、杨文军、邱智新、白庆伟也在食堂，还有李培盛一帮十几个，听小兴说要去帮大志都要去。小兴哪敢，贾红玉都连连说不行，实在推不过去就带了赵东方他们四个。

八个人先去了成家村，小兴在几个院借了三把锄头、一把铁锹、四个竹篮，直奔麦地。他们骑着车子在大面积麦地找半个多小时，总算在刘村西南找到大志和福川婶。大志又高兴又发愁，这样以来可以帮母亲做完大部分的活，但要连累大家被罚可真不该。他客气几句没办法硬拒绝，只好招呼他们往前面两两分散。

人多干活快，不大会儿福川婶就觉察化肥不够用，打算回去再拿一袋。贾红玉过去说至少再拿两袋，要福川婶歇着，她陪大志回去拉。大志感觉再有一袋这边就差不多了，她又提议分一半人到另一块地。大志犹豫一下同意了，让母亲和三个女生留下。他们六个男生回去拉化肥，直接拉了三袋，两袋放在刘村正南那块地，找好地头让小兴领着干。他和赵东方把另一袋送到母亲那边也回去，六个人争取赶天黑做完，剩下最小一块地母亲明天一个人也能凑合。

太阳开始变红的时候，福川婶她们先做完了，带着剩余的化肥去大志他们那块地。大志让母亲先回去准备饭，他们把化肥施完再回去。天擦黑了，九个人说说笑笑回到家。福川婶烧好稀饭正在烙饼，大勇在厨房门口烧锅，菜切好还没来及炒。大志让小兴陪大家聊会儿，他帮忙炒菜。他去厨房，三个女生也跟去看，忍不住在旁边悄悄的议论。吃过晚饭已经将近九点，小兴和大志把大家送到大堤上，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挥手道别。

第二天又有消息传开了：成大志不仅小说写的精彩，还炒一手好菜。

化肥是施了绝大部分，大志的担忧却没减少，一旦老师追究起来该怎么应付，要怎么做才能避免其他人受连累。小兴也有些担忧，而且发觉贾红玉这丫头是个大麻烦，真有点儿同学们谣传的“仙女与魔鬼合体”的意思；她现在对大志好是真好，将来要闹个别扭也绝对不让人省心。还有蒋芸，今天看她对他的眼神和态度跟以前区别很大，他认为有三种可能：一，良心发现转性了，对谁都好；二，假意接近他，找着机会再整他一次大的；三，看上他了，这比贾红玉更可怕。

一天过去，教导处的喇叭除广播体操时间依然安静，几个班的班主任也没找九人中谁的麻烦。还有些外班同学课间找大志借教案本，也有人问他有没有写新小说。他吓得又是转话题又是婉言谢绝，向大家保证以后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他私下里向人打听本子的下落，两天后真找着了。他按丽霞的意思到二五班找丁艳霞，托她转交。到这天才知道她是丽霞的妹妹，长得却很不像。高高的瘦瘦的黑黑的，头发超短有些枯黄，一说话露出满嘴的黑压根。而丽霞简直是他小说里的武林第一美女，而她却像个男生。

小兴担心的事正一步步得到证实，也是他最担心的，蒋芸真的对他有意思。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开始带零食，方便面、火腿肠、石子糖、泡泡糖、山楂片、猴王丹、兰花豆、五香花生仁……甚至供销社没见过的她家也有，每一样都让他不忍拒绝。在学习上也对他关怀备至，两人中间的界线擦了，主动帮他检查作业、借描红字帖让他练字、送他自动铅笔。他心里最惦记的却还是丽霞，为了不欠她太多他就请她在食堂吃饭。可后来又觉得那样更像相互讨好，再后来想找借口闹翻也有点儿舍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