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姑

李梦群

        莲儿姑与我父亲的年纪相仿，小时候，常常听到长辈们在茶余饭后说起她。

        解放前，莲儿姑的家曾是一个大家庭，拥有许多房产，她的父亲在关外做生意，当地最大的药铺就是她家开的。莲儿姑的父母是近亲，生下的孩子多夭折了，便格外珍惜莲儿姑，这个唯一的宝贝。

        莲儿姑的母亲是典型的小脚女人，头发总是油光可鉴，在脑后绾成一个发髻。只是娇惯莲儿姑，孩子都会走了，还依然抱在怀里。

        莲儿姑六岁那年，也曾上过学堂，先生极富耐心，只是她顽愚不化，坐不住板凳，一心只想到外面跑。先生掰着手指教她数数：一、二、三，三以后就是四，你父亲不是排行老四吗？莲儿姑哪里喜欢这样啰嗦的先生，早就不耐烦了，张口就来：一、二、三、我父亲！先生哭笑不得。

      后来莲儿姑的父亲染上了烟土，家道日渐衰落，药铺也开不下去，兑了出去。莲儿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知道家中贫困，只是心中怨恨父亲，却不敢和父亲吵闹，转了脸，却冲着母亲大喊大叫，逐渐有些癔症了。

        莲儿姑的父亲最终抱愧而去，父亲去世时，莲儿姑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出殡的时刻，母亲悲痛地对她说，你爹从小就疼你，好歹你就哭几声，送送他吧！莲儿姑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呆呆地跪在那里，张着嘴巴，左看看，右看看，左右看热闹的不免也都看着她。只听她哇地一声，打开了喉咙，嘴里喊的却是：我的妈呀……两旁的人都忍不住笑了，气得她母亲连连喟叹，直发恨声。

        此后，娘俩的日子越发凄惶，莲儿姑的年纪越来越大，是村子里没有出嫁的老姑娘，成了她母亲的一块心病。莲儿姑极少与人交流，渐渐地癔气越发沉重，她常常坐在自家门前的青石板上，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偶尔也梳起来，但要扎红的或翠绿的惹眼的头绳。沉默时还好些，看起来不免痴呆，更多的时候，故作表情，自说自话。冬天冷日的，也不知道穿得多些，追着热闹跑，害得她母亲走街串巷，颠着一双缠足的小脚四处寻找。

        莲儿姑的家和我家同在一条街上，两家离得很近。记得幼时，适逢年节，村子必演古戏，后来也演电影，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我和小伙伴定要抱了凳子早早去，在空地上追逐玩耍。莲儿姑也常常去得很早，就那样单薄地站在人群里，扭着脖子，抄着手，不停地说着什么，却谁也听不清楚，人家笑她也笑，不管笑的是什么，常常是戏没开演，她却在那里唱起来了。

        每次放学，都要经过她家门口。我小时候也调皮，有时，我故意不喊她姑，而是和小伙伴一起，大声喊她“傻莲儿”，并不时靠得近些，学她忸怩的样子。有一次，莲儿姑突然癫狂，疯子似的喊着追打过来，小伙伴四散奔逃，我天生瘦小跑不快，未能逃脱，或者故意吓唬我，直奔我追过来的，也未尝可知，被莲儿姑一把抓住两条胳膊旋转了起来，吓得我大喊大叫，两眼直发黑。倘若随着惯性扔出去，那我可就要摔惨了，但莲儿姑最后只是将我轻轻地放下。从此，再看见她，就绕了圈子远远避开，也不愿再听到谁叫她“傻莲儿”，我知道，莲儿姑是知道远近，懂得人情世故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莲儿姑的癔病仿佛更深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常常就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抄着手，独自唠叨不休，脸色苍白，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从不梳理，就像一蓬茅草。她母亲因此愁眉不展，也曾将莲儿姑送去治疗，只是不见好转。

        在一个麦苗返青的时节，有一天，莲儿姑的伯父带着一个赶马车的男人过来，那人黝黑粗壮，一只眼睛半睁着，看着有些吓人。没过多久， 莲儿姑就出嫁了，将她接走的，就是那辆大马车和那赶车的男人。

        从此，在那条街上，再也见不到莲儿姑的影子，路过她家门口，总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大青石板总在那里，只是在我眼中，就像一幅未竟的图画，每次走过见到，心都会一颤。长大以后，才知道，那个小村，那条老街，那瘦弱疯癫的莲儿姑，都已定格为童年记忆的一部分。

        再见到莲儿姑，是在一年之后，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莲儿姑坐在青石板上，挑着豆子，她母亲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一个小宝宝。

        我心里暖暖的，笑着走过去，蹲在青石板旁，一边逗着宝宝，一边问她：认得我是谁不？

        莲儿姑抬起头，斜了我一眼，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却朝地上啐了一口，说，你得管我叫姑呢！

李梦群

殷凤君 发表于 2019-6-12 21:50
赏读佳作！故事引人入胜，非常耐看！

嘻嘻，确有其人。
早年作品，姐姐过奖啦。
感谢姐姐来访、点评！

李梦群

皇岛 发表于 2019-6-13 07:36
我们村子附近也有这样一个傻人。
长篇小说里也有很多这样的傻人，比如白鹿原里面的二豆。
一口气读完了， ...

是啊，小说里面常有这样的角色。
但莲儿姑是我小时村里真实存在的。
感谢省江老弟来访、点评！

李梦群

李志中 发表于 2019-6-14 00:26
赞！

感谢志中老弟来访、点评。

李梦群

田叟 发表于 2019-6-14 07:54
大千世界就是人生舞台，各色各样人等尽展不不同的平凡和惊采。回忆和记叙展现的是一个普通生命场景，更应寓 ...

先忧后乐家国情怀，
吾辈还当弘扬传承。
二叔点评精彩深刻！
问候二叔！顺祝夏安！

李梦群

田叟 发表于 2019-6-14 07:57
祥林嫂的形象与文学艺术形像溶为读者切身真实！

祥林嫂的形象富有时代的烙印，
深贮国人内心，引人心疼并叹息。

李梦群

古城布衣 发表于 2019-9-8 07:59
语言朴实，有生活气息，像是一篇写人的散文，情节简单平淡了些。

老家小村里的故事，
想写成一篇小说，
怎奈笔力有限。
感谢来访、点评！
敬茶！